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 衛
2018年以來,在全國檢察機關監督落實“一號檢察建議”的背景之下,檢察機關立足檢察監督、加強溝通配合,在涉及未成年人的案件集中辦理方面形成了較為完善的經驗與做法,為特殊人群案件集中辦理機制的探索提供了堅實的基礎。相比較而言,老年人案件辦理實踐卻呈現出許多問題,給特殊人群案件集中辦理機制的構建帶來了難題。隨著我國老年人口增多,社會老齡化程度不斷加劇,老年人犯罪以及受害問題已經成為新的社會問題。因此,不斷完善未成年人案件集中辦理,并借鑒未成年人案件集中辦理的經驗成效,從快有效解決老年人案件,對于保障訴訟程序效益、維護當事人合法權益而言,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1]就目前而言,我國法律條文中尚未使用“特殊人群”這一表述。但綜觀我國的法律體系,僅針對特殊人群所涵蓋的各類主體而言,已經存在相當數量的單獨立法,如《未成年人保護法》《老年人權益保護法》《殘疾人保障法》《精神衛生法》等。我國《刑法》《刑事訴訟法》也專門針對未成年人、老年人、精神病人、殘疾人(主要指盲人、又聾又啞的人)等特殊主體進行了從寬規定。基于此,本文將所研究的特殊人群范圍主要限定為未成年人、老年人、殘疾人(主要指盲人、又聾又啞的人)、精神病人群體。而鑒于實踐中涉殘疾人、精神病人的案件相對較少,本文擬以未成年人、老年人案件的辦理為主要視角展開討論。
矜老恤幼自古以來是中華民族的美德,我國的刑法條文、刑事訴訟程序對未成年人、老年人等特殊人群予以特別規定,正是傳承這一美德的重要體現。中國古代社會以儒家思想為正統,長期對中國法治產生深刻的影響,倡導“禮法結合”“明德慎罰”。在法治迅猛發展的今天,現代刑法的內容以及司法的適用,也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傳統儒家思想的深刻影響。中國古代刑法中較早就有矜老恤幼思想的規定。漢景帝曾著令:“年八十以上,八歲以下,及孕者未乳、師、侏儒,當鞠系者,頌系之。”[2]《歷代刑法志·漢書》,群眾出版社1988年版,第22頁。漢宣帝亦下詔:“自今以來,諸年八十以上,非誣告、殺傷人,它皆勿坐。”[1]《禮記·大傳》。至漢成帝再下詔:“年未滿七歲,賊斗殺人及犯殊死罪者,上請廷尉以聞,得減死。”[2]《禮記·大傳》。
此外,如西周的“三赦”制度、漢代的“恤刑”原則、唐代的殘疾人處遇制度等,無不是古代中國社會基于倫理道德層面的考慮,在法律上為弱勢群體提供保護的例證。我國《刑法》《刑事訴訟法》將涉及特殊人群的情形進行特別化的規定,并在現代刑事司法過程中充分考量對未成年人、老年人等特殊人群的訴訟處遇,有其深厚文化歷史基礎。
寬嚴相濟刑事政策要求司法機關在追訴犯罪的過程中,既要準確運用法律使犯罪人罰當其罪,又要綜合考慮各種法定、酌定的情節保護犯罪人的合法權益,做到該嚴則嚴,當寬則寬,寬嚴相濟。在法律規范層面,針對特殊人群的有關規定,充分落實了寬嚴相濟刑事政策,是探索特殊人群案件集中辦理機制的依據所在。比如,對于已滿75周歲的老年人犯罪,《刑法》第17條之一的規定體現了應當堅持“原則從寬”的立場;在某些人身權利犯罪中,《刑法》對婦女予以了特殊保護;針對聾啞人、盲人等殘疾人,也有可以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的相關法律規定。
從另一角度來看,基于犯罪人的身體、生理以及社會等特殊因素的考量,對于特殊人群,刑事司法的首要工作不是如何懲罰與改造,而是如何教育與復歸,使犯罪分子能夠充分認識到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并真切地反省罪責,而非機械地執行法律以致陷入機械司法、嚴酷司法的泥淖。對特殊人群案件的處理給予其特殊的考慮,是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需求,從而促進特殊人群在犯罪后認真悔罪、促進特殊人群受害者在受到侵害之后得到安撫,最終起到預防犯罪的目的。特殊人群案件集中辦理的目的,便在于充分考慮犯罪群體、受害群體的特殊性,構建專業化的辦案隊伍,實現在提高特殊人群案件的辦案效率的同時,充分保障特殊人群的合法權益。從這一意義上而言,寬嚴相濟已然成為特殊人群案件集中辦理的刑事政策基礎。
