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典
我上了秦述的賊船,大概是2015年下半學期的事。
我患有社恐,好幾年了,不是不想治,而是這病似乎真沒什么靈丹妙藥。家里也曾給我請了心理醫師,醫師建議我去參加迎新之類的活動,說是積極療法,我尋思這不是讓我去踐行墨菲定律嗎?我的病多半來自于性格,在人群里永遠找不到自己的那個位置。比如說,我從來不會在一次集體狂歡中,找到令眾人亢奮忘形的那個契合點,甚至逼迫自己去加入也往往只會收獲奚落。我積攢了一大堆這類經驗,就是事物的走向有一種可能會導致災難,而我就在這個走向上。問題是,天知道,那并非是我的選擇。
所以說,決定跟著秦述去混也不能叫上賊船,甚或,還有幾分心甘情愿。秦述大我一歲,腦袋好使,社交楷模,能在諸多場合混得風生水起,也不忘跟我這種“蔫兒屁”談談電影或生命之孤獨。按我的判斷,他是能給我提攜的那種人。
我這人喜歡尋思,照秦述的話說就是:“你總是不高興,跟個詩人似的?!贝撕螅桓吲d就成了我的另一個名字。秦述開解我的話里有一些陳詞濫調,就跟心理醫師類似,他說你不能自我隔離,網絡時代光靠想沒用,你這小腦瓜不差,但得聯網,得去那千千萬萬個腦瓜子構成的江湖里去磕碰,去廝殺,然后才能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憑什么建立存在感。我看他說得語重心長,還挺有畫面感的,細想也不是空穴來風。
幾年之后我還是挺懷念那些寢室陽臺上的空談,秦述抱怨著食堂的燒茄子就如同漿糊,隨后摸出根煙來點上,吐出第一口時,他有種做作的暢快,或說是模仿痕跡濃重。
秦述說他知道我是哪類人,是童年起就伴著網絡成長的老網蟲。從玩QQ卡丁車到后來的各種三D游戲,有一批逃避社會的人把那里當新家園,苦盼著出頭日,機會確實來了,但機會只給搶得到的人。他說我是最窩囊的那部分人,我是嫌吵避讓的那部分人,以前社會不容我,我在網絡里避難,現在網絡里也不容我,我只會退出,連游戲規則都不想去了解。我似是下意識露出了不屑的表情,他隨之追擊,他說你不是不屑,你就是不想、不敢、不會。你還以為活在小馬哥那個時代,像《英雄本色》那個英文翻譯一樣——“A Better Tomorrow”(更好的明天),現在沒有小馬哥,瘸了就是瘸了,裝什么裝。
初秋的夕陽甚至架不住一場不怎么愉快的談論。我并不覺得失落,與之相反的竟有些感激那個把我推向迎新的醫生,直到這次他才算真正拿錢辦事。有幾絲涼意的風拂過發梢,眼前晃過黃渤一口方言對著菩薩嘟囔的那句“你最近都沒上班”,天曉得?
