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旭
(中國社會科學院 研究生院近代史系,北京 102488)
近代以來,中國的學校體育從內容到形式都全面向西方近代體育看齊,但武術不僅成為了近代中國學校體育的重要組成部分,還成了中國傳統體育的代名詞。中國傳統體育項目眾多,為何獨獨武術獲得如此重要的地位?依靠近代學校和學科體制,是否能充分實現傳統武術的傳承與發展?本研究將聚焦民國時期由近代體育專業教學機構(包括各體育學校,以及大學、師范學校下屬的體育科、系)進行以培養專業人才為目的的武術教學(以下稱為“專業學校武術”,以便與普通學校中教授的學校武術相區別),從學科史層面探討中國傳統體育項目在近代體育學語境下的傳承之道。
自從近代體育專業教育在中國出現,武術就長期在各體育專業教學機構的課程中占有一席之地。中國人自辦的體育專業教學機構如此,由美國方面資助、以美國人為體育指導的基督教女子青年會(簡稱“女青年會”)附設體育師范學校也不例外。1919年女青年會附屬體師就在術科中開設拳術課程,供學生選修。1923年,女青年會附屬體師修訂了辦學章程,將拳術改制為武術課,由選修改為必修,要求學生在第一學年第二學期和第二學年第一學期修習[1-2]。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在體育專業教學機構最為集中的上海,市教育局集中進行了私立學校的立案工作,從兩江女體校、東亞體專、中國女體校、中國體校等多所私立體育學校上報的教務信息中可見,除東亞體專的女子部未開設武術課外,所有的私立體育學校都開設了武術術科課程,而且與球類、體操、田徑等其他體育術科一樣,自學生入學到畢業持續開課;武術課的學分均為每學期1分或2分(即每周授課1~2小時),與其他體育術科也基本持平[3-6]。在一些偏重武術的體育專業教學機構,武術課程的教學時長和學分權重更高。例如,在北平市立體育??茖W校,本科、師范科武術術科的周學時分別為7小時和6小時,遠超一般體育專業教學機構的武術術科教學時長[7]。專為提倡和改良武術而設立的國立國術體育師范??茖W校(以下簡稱“國術體專”)就更是如此。國術體專的武術術科不僅更為細致地劃分為“拳術”“器械”“競技”“對練”等多門課程,而且無論是五年制??七€是三年制師范???,除最后一學期外,每學期的周學時數都長達2.5~3.0小時,單學年內的武術教學時長,甚至超過部分術科在整個學程內的總教學時數。各類科目視重要性、難度和教學內容總量,分配每周0.5~1.5小時不等的教學時間,其中占基礎地位的拳術、競技兩門,除最后一學年外,每學期的周教學時長均不少于1小時,遠遠超出非武術類體育術科每周0.5小時的教學時長[8]。由以上統計可見,武術不僅已被視為近代體育中一個獨立的運動門類,而且武術在專業學校體育中的基礎性地位已經確立,掌握武術技能已成為對體育專業學生的普遍、基本要求。武術在專業體育教育中所受到的重視,在眾多傳統體育項目中可謂絕無僅有。民國時期,中國體育專業教育的主要和首要目標是為學校體育培養師資。有鑒于此,從學校體育的師資需求入手,分析武術為何在體育人才培養中擁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就顯得尤為必要。
自清末頒布新學制,將體操課引入學校后,武術在學校體育中的重要性日益得到強調。1904年清政府頒布癸卯學制,規定高等小學堂和中學堂體操課程“宜以兵式體操為主”[9]6,事實上將軍國民主義確立為學校體育的指導思想。1911年各省教育總會聯合會提出了《請定軍國民教育主義案》,提出“謹案憲法大綱,規定臣民有當兵之義務?!叵扔趯W校教育,趨重尚武主義”,要求將體操課一律列為主課,從高等小學起“一律重視兵式體操”,自中學起還需實行打靶[9]388-389。由此可見,軍國民體育誕生的基礎是西式兵式體操和軍事技能訓練,與傳統武術并無關聯。但這一草案歷經修改,在最終定稿的《定軍國民主義教育案》中,增加了“講授武學”和“高等小學以上應兼習拳術”的內容[10]2-3。這一變化證明,雖然武術對身、手、演、步、法效果的全面追求,與軍事以打擊敵方為唯一評判標準的結果導向有本質區別,對個人技藝的追求也與軍隊追求標準化、統一化的集體導向不同[11],但人們在反思軍國民體育時,已經認識到中國傳統武術與西方近代兵操在形式和作用上的相通之處。
