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留給我們的小紙缸

周淑梅

父親走了一年了，父親這一輩子沒攢下任何財富，除了我們姊妹四個和一個小紙缸。

這個小紙缸是在我們小時候，我的一個姑姥姥給做的，姑姥姥手很巧。現(xiàn)在的年輕人估計沒幾個人知道小紙缸了。做紙缸，先要收集廢舊的書本、報紙等，用水泡上幾天，然后碾碎成紙漿，紙漿做好后，打一盆糨糊（用細(xì)細(xì)的苞米面熬），以缸做磨具，把缸扣在地上，外面包上濕布，把紙漿與面糨糊和在一起，一點點地均勻粘在濕布外面，紙漿粘好后，外面再蓋一塊濕布，在外面曬。待到紙漿有一定硬度能取下時，就從缸上取下來，一個紙缸就做成了。

我家的這個小紙缸，可謂是我家的保險柜，小時候，家里比較貴重的東西都放在這里。毛主席語錄、毛主席像章、我們?nèi)脤W(xué)生的獎狀、家里如果賣雞蛋能攢下來的塊八毛的，父親都保管在紙缸里。每年春節(jié)，父親就把小紙缸拿出來，從里面拿出兩毛錢給我們做壓歲錢，其實拿出兩毛錢后，里面也就沒錢了。父親離開農(nóng)村的家到閨女家時，就帶著他的換洗衣服和小紙缸。

父親下葬后，我把小紙缸里父親的戶口本、身份證、還有他領(lǐng)取每月100多塊錢農(nóng)村養(yǎng)老補助的折子給了大姐，然后把小紙缸拿回了家。這一年間，我始終沒有勇氣把小紙缸里的東西拿出來看看，一直放在兒子的衣柜里，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昨晚，我努力平復(fù)自己的心情，把小紙缸捧出來，小心翼翼地打開小紙缸的蓋。

里面有一個日歷頭，2019年7月18日，我的淚水一下子沒控制住。7月18日，是父親離開家去醫(yī)院住院的日子，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日歷就永遠(yuǎn)停在了7月18日。父親不識字，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rèn)識，可是很奇怪，他會看日歷，不管是陰歷還是陽歷還是星期幾還是節(jié)氣，每過一天，他就撕掉一篇。我們每次回家，如果不知道陰歷是哪一天，只要問他，一天都不會差的。父親更令我們佩服的是，春天種地時，別人都要用弓去丈量土地測算哪塊地今年該種玉米，哪塊地今年該種大豆，可是父親從來不用弓丈量，他往地頭一站，一會功夫就心算出來，又快又準(zhǔn)。7月18日，對我來說，還是一個特殊的日子，是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是湊巧了，還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讓父親的日歷頭停在了這一天？我結(jié)婚那年，父親已經(jīng)離開農(nóng)村到我們那個縣城的一個照相館里打更，一個月只給200元錢，可父親說200元也是錢，總比他在子女家里張嘴吃飯要好。在我們當(dāng)?shù)兀莻€時候，嫁閨女父母是不去參加婚宴的。我出嫁的那天，是從大姐家走的，送走我，父親很平淡。可是在二姐出嫁時，從我們農(nóng)村的家里送走二姐后，父親一個人回到家嚎啕大哭。大概是因為父親對我總是很放心，他相信把我扔到哪兒，自己都能填飽肚子，可是對二姐，他卻一直掛念，用父親的話說二姐太窩囊了。一直到父親走前，二姐每次去大姐家看他，他總是問二姐帶沒帶包，總是往二姐的包里塞個小香瓜，或者是幾塊點心。我給他買的東西，他也總說不好吃，要給二姐點。我家姊妹四個，在我們當(dāng)?shù)兀m算不上金枝玉葉，但我們學(xué)習(xí)這事兒在當(dāng)?shù)剡€是比較有名的，當(dāng)?shù)厝硕挤Q呼我們?yōu)樗亩浣鸹ǎ€以為我們在找婆家時，不知會要多少彩禮了。父親一分錢彩禮都不要，對我們每個人只提出一個要求，只要男的不彪不傻不嫖不賭就行，剩下的日子要靠你們自己去過。我就真是照著父親的話做了，我結(jié)婚時，我先生連套西服都沒有，結(jié)婚照都沒拍，后來還是走了父親的后門，他安排我們在他打更的照相館里，由我的表哥給我們補照了一張，我先生的西服是借他爸的，昨晚在看到小紙缸里這個日歷頭時，我看到他的眼睛里也泛著淚花。

小紙缸里，還有一個小紙包，打開看，是一小把眉豆粒。父親有一個偏方，眉豆花和白礬一起搗碎了，兌上水，治火連癥。父親所說的火連癥，不是我們現(xiàn)在說的傳染病，而是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犯的一個上吐下瀉的毛病，尤其是在三伏天，父親說是天熱上火引起的惡心拉肚子。父親的偏方確實好用，我小時候胃腸不好，經(jīng)常犯病。過了秋天，眉豆花沒有了，也可以用眉豆粒代替。我和我先生剛處對象時，第一次帶他來我家見我父親，可能是因為上火了，晚上開始上吐下瀉，父親就帶上我對象，他們倆深更半夜到外面去找眉豆花，那時大多數(shù)眉豆還沒開花，父親就帶著他到每家每戶的菜園里去找，好不容易找了幾朵眉豆花，父親如獲至寶，拿回家趕緊和白礬一起搗碎，兌上水給我喝下了。父親告訴他，要記住這個偏方，因為我經(jīng)常犯毛病。父親離開農(nóng)村時，特意找了些眉豆粒，包好存起來。昨天晚上躺在床上，想著這一小包眉豆粒，腦海里想著父親深更半夜地去給我找眉豆花，淚水再次打濕了我的枕頭。