醫生給我定的劇情呢,讓我去迎新,去接觸新面孔,去觸發各種隨機事件,限定時間,遇上對的人,來解鎖封閉的心,最后到他那里交個作業,獲得少量人生經驗及一顆“正常人的心”。呵,他那點套路我不曉得嘛?套路,都是套路,現在玩的就是套路,此套路可非以前的“一招鮮吃遍天”。以前那叫絕活兒,留個長毛唱搖滾的,套個帽衫玩說唱的,穿著亮片喇叭褲梳著爆炸頭跳迪斯科的。這幫人是誰看誰也不服,江山給這幫人輪流易主,現在是一幫模仿他們穿著的站在選秀舞臺上,全憑表演。講身世,一個字:拼;兩個字:不易;三個字:不放棄;四個字:我有夢想;評委:拿錢辦事;欄目組:都給我哭。這就叫“套路”,網絡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可以叫“公式化”,其最大特征包括:某種已在某領域大獲成功的模式可以代入到相關領域甚至延伸。以上沒有是非,只有游戲規則。
夕陽的余燼之中,只能依稀看見他披上了暮色的側臉,他似是自言自語道:“其實網絡給了我們這幫愣頭青一次機會,它幫我們存著票根,只在于用沒用,不在于什么時候去用。你感受到過嗎?像使命的網,像夢與現實僅僅只有一個鬧鐘的距離,那種喧囂,那種一夜成名,然后幻滅掉,可能的一無所有,以及一定會有的更好的明天?!?/p>
這一幕最終印在了我的腦海中,成為了我青春那部分記憶中無法磨滅的內容,蕭瑟秋風和夕陽的最后一瞥與話語綁在一起,以至于而今秋風再起時,仍會想起這些往事。
他拿肩膀撞了我一下,“想學嗎?我教你啊。”
她不是不美,正相反,她美得讓人需要保持距離來欣賞,這距離大概是我在清晨陽臺到街角的她的距離。我并未想到,認識秦述后,我倆的第一個社交身份竟然是煙友,清晨形單影只的窺視一點點清凈本該是社恐的自娛自樂。他來湊熱鬧,還問我要不要來一支,我說我不會。他也注意到那個女孩兒,她身影所勾勒的線條是優雅的,優雅這詞兒可不能瞎用,她是少數配得上的,鑒于秦述一貫的直覺,我想先發制人一次,我說我還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秦述深吸了一口,頓了頓,他問我小時候玩掌機嗎?我說玩啊,那當然了。他彈彈煙灰接著說:“這個小時候半夜偷玩玩掌機啊,大人有時候起來查,那一來查呢,肯定就掖著枕頭底下藏被窩了,然后做熟睡狀,一來二去有時候就真睡著了,這叫做假寐成真。哎,你就是假寐成真,要不你老不高興呢?但是吧,”他又彈了彈煙灰,“我也甭跟你這兒裝,大家都有難念的經,總是飄著也沒什么錯,飄著其實是美德,可像我們這樣的人,飄著是沒有出路的。”他把煙掐了,“說說你吧不高興,我知道你能寫,你現在能寫到什么程度?”
不及我把手上那僅存的籌碼亮出來,秦述已經拍拍我肩膀給我下了任務,省下了我閃爍其詞的尷尬,不知是該謝他還是心中惶恐,但這一次,我沒得選。我心中明晰地感受到他所織的網已經鋪展開來,你們把它叫做套路也好,叫做周章也罷,但秦述那里確實有我要的東西,而對于當時已經開始陷入“想當然綜合征晚期”的我,即便是徒勞的功夫,也值得拯救我,拖著我去做些事吧,我當時在夢里是這樣祈禱的。
秦述叫我去歸納一個2014年網絡流行語的檔案,我說那不就是“我也是醉了”“有錢就是任性”“不作死就不會死”之流嗎?秦述隨即表達了對我輕蔑態度的輕蔑,他說你就是什么都沾邊兒,就是不上道,現在叫玩梗時代,梗都是段子帶出來的,啥叫段子?生活就是段子。那時我其實是真的抵觸,真的無法融入生活,以至于早前的壯志早已被拋向九霄云外。秦述嘲諷我又想縮回龜殼了,他真說對了,我當時是真慫了,從那之后我一周沒聯系秦述,就連清晨陽臺上的窺視這一小小的興趣愛好也暫時擱置了。沒錯,我又逃離了,也就是慣性的“失敗”了。
其實直到今天,我仍然是一個“飄”的人,就像別人總在強調事在人為,我就喜歡用“天注定”來表達。天注定一周后的那個清晨,我迷迷糊糊地上了陽臺,然后再次看見那個打擾社恐患者日常愛好的吸煙者。他讓我堅信一個道理,用事在人為賺一個天注定,當然這都是后話了,那天我的情緒失控了。
我們沒有打招呼,我產生了捍衛這個陽臺主權的沖動,這一次我在等他發難,我的內心希翼找到借口,甚至可以借此發生肢體沖突。
這樣的寂靜持續了幾分鐘,我忍不住了。我說起了毫無頭緒的辯詞,具體內容我已無法詳辨,因為那都是情緒化的發泄,惡毒且毫無意義。秦述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至少他可以勝任這個角色,他可以扮演,我連扮演都做不到,我只有憤怒的缺口以及一個渺小的自閉空間。當我慢慢平復情緒時,秦述把煙掐了,“你所要面對的人及他們所帶來的文化并不是聰明的,沒人說他們聰明,但是他們有市場。你聰明,你有什么?醒醒!你究竟在怕些什么?”“我不想變成他們。”“你不會變成他們,你不如他們?!?/p>
“想知道你最后會變成什么嗎?你一直都在逃避,最后你永遠在不斷重復著垃圾時間,你以為你聰明就能夠幸免嗎?不不,你還會不斷地失去機會、錯過任何一段可能的美好的回憶,你沒有朋友,沒有家庭,我知道你不在乎這一切,你甚至笑他們愚蠢,但你同樣愚蠢,同樣錯過了一切證明自我價值的機會,你會比那些正宗蠢貨先一步變成無可爭議的蠢貨,”他變得咄咄逼人,“最后你只能窩在你的小屋子里,在你可憐的小陽臺上,對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保持著可笑的距離,你最后什么都沒有——一無所有!”