自此,教育界反復呼吁將武術納入學校體育。1915年第一屆全國教育聯合會大會通過了《軍國民教育施行方法案》,并上呈教育部。在這一草案中,除了強調武術是“中國舊有”外,還要求“教科書一節,舉古今尚武之人物及關于國恥之事項,特別指示提醒之”,學校內“表彰歷代武士之遺像,隨時講述其功績”[10]5-7。這樣,在學校教育中,武術的民族性得到了強調,成為了反抗侵略的、站在“西方”對立面的文化符號。此后,教育界在對學校武術的提倡中越發強調武術與西方體育相對應的民族文化屬性。1919年在全國中學校校長會議上,有代表提出應將武術“列為學校必修課”,使其成為與英式體操、德式體操、丹麥式體操等并列的“中國式體操”[10]20-21。但需要注意的是,以上主張并非具有強制效力的法律或規定,政府始終未能從政策和制度層面給予學校武術支持。
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頒布了一系列推廣學校武術的政策,規定將武術統一稱為“國術”,希望以其激勵國人的民族精神,鍛煉國民的體魄[12]。1929年頒布的中小學體育課程標準中,第一次強制規定了學校武術的教學內容與方法。小學高年級階段可選習“我國固有拳術及其他武術”,初中和高中則必須學習“護身技能(國術、角力等)”;教學方法不僅“宜從應用入手,須明了各動作之意義及功用”,而且明確提出“最好避免外國體操化”,摒棄了一味將武術轉化為“中國式體操”的思路[9]13,394,398。1932年國民政府又要求初中和高中每一學年體育科的教學內容均須包含國術[9]406。1936年修訂的初中和高中體育課程標準中,又規定初中“國術宜注重應用,并利用刀槍劍棍等之簡單器械”[9]411-413;進入高中階段后,“除注重刀槍劍棍之運用外,加入石擔、石鎖及攻守法等項”[9]417-419。全面抗戰爆發之后,教育部將學校武術作為國防體育的一部分,繼續推行。1941年頒布的《六年制中學體育課程標準草案》中,將國術列為“自衛活動”之一,并要求每學期自衛活動的教學時數占總時數的10%(女生5%)[9]423-425。次年頒布的《小學體育科課程標準》,也規定小學高年級男生必修“國術基本動作及簡易國術”[9]443。以上法律法規,從制度層面保障了武術在學校體育中的地位。
在中小學全面推廣武術,需要大量掌握武術技能的體育教員,這是專業武術教學備受重視的直接原因。而在此過程中,學校武術由“中國式體操”到“國術”的轉變,又恰恰反映了武術在近代學校體育中備受重視的深層原因——因為在形式和功能上與西方兵操相似,以西方近代體育學的標準觀之,武術擁有存續的價值與改造的可能性;因為其傳統體育項目的性質,武術被賦予了民族主義色彩,背負上了與西方近代體育分庭抗禮的使命?!拔鞣浇w育化”和“民族化”的雙重追求,既使得通過近代學校教育培養武術人才具有了合理性和迫切性,也讓專業學校武術同時呈現出“融合”入和“對立”于西方近代體育學的雙重取向。
近代以來,傳統武術教學在人才培養數量和質量上的局限性逐漸受到質疑,近代體育專業教學機構轉而成為培養武術人才的理想選擇。1915年通過的《軍國民教育施行方法案》,要求“各學校應添授中國舊有武技,此項教員于各師范學校養成之”[5],首次指出武術師資需要通過近代學校教育系統實現。1919年全國中學校校長會議上,一份提案首次明確提出,傳統習武者“每每不明新教育”,已經跟不上形勢,只有體育專業教育機構才能培養合格的武術教師[10]17-18。此后,接受專業學校武術教育,成為了教育界對武術教師的基本期望。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也推出了相應的配套政策。1932年頒布的《國民體育實施方案》規定:“國術師資,應在國立體育學院或體育??茖W校訓練,在體育院校未有國術畢業生以前,由國術館負責訓練之?!盵13]