目前,關于特殊人群案件集中辦理機制本身尚未形成統一的法律規范,特殊人群案件集中辦理機構尚處于構建與設想階段。但從現有法律條文來看,特殊人群案件集中辦理機制的構建有其法律依據。
在刑事實體法層面,關于特殊人群案件集中辦理機制建構的依據散落于《刑法》的總則與分則各條款之中。《刑法》條文對未成年人犯罪從輕減輕處罰、排除適用死刑、不適用累犯、免除前科報告義務等方面進行了規定;對老年人犯罪予以特別寬宥,對老年受害人也予以了特別保護。除了《刑法》總則第17條關于刑事責任年齡的規定,《刑法》第260條之一的“虐待被監護、看護人罪”與第261條的“遺棄罪”主要保護包括老年人在內的特殊人群的合法權益,規定了對未成年人、老年人等特殊人群負有監護、看護職責的人虐待被監護、看護人所應當承擔的法律責任。
在刑事程序法層面,我國《刑事訴訟法》關于特殊人群刑事程序的規定,大部分是針對涉及未成年人、精神病人案件的規定,比如《刑事訴訟法》第五編“特別程序”中第一章關于“未成年人刑事案件訴訟程序”的規定、第五章關于“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的強制醫療程序”的規定分別專章規定涉未成年人刑事案件以及精神病人強制醫療的程序。當然,也有涉及盲人、又聾又啞的人犯罪、未成年人、精神病人造成危害后果的刑事程序的規定分布于《刑事訴訟法》各個章節之中,但《刑事訴訟法》并未規定專門的涉及老年人案件的刑事程序。《刑事訴訟法》對于涉罪未成年人的附條件不起訴、犯罪記錄封存制度不僅體現了我國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立法宗旨,也體現了制度設計保護未成年人的初衷。
因此,特殊人群案件集中辦理機制雖有其歷史文化淵源、政策基礎以及法律依據,也是順應時代發展的產物,但在實踐中,特殊人群案件集中辦理機制,在特殊人群權益保障以及訴訟效益層面,依然存在一些困境,有待于進一步解決。
從特殊人群案件集中辦理機制的實踐來看,目前在對特殊人群案件集中辦理的探索過程中,存在對特殊人群的訴訟權利保障不夠到位的問題。
1.特殊人群強制措施適用不夠審慎
從整體上看,我國審前羈押率仍處于高位,[1]郭爍:《徘徊中前行:新刑訴法背景下的高羈押率分析》,載《法學家》2014年第4期。2017年,全國檢察機關批準逮捕的人數近107萬,為歷年峰值,較2016年的近83萬上升了28.9%。[2]此數據來源于2014年至2018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其中,對于特殊人群的審前羈押率也處于高位,強制措施適用仍不夠審慎。逮捕審查之意義在于,通過犯罪事實、案件證據以及社會危險性審查,判斷犯罪嫌疑人是否有逮捕必要,以實現追訴犯罪與人權保障的價值平衡。[3]聶友倫:《檢察機關批捕權配置的三種模式》,載《法學家》2019年第3期。未成年人、老年人等群體作為特殊人群,其生理、心理、作案手法等各方面均區別于一般涉案主體。但從近年來特殊人群集中辦理機制的探索實踐來看,對于這些特殊人群強制措施的適用,并沒有很好地貫徹并體現出對這些群體的特殊關懷,并更好地促進犯罪預防。
2.特殊人群案件辯護人的覆蓋不夠全面
就現階段而言,涉特殊人群案件的主體主要是未成年人、老年人,這些社會的弱勢群體最終走上犯罪道路,往往是由于經濟條件差、生活窘迫、被留守等原因,這些原因直接使得特殊人群在案件進入司法程序之后無力聘請辯護律師。在財力、知識等因素的限制下,特殊人群一般不會甚至是不知道去主動尋求他人為其辯護。雖然我國設立了法律援助制度,但該制度未能全面覆蓋特殊人群案件。這也暴露了我國目前對于特殊人群法律援助、社會幫扶等領域的薄弱狀況。
3.推進特殊人群案件刑事和解不夠積極
刑事和解是處理輕微犯罪案件的較為經濟可行并易被當事人接受的結案方式之一。[4]李中鈞、李緒龍:《論未成年人公訴案件辦理機制的完善》,載《重慶科技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2期。在涉未成年人犯罪的案件中采用刑事和解,便于最大化恢復受害者利益,也有利于教育改造未成年人,促使其悔罪,以便盡快回歸社會正常軌道。在涉老年人犯罪的案件中適用刑事和解制度,也有利于充分降低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預防再犯。但是,就目前而言,刑事和解制度在刑事公訴程序中的應用還是相對較少,推進特殊人群案件刑事和解的適用,還不夠積極。