我發出了痛苦的咆哮,街角獨自盛放的她似乎是聽到了,在尋找著聲源。在心理失衡期我一直竭力維護的清凈終究被破壞掉了,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無能將打破一切距離,一切平衡及一切美。
“我八歲家里通網了,我哥來我家玩,注冊了QQ號,他比我還胖十五斤,我問他起個什么昵稱,他說他叫‘大眾情人914’,914是他生日。我生下來沒當過瘦子,瘦子到底什么感覺?你們瘦子看我們胖子到底什么感覺?”
“還能什么感覺?”秦述咬著半支煙接道:“大媽看你覺得哎呀這小伙兒胖的;那些個沉迷狗血劇平均每二十分鐘刷一次社交平臺的姑娘看你肯定下意識‘咦惹’(嫌棄);減肥成功的人把你當自甘墮落;醫生一邊看你一邊猜測你患有的隱疾;那些體型正常且無所事事的人看你爬樓梯,一邊笑著一邊打賭你什么時候累得氣喘吁吁……”秦述瞟了我一眼,“你也說說看不高興,別我自個兒在這兒當瘦子的代言人?!?/p>
秦述帶我來見的這個胖子,叫羅丹,我們這屆出了名的宅男。我一社恐我湊啥熱鬧啊,到底還是下意識地笑了一下,這應該叫尷尬的笑,可很多時候直接表達出尷尬反倒是順應事情發展的。
秦述說,“羅丹,蘇格蘭黑山羊知道吧?大媽的舞伴兒還不知道有沒有著落呢,如果僅僅因為是顯眼的肥胖而對你‘咦惹’的姑娘同樣也有很多人對她們‘咦惹’。減肥成功不意味著身體健康,醫生醫得好別人,卻救不了自己。那些笑話你的人,他們的人生多數是這樣的:除了正常,一無是處?!?/p>
羅丹說他其實是一俗人,就想著找個合適的過一輩子,俗到骨頭里,俗到家了。對于我倆不速之客,他倒沒顯得不自在。后來秦述跟我說,他說羅丹跟我不一樣,他的人設是別人給他套的,我是自縛,說白了就是有病,得治。
“別人一邊請我當游戲代練,一邊背后罵我傻逼胖子?!绷_丹扶了下眼鏡,“說說吧你倆?!?/p>
“羅丹,現在互聯網就擺在我們跟前,誰都可以上去賭。籌碼就是粉絲,規則是什么你最清楚。我倆現在要組一個做網絡原創視頻的工作室,缺技術支持。”秦述的行事節奏快過我的想象,我心說這什么網絡原創視頻工作室我之前可從來沒聽他提到過,恍惚間到底憋出個問題。
“什么是規則?”
