

張大千(1899—1983),四川內江人,中國潑墨畫家、書法家。20世紀50年代,張大千游歷世界,獲得巨大的國際聲譽,被西方藝壇贊為“東方之筆”。
我早年有兩件事,對我影響很大:一是被土匪擄去,被迫為土匪當了師爺100天;二是出家做和尚,也是100天!
被綁票的一百天
這是我17歲那年發生的事。那時我還在重慶求精中學念書,假期回內江途中遭遇的變故。
放暑假的5月間,已經很熱了。我們求精中學的同學,八九個人打算結伴回家,有住永川的,有住宋昌的,有住隆昌的、安岳的,我和我的十弟君綬回內江。當時就聽說路上鬧土匪不平靜,心想我們是學生娃兒又沒錢,土匪搶也搶不到我們。
出亂子的地方叫郵亭鋪。郵亭鋪在永川、榮昌、大足三縣之間。我們走累了,因此到了郵亭鋪就向教堂里投宿。我們睡下來還不到兩個時辰,只聽見槍聲像放火炮(爆竹),吶喊的聲音逼來,我大膽伸出頭向矮墻外張望一下,只見土匪成群結隊,漫山遍野而來。這下大家都慌了,好像天下大亂,誰也沉不住氣了,6個同學四散奔逃。我連自己的小兄弟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只聽見哭的哭,叫的叫,殺的殺,逃的逃!
我沒有逃多遠,就被土匪抓住。這一陣仗,土匪完全征服了郵亭鋪。到了晚上7點多鐘,土匪也怕民兵來反攻,他們綁架了我們這一群俘虜要撤退,回他們賊窩子里去。
土匪問我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家里收租多少?我說,我姓張。從此,土匪們就叫我“老跳”了!土匪忌諱直稱姓名,習慣上都要轉幾個彎。這倒充分顯示四川江湖客們聯想的豐富,姓張,聯個成語,用得最多的就是“張皇失措”啰,張皇失措的表現之一是跳起來,所以把姓張的叫老跳,“跳”的音念來近似于“挑”。在匪窩里,從此我就被叫為老挑而不名!
他們問了我的姓名籍貫,也相信我是求精中學的學生而不是“爬殼”(指民兵),但是他們要我寫信回去要錢贖身。等我提起筆來寫這封好不傷心的信,沒想到土匪一看我的草書,有一個就以贊嘆的語氣叫出來:“這個學生江娃兒寫的字好溜刷(又快又好的意思)!我看留他做黑筆師爺好了!”學生怎么又叫江娃?因為江豬最肥嘛,被綁的肉票,土匪都視為肥豬,又因我年紀還小嘛,所以又被叫為娃兒,把這些多重意思加起來,他們省了幾個字,湊合出這個名字就叫學生江娃兒!土匪們居然也欣賞我寫的字了,我可不愿他們留我做什么師爺,我假裝未聽見,繼續寫我的信。
那個姓邱的舵把子,大聲吼住我:“聽見沒有?不要你家里的錢了,我們要留你做黑筆師爺!”我說我不干,我還是要回家,繼續去念書。見我還是不肯,那個姓邱的土匪頭光火了,一拍桌子罵我:“你狗坐轎子,不受人抬舉!再啰唆,就把你斃了!”我還敢說啥子嘛,就這樣被逼上梁山。17歲的中學生,竟做了龍井口土匪們的黑筆師爺!
我想先保住了命再說,我問他們當黑筆師爺要做些啥子事情,他們說要我給綁來的肥豬家里寫信要錢啦,出告示啦,管賬啦,都是師爺做的事情。
后來,好像我被移交了,我屬于另一個土匪頭子,大家叫他老康。
有一回被迫跟著老康他們去搶人,那次搶劫的是大戶人家,只見土匪們翻箱倒柜地在搜,我站在旁邊看熱鬧。有人警告我說:“師爺你也得動手拿東西呀,否則要犯忌諱的,黑道上的朋友不能空手而回。”我想我能搶啥子嘛?看了看,那家人書房里書倒不少,我就在書房里拿了一部《詩學涵英》,哪曉得又被另一個土匪訓了幾句,說別的不好搶,怎么搶書?輸字犯忌的,逼我換別的,我無奈何再看,壁上掛了4幅《百忍圖》,我就取了這4幅畫,把那一部《詩學涵英》裹起來!一并帶了走。
說起來你或許會不相信,我學做詩,也就是在匪窟里這段日子開始的。《詩學涵英》——搶的贓物,就是我自修摸索的啟蒙書。
有一天,我自己正在后院里吟詩朗誦,突然聽見角落里那間小房內有人在呻吟哼語,我在窗邊張望一下,看見一個帶傷的老頭子。我一問,才知道他是前清中過科舉,有過功名的進士老爺。他被土匪綁了票,勒索信去了好久,要的銀子太多,大概湊不足,未能送來贖人,過了期限不來,土匪就經常打他,給他吃苦頭,所以他受了傷在呻吟。
從此,我為他求情討饒,他教我做詩,我才弄清楚什么平仄對仗……
在跟康東家的日子,東移西動地隨時在轉換駐地,有一回與另一股土匪遇合住在一起,才又遇見與我同時被擄的同學樊天佑。他可倒霉了,落在一個很刻薄的土匪頭子手里,所以一直受虐待!