4.對特殊人群案件的處理結果尚未充分體現寬嚴相濟刑事政策
由于對特殊人群案件的處理,尤其對于涉老年人案件的處理尚未形成統一的辦案模式,在辦案實踐中,部分地區依然采用與一般刑事案件無異的傳統的處理模式,使得主體的特殊性在辦理案件的過程中未被充分考慮。傳統辦案模式未能最大限度地實現對特殊人群犯罪預防等方面的效果,寬嚴相濟刑事政策所要求的當寬則寬、當嚴則嚴在實踐過程中容易出現偏差。如若特殊人群案件主體的特殊性始終未能被全面考慮,則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落實與貫徹或恐遙遙無期。
就目前而言,特殊人群案件集中辦理尚處于雛形階段,不同地方對于集中辦理的理解與具體實施并不相同,有些地區尚未展開特殊人群案件集中辦理,集中辦理機制在各個方面的發展都尚未成熟,使得特殊人群案件處理在程序適用上未能充分彰顯效率。
1.涉老型案件是否納入集中辦理尚未形成共識
從實踐來看,老年人為受害者的涉老型案件大多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類的案件。這類案件涉及金額巨大、人數眾多,在追贓止損等問題上一直未能形成完善的解決機制,處理此類案件所產生的社會影響重大,使得司法實踐在辦理此類案件過程中,不得不更加審慎考量案件處理的社會效果、政治效果。若將此類案件納入集中辦理機制,意味著在專案辦理的過程中,需要將大量的時間、精力、物力與壓力投入到案件相關的維穩問題上。這不僅影響了對此類案件處理的效率,也可能導致專案承辦人無暇顧及除此之外的其他特殊人群案件。當然,這并不意味著,為提高特殊人群案件集中處理效率,便對老年人為受害者的涉老型案件置之不理,相反,應當更加充分考慮這一類案件的特殊性,尋找該類案件應否納入集中辦理范圍以及該如何協調處理的完善出路。
2.特殊人群案件的審前分流制度尚未完善
審前分流是指特殊人群案件在尚未進入審判程序之前對案件進行分案處理,對符合相應條件的案件盡可能地簡化辦案流程,提高司法效率。目前,上海市已有部分區檢察機關展開了特殊人群案件審前分流制度的探索,倡導優先審查、從快辦理,對于老年被告人,探索適用審前分流制度,分案相對集中,以提高執法質量、效率和效果。因審前分流制度尚未完全建立,部分地方的特殊人群案件往往采用傳統的處理程序。
“一站式”服務平臺能夠有效地促進各類信息的共享,協調案件辦理部門和相關部門之間的資源整合,促進辦案資源的充分利用。特殊人群“一站式”服務平臺的建立,促進了辦案資源的整合,推動了檢察機關將辦案的視角從刑事延伸至了民事層面,從對犯罪人的定罪量刑延伸至對特殊犯罪人、被害人犯罪的預防,聯合多個部門、社會公益組織,建立涵蓋取證、幫教、心理干預、社工幫扶、司法救助、法治宣講等一系列內容的全過程跟蹤關注制度,以充分實現特殊人群案件的辦理成效,彰顯社會效益。例如,浙江省東陽市人民檢察院在建立專業化的辦案組過程中,積極推行“四檢合一”的辦案模式,一體化行使審查逮捕起訴、訴訟監督、公益訴訟、舉報申訴等職能,從而打破了原有業務部門之間分段履職的程序壁壘,更有效實現對特定案件的全面全程全域監督。[1]胡宇翔:《打造專業化辦案組 高效履行法律監督職責》,載《檢察日報》2019年2月13日,第11版。
近年來,在司法救助層面,特殊人群案件的辦理過程越來越關注特殊人群民事權益的維護和救濟,逐步形成了涵蓋經濟救助、法律援助、社會輔助、回訪幫助等救助機制。從地方到國家層面,從個案推進到制度落實,對刑事被害人國家救濟的實踐探索在不斷加強,回應了社會對加強被害人權益保護的期望。但由于缺乏統一的關于刑事被害人國家救濟的法律法規來對實際工作進行全面指導,這項工作仍有待完善。