“那要看你說的是哪個規則。”
“他是菜鳥?!鼻厥隹聪蛭?,帶幾分嘲諷,“不高興,我需要你養成個習慣,分析問題的時候,不要以自我的視角,即便你把所有事情全部以利益為唯一驅動力,所作出的判斷,也要比你自認為的準確得多,我們不是靠直覺吃飯?!?/p>
“找羅丹來,一方面因為他精通主流的制圖及剪輯軟件,另一方面因為他是個非常出色的玩家。所有游戲的原理都一樣,玩的就是規則。比如我們玩一個采蘑菇的游戲,手疾眼快當然是常規上最容易取勝的方式。你先說,不高興,你說說你怎么玩?!?/p>
我說我會采取觀察記錄分析的方式,盡可能找出蘑菇的分布規律,提升效率。
“看到了嗎羅丹?這菜鳥的底子是有的,他知道動腦,但他太獨了。不高興,你上述所說證明你能破解一個簡單游戲的機制,但機制這個東西,很多時候是常識,我來告訴你什么叫規則。掌握游戲的機制后,你可以選擇合作,有種東西叫專利,不管它叫什么吧,當它出現時,就附帶著商品屬性,你可以選擇買斷制出售,也可以選擇競價出售,甚至可以選擇以抽獎的形式販賣。不論是哪一種,其帶來的價值絕對比你賣苦力掙來的多。當然,你可以選擇當圣人,不賣,直接贈予他人,從利益至上角度來看,這叫人性的賭徒,你賭的是他人感化下的回報。”
“說完合作,我說第二種玩法,可以叫管理,也可以叫運作。我們并不知道蘑菇的具體總量,但我們知道的是,在游戲內,這是不可再生的資源,它的價值只會越來越高,那如果捧著第一桶金的你選擇不合作呢?你可以雇人去阻撓其他競爭者,這是一局此消彼長的游戲,你越多,別人就越少,反之亦是。你玩得臟的話,偷搶拐騙都可以,這就是游戲?!?/p>
我說你這是縮略版厚黑學,他說你別管是什么學,規則就是這么個東西,你嫌它黑色你叫它潛規則也行。我絞盡腦汁想扳回一城,突然靈光一現,我說人性是不可控的,你這么玩,你怎么知道你不被黑吃黑。秦述一下樂了,羅丹也樂了,秦述說菜鳥終于上道了,說你終于開始玩起來了,但不是“你怎么知道你不被黑吃黑”而是你這么玩一定被黑吃黑。
“以上,玩的是個過程,這一局才是賽點。第三種玩法,不管你怎么叫吧,統一叫法叫統治。當你占有大部分的蘑菇時,你自己本身就是最大的蘑菇,底下的人都想采你,所以這個階段真正可以調配的資源只有一樣:人性。挑起人民的內部矛盾、層級分明的專制抑或是分權制衡,這玩的可大咯?!?/p>
“多數人最后玩不過自己。”胖子擦著眼鏡補充道。
“那句話怎么說的?人應該保持對社會的敵意,這與善良并不矛盾;人更應該保持對自己的敵意,這其實就是善良?!鼻厥稣f著又點了根兒煙,“怎么樣不高興,你敢玩嗎?”
我說我有我信的道,沒什么不敢玩的。
“任何時刻,真理只存在于能保衛它的人身后?!彼钗艘豢跓?,我只覺著燃燒,不知是溫度、味道亦或是白色的煙紙被余燼一點點吞沒,“你從剛開始的抗拒,到開始試著去玩,去閱讀游戲,直到開始理解規則,”,余燼在那極緩慢燃燒,“你開始行走了,但你踏出的僅僅只能被稱之為路而已,道是實現意義后命名的,更多的是無數已失去名字的荒野小徑?!?/p>
羅丹只有一個條件,他要我們幫他找一個人,一個陌生女人。他們相識于網絡,有一天那個女人突然消失了,連同她的一切消息,但這不是現實,她的一切都凝固在網上,變成痕跡,而這一切成了羅丹所保有的希望。
其實也沒啥,就是一俗人的終極理想,羅丹如是說。
2017年的春末,是陳清焰和我關系最親密的時刻。那時候我們躺在天臺上發呆,陳清焰一邊抽煙,一邊問我,她說你覺得羅丹算不算舔狗的最高境界啊,我說人那叫深情,能為了一個三年前失聯的姑娘把全網的社交平臺快翻個遍,是個狠人。秦述以前說過,他說人與人之間只有兩種維持關系的狀態,一種是你牽著別人,別人被蒙在鼓里;另一種是你牽著別人,別人心知肚明,倒也心甘情愿。陳清焰吸了口煙,她說你們都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我沉默,她側身看了我一眼,她說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我嗯了一聲。她說羅丹長得是真的丑,我笑了,她又吸了一口煙,接著說但是他活得真的真實,我說你可別把人說得好像已經沒什么可失去的了,說完我倆都笑了。她把煙掐了,頓了頓,她說我們總想做最好的自己,還是說因為我們無法忍受懷有惡意的指指點點。我突然特悲觀,覺得自己一輩子既活不成自己傾心的模樣,也活不出真實的面目。她看我沉默,抓了把我的頭發,我說我們聊點好的,她輕蔑一笑,我有好多話想說,想享受一切發生前春風沉醉的夜晚,也想挽留她,接著一個自我懷疑的念頭順勢滑進腦海,潛意識立即就在臺下大聲呼號了:這么多年!你已經不會跟著感覺走了!