在教育界人士主張將培養武術人才的重任交由體育專業教學機構時,武術界人士也在主動向體育專業教學機構靠攏。民國時期,武術界人士在體育專業教學機構中兼課是相當普遍的現象。中國體操學校的武術即“由精武體育會趙連和、盧煒昌等兼任”[14]14-15;兩江女子體育師范學校成立之初,也“主動同精武體育會聯系,彼此交換派人授課”[15]。還有一些武術界人士親自創辦或運營近代體育專業教學機構。北京最早的體育專業教學機構是私立北京體育學校,創辦人許禹生“自幼習太極拳”[14]33-34,并在體育研究社擔任干事。1916年許禹生“赴濟南參觀馬子貞君之新武術,頗有所感”,遂開辦了體育研究社附設講習所[16]300-305,并于1919年將其改制為私立北京體育學校[14]33-34。1933年籌辦北平市立體育??茖W校時,許禹生又應邀出任籌委會主任,并在學校正式成立后出任首屆校長,主持校務[17]。
武術界人士興辦的近代體育專業教學機構,并不僅僅致力于武術傳習。1922年中央精武會在上海設立精武體育師范學校,雖然直接目的是為精武會培養武術教員,但其辦學目標遠不止于此,而是“以養成體育主任人才為主旨,此項人才有造就國人或受體育利益之專責”[18]。其課程基本涵蓋了近代體育學的各個主要方向。
無論是教育界人士還是武術界人士,都將近代體育專業教學機構視為培養武術人才的首要主體,這實際上是以西方近代體育學為標準,在人才培養機制層面進行的自我規訓。由此,專業學校武術必須以西方近代體育學及相關學科為理論基礎;必須摒棄傳統教學中不適應近代學校制度的部分,模仿西方近代體育項目的教學方式。
在近代中國,武術經歷了“體育化”的過程,師徒關系、教學方法、學習內容、文化理論基礎等方面都經歷了拆解重構[19]。專業學校武術的教學內容,既有順應西方近代體育學的改造,也保留了傳統傳習方式的痕跡。
民國初年由馬子貞創設的“中華新武術”,將武術分為摔跤、拳腳、棍術、劍術4科,“實際上是從各種武術套路中抽取基本動作歸類整理,再按武術套路的基本原理編排,連接成新的套路”[20]。這一思路也影響到了專業學校武術的課程設計。南京高等師范學校體育專修科是中國最早開設武術課程的體育專業教學機構之一,以“拳術”為課程名稱,教學內容如下:連貫教練、彈腿、羅漢拳、少林拳、四蹚拳、長拳、短拳、雙蹚靠子拳、雙蹚四步拳、摔角、哪叱槍、二十四花槍、五虎棍、風魔野叉棍、五勝單刀、步戰刀、二蹚刀、十八路春秋刀、雙刀敵槍、單刀敵槍、蛾眉刺、鉤鐮機、對打棍、純陽劍[21]。
南京高師體育科的拳術課雖然沒有明確地劃分教學模塊,但大致以新武術的4個門類為基礎,增加了多門派的刀、槍、刺術等。與南京高師同時,北京高等師范學校體育專修科開設了“拳術”和“摔角”兩門武術術科[16]310-312;1922年北京高師體育專修科將術科重新整合為拳術、柔術、體操、游技4類,其中“拳術”“柔術”兩門課程的教學內容涉及了武術。拳術課程包括外功拳、內功拳兩類;柔術則以摔跤課程為基礎,增加了“亂捕倒法、連體法及各種投形、固形”等柔道內容[22]。雖然兩校的武術課程在具體內容上有所區別,但比對日后部分體育專業教學機構留下的武術術科課程介紹可知,20世紀20年代專業學校武術的教學內容已經基本定型。各體育專業教學機構的武術術科雖然不盡相同,但以徒手格斗類技能為核心教學內容,已經基本成為共識;傳統門派不再作為編排和組織教學內容的主要依據,取而代之的是使用的身體部位和器械[9]417-419,443,[16]300-305,[23]11-22。換言之,專業學校武術接受了西方近代學術分科治學的理路,依照近代體育學的分科方法,重構了自身的知識體系,這也是武術順利融入近代體育學的重要原因。專業學校武術雖然兼顧徒手與器械,但對傳統武術的取舍具有明顯的偏重。徒手技術的教學以拳術套路為主、腿法為輔,且在各類教學內容中,拳術的種類最為豐富。在器械的選擇上,刀、槍、劍、棍4類武器占絕對優勢,在幾乎任何體育專業教學機構,都是武術術科的必備內容,而其他武器的使用方法基本被排除在武術術科課程之外,只有極少數情況下偶有涉及。
專業學校武術按照西方近代體育學理路重構了傳統武術,但這并不意味著傳統武術徹底被西方近代體育學同化。傳統武術的門派體系不僅沒有就此消解,相反,在選擇課程內容的過程中,在相當程度上保留了下來。教育部頒布的各級學校課程標準中,并未規定各教學模塊的具體內容,但各體育專業教學機構選擇的教學內容仍集中在少數門派。以拳術為例,幾乎所有體育專業教學機構,都將太極拳、八卦拳、形意拳、少林拳術作為武術術科的基本內容。有時,體育專業教學機構甚至會直接以某一兩個門派為基礎,略添其他門派的知識,作為武術課程內容,例如成烈體育專科學校的國術課程“太極少林二門混合采用”[23]11-22,北平市立體專的國術術科則以武當、少林兩派為基礎[9]417-419。