從特殊人群被害人權益保障來看,我國刑事被害人國家救濟制度應充分關注以下兩個問題:一是適當拓寬司法救助的范圍。目前,司法救助只針對生活上有急迫困難的刑事被害人,條件設置過于苛刻,大大縮小了刑事被害人的救濟范圍。以未成年被害人為例,一些性侵害情節惡劣、心理創傷嚴重的被害人,因為體表傷勢較輕或者家庭經濟條件未達困難標準,無法得到有效的救助和補償。二是統一司法救助的標準,再由各地區根據本地實際制定救助細則,打通各地區、各部門間司法救助的政策隔離。就現階段而言,許多地區僅僅根據本地實際制定相應的救助細則,救助的原則、對象、金額、條件各不相同;許多職能部門都各自出臺救助政策,但彼此之間存在政策隔離或有些政策僅僅是內部口徑,導致這些信息不能互通,缺少整體考量,可能導致救助的不公平。為此,有必要統一司法救助的標準,以此為引領,基于整體的公平性,再進行各個地區的具體考量。
另外,在涉及特殊人群的公益訴訟方面,“一站式”平臺的建立也需要予以特別的考慮。在四大檢察一體發展的背景下,特殊人群案件公益訴訟是新的工作“藍海”。根據法律規定及當前司法實踐,特殊人群案件公益訴訟主要由檢察機關、社會團體、公民個人作為主體提起。公民個人和公民代表,受時間、經歷、資金的影響,參與訴訟的積極性較低。作為機構組織,檢察機關與社會團體相比,可以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行使調查取證的權力。因而,檢察機關成為特殊人群公益訴訟的適格主體可謂是大勢所趨。目前,檢察機關提起特殊人群公益訴訟的探索剛剛起步,有必要進一步明確特殊人群公益訴訟的邊界、提起訴訟的方式、訴訟程序的設定等。
恢復性司法是通過恢復性程序實現恢復性結果的犯罪處理方法,通過犯罪人與被害人之間面對面的接觸,經過專業人士充當第三者的調解, 促進當事人的溝通與交流,以解決犯罪發生后的實際問題。
在實現方式上,主要是由犯罪人采取道歉、賠償、社區服務、生活幫助等方式,使被害人因犯罪所造成的精神損失得到補償,幫助被害人的生活恢復常態,并使犯罪人重新融入社會。這是刑事法律人文關懷的重要體現,體現著司法機關希望通過較為溫和的方式促進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順利回歸社會的美好期待。恢復性司法的終極目的在于實現正義價值,同時實現利益和效率的價值平衡,以確保司法救濟價值的最大化。[2]參見徐岱、王軍明:《恢復性司法的刑事政策價值及中國引入的模式》,載《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考慮到老年人、未成年人等這類特殊人群的社會危害性往往較低,對其適用恢復性司法,不僅節約了司法成本,也在一定程度上彰顯了司法寬容。此外,恢復性司法的適用,也符合輕刑化的趨勢,與我國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基本精神相一致。
除此之外,對涉罪特殊人群開展社會調查應當成為特殊人群司法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2012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引入了社會調查制度,建議在特殊人群案件的辦理過程中,進一步完善落實社會調查機制。在刑事訴訟過程中,通過對特殊犯罪人的性格特點、家庭情況、社會交往、成長經歷、犯罪原因、犯罪前后的表現、監護教育等情況進行調查,經由客觀分析評估,制作書面調查報告,為司法機關定罪、量刑、矯正等提供決策參考。
法定代理人參與制度的重要意義在于解決未成年當事人或者其他無行為能力、限制行為能力當事人不能充分行使訴訟權利的問題。作為傳統未成年人刑事司法程序中的一項重要制度,法定代理人參與有必要體現在未成年人刑事案件訴訟的全過程。
考慮到未成年人案件的特殊性,還有必要建構完善“合適成年人”參與機制,作為對法定代理人參與機制的補充。在法定代理人不能參與或不宜參與的情況下,由法律認可的“合適成年人”代為行使法定代理人的部分訴訟權利,履行相關義務。由于“合適成年人”在身份上并不等同于法定代理人,“合適成年人”在辯護權、上訴權、申訴權等方面都會受到限制。相較于法定代理人參與機制,“合適成年人”機制尚未形成嚴格的制度體系,大多數相關法律條文也都只是一些寬泛的原則性規定。對此,建議從合適成年人的角色、資質、范圍、職責出發,進一步完善其參與的程序、行為的法律效力等內容,以充分保障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