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展
作者耗時半年遍訪越南的主要企業,并走遍長三角及珠三角地區,力證中國制造業優勢轉移東南亞的邏輯不成立,東南亞地區的制造業繁榮只是中國經濟的“溢出”現象。中國制造業的完整供應鏈、隱形知識確保了中國世界工廠地位屹立不倒。
2018年中期以來,中美兩國之間大規模的貿易摩擦就出現了,并且規模迅速升級到超出所有人想象的程度。一時間,網上滿是中國制造業面臨貿易摩擦的嚴重沖擊,大量制造業工廠向海外尤其是越南大規模轉移的消息,中國經濟似乎正面臨重大危機。
從純粹的理論分析來看,我認為這種大規模轉移不大可能。因為我所論證的支撐中國供應鏈網絡的很多條件并未因貿易摩擦遭遇實質性挑戰,海外也沒有哪個國家有條件承接中國如此大規模的供應鏈網絡轉移。而在今天的全球經濟邏輯之下,僅僅轉移工廠而不轉移供應鏈網絡,是構不成實質意義上的轉移的。但是這種理論分析倘若沒有足夠的實證研究支撐,說服力仍然有限。
于是,在2019年,我與研究團隊的伙伴們一起從北到南對越南做了深入調研。在去越南之前,我們先在長三角和珠三角對中國企業做了深入調研,以便獲得必要的預備知識;從越南回來之后,基于新獲得的信息,我們又逆向回溯到國內的供應鏈網絡上游,到珠三角以及廣西中越口岸地區做了深入調研。調研基本驗證了我在《樞紐》中提出的“樞紐”“雙循環”結構的假說,同時讓我能夠對假說作出重要的迭代升級,把很多思考向前推進了很遠。田野調研不僅讓我對經濟活動的微觀機理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還讓我發現了很多以前根本不知道的存在。基于調研形成的收獲,可以總結為如下4點。
第一,制造業向越南的所謂“轉移”,實際上是中國供應鏈的“溢出”,在可預見的未來,這一事實不會發生實質性變化。
在越南和珠三角的調研告訴我們,從中國向越南轉移的,并不是某些行業中的整個產業,而是該產業生產流程中的某些特定環節,主要是對供應鏈需求較低、人工成本占比較高的環節,通常是最終的組裝環節。其他環節很難轉移出去,仍然留在中國的供應鏈網絡中。結果就是,生產流程中的某些特定環節往越南轉移得越多,對中國這邊供應鏈的需求就越大,以中國和越南為代表的東南亞之間從而形成了深度的嵌合關系。這樣的轉移,稱之為“溢出”更恰當一些。我們在新聞中經常看到,伴隨著貿易摩擦,越南對美國出口有了大幅增長,中國對美國出口有了大幅下跌,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對越南出口的大幅增長。在新的生產邏輯下,過往理解問題的很多方式都得加以調整。
第二,能夠轉移的環節,和通常所說的高技術產業還是低技術產業沒有關系,而是和不同梯次工業革命所出現的產業有關系。
今天各國之間已經是在工序層面的跨國分工,復雜產品很少能在單一國家或地區內部完成全部生產環節。高技術產業的生產環節中不都是高技術環節,其中的低技術環節如果符合第一點的條件,是有機會轉移走的。
但是在轉移過程中,不同梯次工業革命所出現的產業,其轉移邏輯是不一樣的。第二次工業革命形成的重化工業相當于工業經濟中的基礎設施,由于一系列原因,重化工業基本上終結在中國,無法向東南亞轉移。第三次工業革命形成的電子產業,在可預見的未來,它所依托的最大規模供應鏈網絡也會留在中國——畢竟其所依賴的經濟基礎設施在中國,但是電子產業中的組裝環節會向越南等東南亞國家轉移。轉移出去的這些環節,會與中國的供應鏈網絡保持深度的嵌合關系。第四次工業革命形成的信息技術產業,從它的核心技術創新和軟件等方面來看,美國起著主導作用;從信息技術的硬件制造方面來看,這種制造是要通過電子產業完成的,中國加上東南亞會在其中起主導作用。
第三,推動中國供應鏈網絡向東南亞溢出的真正力量,是中國民間的力量。中國的民間經濟和社會帶給我特別多意外的發現和感動。
我在調研中注意到,貿易摩擦越嚴重,民間經濟就越努力加強自救。所謂自救,很多都是生產環節向海外尤其是向越南的轉移,因為那些地方無須面臨美國的高關稅。但是,在轉移的過程中,只有組裝環節能夠出去,其他環節仍然需要依托中國龐大的供應鏈網絡。而中國供應鏈網絡的活力,也來自民間經濟。因此,貿易摩擦的結果是,中國的供應鏈網絡會加速向海外擴展,但這一過程的主要動力來自民間。