雖然為順應西方近代體育學進行了諸多改造,但專業學校武術并沒有就此成為西方近代體育學的附庸;專業學校武術的民族性,也不僅僅體現在未被徹底“西化”的傳統殘留上。相反,鑒于武術被賦予了為國人爭氣的民族主義色彩,甚至一度在“土洋體育之爭”中成為“洋體育”的對立面,建設武術學理論體系,發展具有民族色彩的體育學,就成為了武術界的重要任務。專業學校武術引入一系列武術理論課程(即武術學科),嘗試彌補傳統武術教學理論性較弱的缺陷,是構建武術學的重要一步。
目前所知最早開設武術學科的體育專業教學機構是上海精武體育師范學校,其1922年發布的簡章中,規定“技擊術教授法”為必修學科[18]。稍后,私立北京體育學校也開設“武術理論”課程[16]300-305。到20世紀30年代,北平市立體育??茖W校發展出一整套武術學科課程,其中將“武術理論”課延展為貫穿整個學程的“國術理論(附國術精義)”,作為武術學科課程體系的核心,“講述國術綱要、各家學說及奧義所在”。另一門基礎性的理論課程是“國術史”,共計4學期,講述武術的產生和歷朝歷代的發展變遷,旨在讓學生增加對武術的了解與認同感。國術研究、國術教學法、國術實施法3門課程,則為應用類課程,與現實緊密聯系,在最后一學年開設。3門課程分別指向教材編寫、教學方法和教學內容改良環節,最終目標均為提高學校武術的教學質量。以上課程本科生須全部修習,師范科則將課程的內容簡化,計入術科課時一并講授[9]417-425。1945年國立國術體育師范專科學校的教學計劃中,也大致沿用了這一武術學科課程體系,并在此基礎上做出了微調。“國術實施法”一門在五年制專科課程中被取消,三年制師范科將此門課程改名為“國術問題研究”;又增設了“國術裁判”一門,這是武術學理論在競技運動領域的突破。該門課程除講授裁判理論、規則與方法,還需參加國術比賽的裁判實習。裁判課程的開設,與中央國術館一貫提倡競技武術的立場是相適應的[9]443。
在體育專業教育中推行武術學科課程,是中國傳統體育在適應和模仿西方近代體育學的道路上,為尋求獨立性和話語權,進行自主創新的一大嘗試。武術學理論的建設,主要著手于兩個方面:一是整理舊有知識,將傳統武術各門各派零散的觀念、經驗和歷史匯總起來,分析總結其中的普遍規律和特殊性,形成超越門派分野和具體經驗總結的系統理論;二是與相關學科相結合,回應現實需求,開辟武術學理論的新范疇。跨學科的創新不僅為武術學理論的發展提供了動力,也促進了武術工作的開展。通過吸取教育學理論與方法,形成了比較完整的武術課程與教學論,為學校武術提供理論支持;通過與競技體育裁判學的結合,武術作為競技運動的可操作性也有所增強。
無論是以西方近代體育學改造傳統武術,還是嘗試建立相對獨立的武術理論體系,近代專業學校武術的根本目的,都在于為普及武術提供充足的人才儲備,讓武術經由近代學校系統得到全面、充分的傳承。評價專業學校武術的基本標準在于,接受近代專業學校武術教育的學生,是否能在推動武術傳承方面起到積極作用。
武術的傳承包括普及和提高兩個層面。普及武術的重點在于擴大武術的參與人數,這一目標主要通過中小學體育教學完成。因此,評價專業學校武術在普及武術方面的效果,最重要的標準在于,體育專業機構的畢業生是否能夠勝任中小學的學校武術。1946年北平市教育局統計了市內部分中等學校的體育、國術教員分布情況,鑒于此時武術早已成為學校體育的必備內容,專業學校武術也已全面推行,可以以此作為范例,對這一問題略加分析。該調查中,共有 33所中學呈報了體育、國術教員信息,其中單獨設置國術教員崗位的學校僅有4所,占比僅為12.1%[24-26]。換言之,在絕大多數學校中,體育教員均需承擔武術教學的任務。排除分別設立體育教員和國術教員崗位的學校后,統計其他中學所聘用體育教員的教育背景得知,在 67名體育教員中,體育專業教育機構的畢業生共有52人,占比高達77%[24-26]。事實上,即使在專門設立國術教員崗位的4所中學中,也有北平市立體專的畢業生兼任國術教員工作[27]。由此大致可推測,體育專業教學機構所提供的專業學校武術教育,足以讓學生在畢業后應付普通中小學體育課程中的武術教學??梢?,在武術普及方面,專業學校武術所做的人才培養工作起到了較為理想的作用。