他哭著求我救他,我安慰樊天佑說,我一定去求我的康東家出面來為你講情,我一定設法先放你回去!
跳 子人很橫,不好講話,但康東家答應代我去說情,我要求放樊天佑回去,再送錢來給跳 子好了。跳 子要價仍是四挑銀子。幾經講價還價,還是我的康東家在旁幫忙說話,最后跳 子才同意800銀元,條件是以我作保人才能放樊天佑,限他10天之內拿錢回來,否則他就要殺我這個保人!
我同樊天佑又哭了一場,他怕回家也湊不到800塊錢,我說我寫封信要他送到我家里去,一方面可以幫他湊錢,也是來救我的命;另一方面也通知我家里帶錢來贖我,雖然康東家待我很好,但我也不愿意跟土匪過一輩子啊!我眼看他上路,只求他無論如何10天之內要趕回來,他哭著直點頭,我送他真所謂“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第十天的一大早,康東家就帶了我們走了,我開始還以為他是避免為我作保的事與跳 子起沖突,帶領人馬一走了之,結果才不是這么回事。原來康東家早已暗中與官方的人接過頭了,他接受招安,被指定帶了手下到來蘇去接受改編。
到了來蘇,我才知道這回事,心里很興奮,既脫離了跳 子要命的威脅,又可以不做土匪了!康東家既已接受了招安,大概我也可以請假回家去了。
可是只停了一天,康東家又接到通知要他把人馬帶到松溉去。到松溉,我們康東家被改編做了連長,當了官。我這個土匪黑筆師爺,也跟著招安改編做了司書了。
沒多久,隊伍又開到來蘇去。有一天忽然槍聲連天,又打起來了。民兵一見我就大叫,這后面還有一個,趕快給抓回來!當時我亦大叫,你們不要認錯人了,我是三營的司書張權!他們還是把我捉去了,幸好我自報姓名,大喊大叫,才未被他們亂槍打死,結果把我送到來蘇寨上去,接受三堂會審!
我后來才知道,當時地方軍隊雖說招安土匪,但決不真的信任土匪,等到機會,安排妥當了就圍剿。康東家就吃了虧了,幾乎可以說是全軍覆沒。
我原原本本說出我是求精中學的學生,如何在放假途中被土匪綁票,做了師爺等經過,招安之后,改編做了司書,確確實實不是土匪。我被交給區長看管,說派人到內江我家里去調查是否確實。
哪曉得他們也是要錢的,他們要我寫信回去要錢,報酬他們供養我。土匪把我當肥豬要勒索,沒想到做區長的,也想在我身上弄油水!
后來是我四家兄趕來榮昌,他寫信拜托永川縣長,才把我接回去的!