她坐起身,夜深燈影稀疏,按秦述的話說,晚上擱這天臺一耗,必產生整個世界都是我們的錯覺。我想啊,我尋思我是羅丹那個形象,萬一哪天真找到了三年前失聯的那個自認為命中注定的女孩兒,我上還是不上?我假設他羅丹就跟《記憶碎片》里那失憶男一樣,他找得壓根兒就不是什么冤家,就算叫他在茫茫人海里逮到了,他隨手就把照片撕了,去編造下一個冤家。我就這么大膽假設羅丹他愛得是“尋找”這么個過程,那是因為我更不愿看到他被嘲諷一頓灰溜溜的像條敗狗,也正因為我這么想,才配得上陳清焰那輕蔑一笑。想著想著不禁笑出了聲,羅丹當年說自己就有一俗人的終極理想,但他在這理想上已走了很遠,步步踏實。我是戰戰兢兢地走在證明自己的路上,秦述之前問我,他說你上次說“老子跟你拼了”是什么時候?我說小學六年級吧,他當時也是輕蔑一笑。網絡上有梗,都說舔狗到最后一無所有,其實人不一定非要作踐自己才一無所有,把本該就遍嘗酸甜苦辣的生活活成戰戰兢兢的自作聰明之人,最后同樣一無所有。
可是人啊,轉念一想,有所有又如何?于是舔狗伸了伸舌頭,吧嗒吧嗒嘴,就過去了。
陳清焰又點了支煙,我第一次見她也是在天臺,在和秦述爆發過爭吵的天臺。她和兩年前沒什么差別,甚至更加完美,我試過去嫉妒她,失敗了。她忽然說我們什么時候能在這里有一個位置,就是那種安全的、不用每天早中晚高峰去爭搶的、固定的席位。我一下愣住了,黑暗中僅能見她被微弱火光映照的指尖和嘴角,她的目光投向眼前那片寥寥燈影與霓虹,可我不知她說的這里是哪里,是這座城市嗎?還是這個國家?還是我們每日奮力掙扎的世界?我漸漸從那種迷幻的,懶洋洋的思緒中清醒過來,絕望的心情涌了上來,秦述用了兩年把我一點點訓練得有了戰士的面目,但仍只是一張與這巨大的、不平衡的世界相對抗的面具。她說她已經感到筋疲力盡了,說完回頭望著我,我其實到今天,心里仍是沒打算的,一直將自我催眠在“只是望著她”的狀態之中,卻已感到心滿意足,或許只是責任失調,或許,在“如何做一個自己”的車站里,連末班車也錯過了。在我心目中,她是女神般存在的,數度拯救我們團隊于旦夕之間,她是從小至大樣樣第一的、被純粹的精英主義所培養出來的天才。秦述一直否認天才的存在,他說天才只是屬于兒童時期的一份禮物,成人世界沒有天才。
她將目光放回那片夜色當中,我想起我們幾個人之前一起討論有關“純粹的關系”,當人的感性占據絕對上風時,我們有時候只是要一聲應答,一聲落錘之音,只是“當”的一聲,我們就不問對錯了。
時間回到2015年的初冬,我們這條賊船剛剛啟航就險些遭遇船難。在視頻剪輯及制作上我們遇到了并未預料到的困阻,準確來說我們還是把游戲規則想得太簡單。我和羅丹兩個臭皮匠對著屏幕論天的求索,秦述外出求援,期間帶回過幾個還不如我們的臭皮匠,失望和冷一起在斗室間發酵。
直到那天,陳清焰的到來,不僅僅是救了我們三個眼高手低的廢物于水火之間,更是徹底改變了團隊的格局,命運中如同天啟騎士般齊聚,并從此在網絡中為禍一方,以爭得屬于我們的一席之地……