至于向海外“走出去”的具體載體,在各種海外大項目之外,我們通常關注到的都是那些外出設廠的企業——不管是出于全球布局考慮而主動走出去的國際大公司,還是跟隨大客戶走出去的小供應商企業。但所有企業都是基于具體的“人”的活動才運轉起來的,過去國內對于“人”的層面關注不夠。
我們在越南的調研中發現了國內很少有人注意到的一個群體。無論什么“資”的企業(主要是臺資),只要是把工廠從中國大陸遷到越南的,則中高層管理人員基本上都是從中國大陸來的,這是個有幾十萬人的群體。他們是把中國的供應鏈網絡與越南的組裝環節銜接起來的重要微觀載體,在打拼的過程中擁有了大量基于跨文化的調適能力而演化出的管理技巧,掌握了大量可實踐但難傳授的隱性知識,是具有巨大價值的海外智慧寶庫。如此重要的群體居然在國內鮮為人知,期待我的討論能夠引起國人對他們的關注。
第四,是“溢出”而非“轉移”的根本原因在于,隨著技術、公司組織形式以及生產邏輯的演化,經濟空間和政治空間越發分離。經濟空間以各種方式穿透國界存在,政治無法真正約束這種經濟空間的運轉。
信息技術天然地是穿透國界的,這個我們都很熟悉。而制造業中的生產流程也越發成為一種跨國性的存在,這跟我們過去所熟悉的不一樣了。過去我們認為,無論生產什么東西,生產過程中的大部分環節都是在一個國家內部完成的。但是今天,就復雜產品而言,生產過程中的大部分環節是在幾個國家中通過跨國配合完成的。倘若把一件復雜產品從元器件到最終產品的全生產流程所經歷的物理空間稱作生產流程所依托的經濟空間,這種經濟空間已經是高度穿透國界——也就是穿透政治空間的了。
從國內層面著眼,這帶來了一個變化,就是民間經濟的運行邏輯和政府政策的邏輯越來越分離成兩條線。政策對民間經濟的影響機制,跟過去已經大不一樣了。從國際層面著眼,這還會帶來一個結果,就是以國家為單位來思考經濟問題已經越來越沒有意義了。而現在的各種國際經濟治理秩序,比如WTO、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以及各種區域性國際經濟組織,都是以國家為單位組織起來的,國際經濟治理秩序在運轉上也就越來越有問題。
世界必須找到新的治理辦法,新辦法的根基必須與新變化的動力基礎相匹配。是經濟活動穿透國界才帶來了這些問題,但經濟活動的基本單元并不是國家,而是商人,所以新的治理辦法是需要由商人來主導的。回看歷史,商人秩序曾經與政治秩序纏繞著共生演化,推動人類秩序不斷發展,中世紀以德意志商人為主導的商人秩序——漢薩同盟就是個非常典型的例子。但是,到了近代的主權國家時代,政治秩序變得過于強大,商人秩序被政治秩序遮蔽了。而今天,隨著技術和生產的變遷,商人秩序很可能走到了需要重新站到歷史前臺的時刻。
貿易摩擦是一種很有趣的“極端”環境,它可以把很多平常狀態下易變的、擾亂人視線的東西都拂去,底層不易改變、在更大程度上規定著演化方向的東西,會在這樣的環境中逐漸浮現出來。
正是在這種“極端”環境下,我們可以發現民間經濟正在“溢出”的強大動力;也是在這種“極端”環境下,我們會被促使著去構想未來新的秩序可能性。對未來所做的這種構想,需要我們有深遠的歷史感,因為,真正的歷史感從來都是指向未來的。在實踐的延長線上,這樣的一種思想,就是最深刻的歷史實踐!
在調研回來后,跟朋友們討論自己的思考的時候,有朋友提出一個意象,非常貼合我調研的感受,那就是——原力覺醒。“原力”是《星球大戰》電影里的一個概念,指的是最底層的動力。原力覺醒,就是說長久沉默的最底層動力行將浮出水面。
在貿易摩擦的背景下,在當下動蕩不堪的國際格局中,反倒更容易看清——在今天,中國與世界經濟關系中真正的“原力”,就是商人秩序的力量。這個“原力”一直存在,但長期沉潛,久未獲得自覺。到了今天,技術和生產的演化很可能會把它推到歷史的前臺,“原力”應“覺醒”,“原力”也必須“覺醒”。
(摘自中信出版集團《溢出:中國制造未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