我記得是5月30日遇匪被綁,直到9月10日才被四哥接回去,前后正好整整100天。
樊天佑確實送信到我家里去了,他家里實在拿不出錢來,所以由我家里打點來營救我,我四家兄就是這樣趕出來的。只因為那年頭,四川亂得很,我四家兄還未趕到時,我又被康東家帶走了,輾轉追尋,一直追到永川縣才總算找到我。我被接回家才知道我的十弟倒很幸運,那天他居然逃脫了。
做和尚的一百天
我的未婚妻,原本就是我的表姐,比我大3個月,我們的感情極好,可惜她過早死去。我由日本回來,本想回內江祭吊盡心,可是正逢張勛在鬧復辟,兵荒馬亂,我回不了四川,家兄又命我回日本,那年我20歲。我21歲(1920年)由日本回來,當時我確實有過念頭,今生不愿結婚了。
我家里信奉天主教,但我對佛學很有興趣。我當初決心要做和尚,是在松江的禪定寺,主持是逸琳法師,“大千”就是逸琳老方丈為我取的法名。起初,我完全根據佛經,崇奉釋迦牟尼的方式:“日中一食,樹下一宿。”
當時佛門中聲望最高的,是寧波觀宗寺的諦閑老法師,我決定到寧波去求見諦閑老法師。我由松江募化到了寧波,觀宗寺的知客僧對我這個野和尚閉門不納。我回到小客棧去想辦法,就寫了一封信給諦閑法師。據說諦閑老法師正在閉關,外人見不到。我這封信發生了效果,老法師回信叫我去見他。
諦閑法師要我去,是看了我的信,認為字里行間頗有靈性。我與老法師天天論道,聽他談經說法。我雖說原本是去觀宗寺求戒的,但臨到要燒戒時我又懷疑了。
我與老法師辯論,我說佛教原沒有燒戒這個規矩,由印度傳入中國初期,也不興燒戒。燒戒是梁武帝創造出來的花樣,梁武帝信奉佛教后,大赦天下死囚。赦了這些囚犯,又怕他們再犯罪惡,才想出燒戒疤這一套來,以戒代囚。我說我信佛,又不是囚犯,何必要燒戒,不燒戒,也不違釋迦的道理。
諦閑老法師說,你既是在中國,就應遵奉中國佛門的規矩。他又譬喻說:“信徒如野馬,燒戒如籠頭,上了籠頭的野馬,才變馴成良駒。”我回答他說,有不需籠頭的良駒,難道你老人家就不要么?老法師笑而不答。
諦閑老法師當時已是70多歲的高齡,我20歲剛出頭,少年氣盛,辯論時老法師好耐心,我曾出妄言說:“您老人家是當代高僧,可是我已得道成佛,您不知道。”老人家笑叱我一句:“強詞奪理!”
辯論了一夜,并無結論,老法師并未答應我可以不燒戒。我記得那天是臘月初八,第二天就要舉行剃度大典。我實在想不通,要我燒戒也不甘心,終于在臘月初八那天,逃出觀宗寺!
我當時雖然逃出了觀宗寺,但我并不是要還俗,我只是不愿意燒戒,我打算到杭州西湖靈隱寺去,投奔一位認識的和尚。到了西湖旗下營,要過渡到岳墓,渡船錢要4個銅板,我當時只有3個銅板。我想他對出家人總可以客氣點,上了船,就對他說明我的錢不夠,請他慈悲。哪曉得船夫不但不慈悲,反而開口就罵,他說天天搖船擺渡,你們和尚渡來渡去多得很,如果個個都要我慈悲,我豈不是要喝西北風!
我忍氣吞聲,心想既然做了和尚,還爭什么意氣,逞啥子強。過了渡,傾其所有給他3個銅板,心想所欠有限,他會高抬貴手,讓我走的。哪曉得他一把抓住我的僧衣不放,破口大罵,罵我野和尚不給錢。我也開口回罵。更令我惱火的,是他把我穿的和尚禮服“海青”扯破了,游方和尚沒有海青,就不能掛單。
罵人還不要緊,拉扯之間,船夫竟然用槳來打我,我一怒之下奪過槳來,就把他打倒。他大叫救命,岸邊的閑人等,也大叫野和尚打人,但是沒有誰敢阻擋我了。
這件事對我刺激很深,那時候究竟是血氣方剛,一點兒不能受委屈。我開始想到了和尚不能做,尤其是沒有錢的窮和尚更不能做……
我仍然到靈隱寺寄住了兩個月……
我寫信給上海的朋友,不諱言自己的苦悶。上海的朋友們,也認為我長期寄居在西湖靈隱寺不是辦法。他們建議:就是要住在廟里,也不妨住到上海附近的廟里來。我同意這辦法不錯,若到了上海附近,可以經常與朋友接觸,談書論畫,可免寂寞煩悶……
上海的朋友來信說:已代我接洽好兩處廟子,我可以去掛單寄住。他們不告訴我廟在哪里,只約我某月某日坐火車到上海,他們指定我在北站下車,說是來接我,然后陪我去廟里。
那一天,我完全遵照他們的約定,到了北站下車,正在東張西望找我的朋友時,人群中突然有人抓住我的手膀子,大喝一聲:“總算把你捉住了!看你還能朝哪里逃!”
原來我是被我的朋友們“出賣”了,他們不但沒有來接我,早已用電報通知我二家兄,由四川趕來,等在月臺上抓我!
他免不了把我一頓好罵。當天就動身,把我押回四川,而且回家后就在母兄命令之下結了婚。沒想到家里已經另外為我訂好親事,結婚這年,我22歲,我的原配名曾正蓉。
由松江禪定寺開始,到上海北站月臺我被二家兄抓住為止,前后剛巧又是100天。
(摘自中國文史出版社《看山還是故鄉青:回憶張大千》 主編:劉未鳴 韓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