后來羅丹、陳述和我,我們仨私底下總結了一下,陳清焰之所以能帶我們走出最初的迷局,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她是一個沒怎么經歷過挫敗的人。美版《無間道》有個片段,警校講課,有一課講到子彈在某種角度下擊中頭部會致使腦漿飛濺形成所謂的“爆頭”效果,在座的菜鳥們無一不是表情肅穆,據說相當一部分剛正不阿的性格都是被可能存在的某一天暴尸街頭的慘狀嚇沒的。當然,不是誰都能被恐嚇。
陳清焰有個虎媽,凡事兒都是逼著來的,時間長了,抗壓能力遠勝常人。羅丹聰不聰明?他做游戲代練的時候,能背下近百個游戲賬號,每天穿越在不同的虛擬世界中,經常要面對以萬作為單位的游戲數據??赡阕屗惽逖姹缺硢卧~他也怵,陳清焰是先笑著告訴你“你輸了”。我是這么想的,假如背單詞這游戲的獎勵是那位讓羅丹魂牽夢繞的姑娘。那他羅丹就是把腦子燒炸了也要贏下來,對陳清焰來說,她無視獎勵,但她對待事情的態度一直就是:贏。
我不知道還有多少青年和那時候的我一樣,自以為不俗,其實只有眼光不俗。我就說一件真事吧,陳清焰剛加入團隊那陣子,我一邊跟人家請教,一邊潛意識里把人當短工,你叫我以上帝視角去看,我也能義正言辭地批判趨炎附勢真小人,可真把自己代入了,又覺得自己理應沾些“元老”的光。陳清焰剛接手我們工作時,氣勢上完全是她能搞定一切,并迅速給我們布置了幾項自學教程的任務,直至我們的工作以龜速推進被她催促時,我們才知道她挑燈夜戰完成了兩倍于我們的任務量。我至今記得她讓我們第一次感受到發自內心的輕慢:她說她以為這不是兼職。
約一周時間,我們已經可以配合著完成一段完整視頻了,我指的是那種可以熟練駕馭長鏡或是蒙太奇的視頻,這其實根本上仍得益于當時陳清焰第一次推門進來看見我和羅丹兩個人在那研究混剪,隨口甩了一句:光這樣還不行。
2015年的網絡,以噴涌的態勢生產著大量的原創視頻,用更確切的表達來形容:原創搞笑視頻。有關這個問題,我問過秦述,秦述說高重復度的笑像是蠢癌。我說你這也忒憤青了吧,他很驚異地反問難道不是嗎?兩年后我應邀做一個有關校園生活的專題,回顧起這番談論,才覺得秦述認知上的觸覺比我靈。想起大學前歷代同學課間最經久不衰的一個“游戲”,我們形容為鬧,也可從肢體動作上歸類為推搡,總之就是你推一下,我還一腳,有身法靈活的,自然也有玩不起惱了的??傊@臺戲伴隨了我整個義務教育,以參與性的角度評價,門檻低,精通難,高矮不限,男女咸宜;以競技性的角度評價,沒有規則,多數情況缺乏戰術思考;以觀賞性的角度評價,實在是難看極了。我永遠都想不通他們為何會如此執迷于這種游戲了,而同時我慶幸自己保有這種遺憾。動筆只寫得下“熱鬧”二字,剩下的盡是浮現出2015年的音容笑貌……這以后再談。
搞笑視頻也在不斷進化,到2015年這個階段流行起來的,網絡術語叫“鬼畜”,起源于二次元文化,表現形式以解構視頻中的“雷點”加以高頻率的重復來引發強烈的視聽沖擊。羅丹和我專門抽出一天的時間,惡補鬼畜視頻,羅丹看著看著有感而發,說網絡視頻已經有了工業趨勢,現在搞笑都是有精密配方的,我一邊玩手一邊斜了羅丹一眼,我說對你們肥宅來說,對這類亞文化不該是輕車熟路嗎?這話著實有點惱人,羅丹說我犯了以貌取人的革命錯誤,秦述掃了一眼居然接上了視頻的腔,我們雙雙以詫異的目光瞪視秦述,秦述說怎么我就不能平常看看鬼畜視頻解解壓了?