在普及工作之外,高度專業化的競技、研究工作,對于豐富武術的內涵,賦予武術持續發展的動力,也具有重要意義。武術的提高工作,有賴于高層次的專業武術人才,體育專業教育機構的武術課程教師即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借助民國時期各體育專業教學機構的武術師資來源統計,可以對專業學校武術在培養高層次人才上的作用做一分析。從目前所見史料中,共發現12所體育學校留下13條,共23名武術術科教師的履歷記錄(中國女子體育學校有1929和1920年各一條),時間跨度始于1918年,止于20世紀40年代上半期,與中國近代體育專業教育從萌芽走向成熟的過程基本同步。23位武術教師中,由體育學校畢業者僅有2人。即使是1932年國民政府頒布《國民體育實施方案》規定“??埔陨蠈W校及高中體育教師,由國內外大學體育系得有學位者充任之”以后[13],仍然極少有體育專業教育機構的畢業生能夠出任武術專業課教師的職位。如果說民國初期出現這一現象,是因為近代體育專業教育剛剛在中國起步,尚未能提供足夠的人才儲備,那么,在體育專業教育進入高速發展期和成熟期后仍然如此,則反映出僅憑學習專業學校武術尚不足以讓畢業生在武術界具備較強的競爭力,或獲得廣泛的認可。分析23位武術術科教師的履歷可見,專業武術師資的主要來源,一為精武會等近代武術團體(6人),二為軍隊教官(5人),三為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由各級政府主辦的國術館(3人),占據了樣本總數的近2/3;武術世家的傳人也偶然有之[9,21,23,27-23]。武術世家以家族相傳的傳統方式傳承武術,自不待言;大量提供專業武術師資的近代武術團體,實際上也保留了一些傳統門派的色彩。由此可見,近代專業學校武術并未能充分實現培養高等武術人才的任務,在相當程度上,此方面的局限仍需要依靠傳統的武術傳習方式彌補。
在諸多傳統體育項目中,武術“一枝獨秀”成為近代體育的重要項目,既是以西方體育學科衡量和改造中國傳統體育的結果,也是在民族主義話語下與西方對抗的實踐。在“西方近代體育化”和“民族化”的雙重追求下,近代專業學校武術讓武術成為了一門自成體系的、技術和理論兼備的“學問”,提高了武術的地位,并培養出了大量具有基本武術技能和知識的體育從業者,對武術的普及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僅憑近代專業學校武術,尚難以充分完成傳承、發展武術的重任。首先,傳統武術的流派、套路、兵器繁多,但傳統武術的相當一部分內容被排除在專業學校武術教學之外,對于保持傳統武術的完整性無疑是不利的。其次,由于在培養目標、課程時長等方面的局限,專業學校武術的深度一般僅停留在基本功層面,僅憑專業學校武術的功底很難在武術界立足,遑論成為高級武術人才。
民國時期專業學校武術的教學內容和方式,今日仍然是培養武術人才的基本模式,其內容和程度局限所導致的問題,至今仍然引人反思。當前,學校武術的教學內容普遍限于極少數機械化的套路,武術之人文精神和道德內涵的傳授也不夠充分,很容易流于簡單化的形式,而難以觸及武術作為傳統體育所承載的精神價值。在當代社會傳承傳統武術,關鍵在于技能傳授和文化感悟并重,從而發揮其在“立德樹人”方面的獨特作用,這就需要從學科建設和人才培養環節入手,在過往基礎上進一步深化專業學校武術。武術理論和武術技術研究雙管齊下,促進武術學科在體育技能和思想文化層面的協同發展,為學校武術的普及和深化提供學理基礎;完善高層次人才培養機制,確保專業學校武術能夠為武術界提供深厚的人才儲備。與此同時,專業學校武術的局限也說明,培養傳統體育人才,不能也不應僅依賴近代教育體制。事實上,民國時期,南京政府已經意識到這一問題,因此在學校系統之外,設立了中央和地方國術館。當今,比起以政府力量大包大攬,更切實的做法,或許是尊重傳統體育在漫長歷史中形成的民間傳習機制,大力支持民間的自發傳承,使其與專業研究層面的傳承相輔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