小紙缸里，還有一個小瓶，里面裝了一點點煙灰。那是父親的寶貝，小時候，我也是被這點寶貝救了一命。當(dāng)時，還允許自家的菜園里種一顆兩顆大煙的，我家就種了一棵，父親便把煙灰收集好，作為救命的藥。記得有一年元旦前后，我到舅舅家，舅舅家既殺豬又有打來的獵物。舅舅可疼我們姊妹幾個了，只要我們?nèi)チ耍惺裁春脰|西趕緊拿給我們吃，看到這些好東西，我沒管住嘴，大快朵頤，把自己吃傷食了。結(jié)果上吐下瀉好幾天都不好，舅舅弄什么藥給我吃都不行，眼見著我一天拉好幾次，再這么下去小身板可要完蛋了。舅舅沒辦法，找人捎信給父親。父親一接到信，連夜趕到舅舅家，來了就帶著這個小瓶，把小瓶里的東西弄了一點點給我喂下，真是神奇，第二天就見好了。父親用棉被把我包裹好，用小推車把我推回了家里，準(zhǔn)備過年了。

小紙缸里，還有一個我的圖書證，如果不是父親保存在這兒，我都不記得還有這么一個圖書證。父親自己并不知道這是一個什么證件，因為他不識字，可是父親有個習(xí)慣，自從我們上學(xué)后，只要是紙上有字、或者照片、或者蓋印的，他只要看到了，就會收拾起來，他說怕是我們有用的東西，不能隨便扔了。這個圖書證，大概是我高中畢業(yè)后扔在家里，被父親收拾起來了。對于我們姊妹四個上學(xué)，父親在干活干累了時，或者是我們又回家要錢交學(xué)費時，父親有時會發(fā)急，也有一句話掛在嘴邊，“我撒謊不是人，你們?nèi)ツ钸@書有什么用？”可是他也只是給自己過過嘴癮排解自己焦急的情緒而已，該給我們借錢交學(xué)費還是去借了。早晨怕我們起太早耽誤睡眠，特意晚點叫我們，他自己早早起來把玉米糊熬好了，還端到外面涼好了，再叫我們起來。期末，他作為學(xué)生家長上臺發(fā)言，臉上也是綻放著幸福滿意驕傲的光彩。看著我這借書證，想起了父親領(lǐng)我去大連配眼鏡的情形，那次我就穿這件衣服去的，這是我惟一能拿出手的衣服，每次有重大活動我都會穿上這件衣服。斗大字不識一個的父親，竟然在大城市里不轉(zhuǎn)向，我當(dāng)時可是膽怯死了，那是我第一次進(jìn)城，一進(jìn)入城市，我這個農(nóng)村孩子眼花繚亂，腿都不敢邁步。沒有父親領(lǐng)著我的手，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以至于以后多年，我還經(jīng)常夢見父親領(lǐng)著我進(jìn)城去買東西的場景。父親雖然會抱怨我們讀書，但是在我兒子去國外讀書時，站在車窗外面的父親，拍著兒子的肩膀說：“要帶著知識回來。”

小紙缸里，還有兩張那個時代的明星照片。在我們上學(xué)時，時興互相贈送影星的照片、明信片。父親收拾這個，并不是因為她們是明星，父親不認(rèn)識她們，而是因為在兩張照片的后面寫著字，一張后面寫著星期和月份的英語單詞，一張后面是同學(xué)寫給二姐的臨別贈言。現(xiàn)在看看這些，都覺得好親切，一下子就回到了那個年代。

小紙缸里，還有一張毛主席照片。父親那個年代，家家戶戶都有主席照片和主席像章。但在我們逐漸懂事時，父親，一個農(nóng)民，竟然和我們探討毛主席和鄧公對中國的貢獻(xiàn)。直到我們參加工作了，我們回家和父親嘮嗑，我總是驚訝于父親對國內(nèi)外大事了如指掌。他每天都把小收音機隨身帶著，坐在墻根下曬太陽時，要么聽評書，要么聽新聞，所以，我們這位農(nóng)民父親永遠(yuǎn)不落伍，他對社會的了解以及解讀，不見得比我這個博士生差多少，更可貴的是，他對現(xiàn)實生活更多了一層了解。令我惟一比較寬慰的是，我給他買收音機，他從來沒有拒絕。在他最后一次住院時，不知為什么，他竟然沒有帶他的小收音機。

這個小紙缸由于用的年頭太久，外面那一層紙開始破裂了，我們就把里外重新裝裱了一下，哪一年裝裱的，我都不記得了。昨晚，把小紙缸里外看了看，紙缸蓋里面貼的竟然是我初中英語作業(yè)，字跡還是很清楚。缸體里面貼的是妹妹的語文作業(yè)，有些字跡已經(jīng)模糊了。看到這些，我一下子又回到了我的中學(xué)時代，腦海里都是冬天的早晨，黑漆漆的，父親把一碗碗玉米糊端到窗臺上……

父親，你都不記得你自己有多美，可是我們姊妹四個都記得。

父親留給我們的小紙缸，我會永久珍藏，這里面裝了很多故事，裝了很多記憶，裝了滿滿的父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