與搞笑視頻同步崛起的是“噴子文化”。顧名思義,噴子,瘋狗一樣吠就是了,隔著網絡瘋狂問候對方及其家人成了這一文化的核心支柱,抗壓吧隨之崛起,又稱為網絡公廁,下流得像《猜火車》中的愛丁堡。你說這糟粕文化非主流?此言差矣,那些年,單單是每天在抗壓吧中就有百萬人次的戶口本被詛咒。當然,這還不是最魔幻的,最魔幻的莫過于此文化的擁躉相信:這也算得上是言論自由。
失眠并不是一個好理由。但我們總會為了獨享黑夜而編織出各式各樣的借口,當那借口進化得像是一段事實時,有些東西已經失控了。比如我們站在黑暗的角落凝視一只貪婪的蜘蛛,它揮舞著它那纖細瘦弱的節肢,一邊保持著近乎永恒的勤勉——不斷完善著網,而我們無盡的勤勉僅僅是臉上汗珠密布,與它們相比之偉岸的身軀,卻可能已在人類之網上一敗涂地。
今天,你還是餓著肚子的蜘蛛嗎?
每次技術革命后,人們總愿意相信,這世界一下子就要不一樣了??晌覀儼?,我們也是真真切切,現實存在的大活人。我知道一些帶有著濃厚科幻色彩的人物或許從蒸汽中走出,也可能在交流電前駐足,但現在的,活在此時此刻的我們,巧了,同網絡一起誕生,那其實也不算什么新新人類,僅僅是巧了。而我更愿意悲觀地相信:最終我們在網絡面前都會活成兩半兒,尤其是真實的那半兒,會逐漸消亡,甚至于有一天真實的存在性被懷疑……
可能的話,我早晚要寫一部關于“粉絲”的書。2015年,營銷式的粉絲還未成為隨處可見的明碼標價的商品。當然,并非說那幾年網絡上各路大V的注水就比現在少。羅丹說播放量是個很神奇的東西,你看那么一串數字,下意識地就去作比較,下意識地就更傾向于點開數字大的那部視頻。
我說我更傾向于點開定格畫面規整標題不那么獵奇的,羅丹和秦述相視一眼,秦述接道你是怪人不納于討論范圍。是的,我是怪人,十年前這套怪人審美我記得還挺主流啊?我是有點怪,因為我從來不用表情包,我曾經和羅丹說,我說咱倆都是十幾年的老網民,所以我們應該有點職業操守,當年我們上網沖浪的時候還不見他們知道QQ呢,而且我們還都是左撇子。人羅丹到底沒有犯我一樣自命清高缺乏革命覺悟的錯誤,但你們絕不會想到,與我站在統一戰線的人竟然是陳清焰。不過她的觀點是:表情包就像結巴矯正器,而她不是結巴。
結巴,一個很有意思的觀點。我已經忘了從何時起被人群裹挾著,退步太遠。以前心中揣測,陳清焰或許是命運太好,還是別那么玄學吧,端視緩行于人潮之中,其實并不容易迷失。由此想起我們一期做關于觀影手段變遷的視頻,下面一位老哥評論,洋洋灑灑寫了他在VCD/DVD時代藏片如何如何之豐,又寫他如何如何鄙視各大視頻網站崛起后觀影亂象。下面網友留言,自然有些尖銳的,說是優越感,好一個優越感,網絡暴力,才是真正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隔天,這位老哥的評論下,被回復了上百條,比我們視頻的總回復還多兩倍,當然其中有相當一部分他自我辯解的部分,我問秦述他怎么看,他說我應該看一個完整的過程。
我逐條翻遍了每一層的評論,剛開始是第一位質疑者有理有據的辯駁,當二者蓋了十多層回復后,開始有路人的加入。我這么形容吧,喝甜豆腐腦的和喝咸豆腐腦的吵起來了。其實也不算吵,有時候我們管吵叫貧嘴,但還沒過多久,吃瓜群眾提著西瓜刀來看熱鬧了。好啊,我就拿“優越感”來說吧,后面十來個看熱鬧的,砸場子的,無一例外都提到了“優越感”,啥是優越感?優越感是個形容詞,但在網上,這就是頂帽子,好事之徒身法敏捷,一下子扣你腦袋上,然后就往上吐痰,然后就是成群結隊素昧平生的好事之徒跟著吐痰。你肯定覺得冤啊,哪有你們這樣“公報私仇”的啊,人家有解釋權,人說不是吐你,是吐你這頂帽子。
瞧見沒?諷刺誰都會。我讀著那些條評論,只覺得刺激與驚慌,即便隔著屏幕,那端坐著的,仍是個活生生的人。這位朋友,我把他叫做D哥吧,D哥挺了不到四十八小時,自己刪評論了,可他那筑了幾百層的評論已然成了整個評論區的傳說。當然,鑒于成王敗寇的基本原則,他所言所語自然已被妖魔化了。說到看電影,公道講D哥算個老炮兒,在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面前,老炮兒也沒排面。
在這之后,我要介紹一批人,把他們姑且稱為“反D哥聯盟”吧。這班好事之徒竟然在為時兩天的唇槍舌劍中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其中有一君,尤擅長于偷換概念,在斗爭過程中數度將D哥逼入思維胡同。雖然此君對于電影方面的知識了解不過爾爾,但憑借著靈活運用,游而擊之的戰術加以孜孜不倦的研學精神,更以身后嘍啰搖旗吶喊,始終處于優勢地位。戰爭結束,一部分散兵游勇似是依依不舍,幾人點了此君的關注,于是他們也就成了我們一直在說的:粉絲。
我們不像此君這般“幸運”。零零散散的幾期視頻都沒有收到我們預期的效果,雖然這符合我們對“試探階段”的預期,但我們的成績還是太慘淡了一些。即便這篇評論火熱的視頻,我們當然不會把這場網絡上的撕逼鬧劇當成是我們的勝利。實際上,所有人都很清楚,不知何時這網絡被涂上了荒誕的顏料,那也就意味著,在這上的每一場較量,都將沒有贏家。
“你們再看看,我這張票肯定弄錯了?!?/p>
這位女士十年如一日地向乘務員申訴座位。乘務員是一位正直的人,當他看見時間已在這位女士的面容上緩緩作畫,他可能已經遺忘了當年他們第一次相見時為此廝打起來的狼狽場景。他堅持跑步一個月了,昨晚因為和老婆吵架,中斷了。所以當他看著這位女士喃喃自語的離開時,他和她本就不是對立階級。他同事歪頭搭他耳邊說一句,有些人就是不死心對吧。
女士緩緩擠過車廂,昏暗中有幾個張著嘴酣睡的乘客,我們如果不去考究被體味兒渾濁后的空氣,竟讓人也覺得有些甜蜜。她每走過一節車廂,窗外就甩一個春夏過去,直至將衣服撫平后規規整整地坐在座位上,皮膚上又被時間平添了幾筆。
這位女士是陳清焰的媽,有些人就是覺得自己當下的際遇是被命運塞錯了的車票。不死心?不死心就對了。其實別把人看輕了,如果時間不在我們身上亂涂鴉,我覺得人可以為這事兒申訴一輩子,那就不是態度問題。
所以這問題是無解的。所以人到了年齡繁衍后代。所以陳清焰的媽對陳清焰實行虎媽式的教育:比如考試,比如義務教育,規則詳盡,制度穩定。據說,當這一切到一個極限時,它們能保證一個人的出人頭地。秦述說邁向真實的第一步是別去試探什么是真的。陳清焰邁向真實的第一步就是不斷達標——但她的標從未被放在及格線上,嫉妒她的人說她超標了。你們以為她是金剛芭比,從未抱怨過?得了吧,我們都知道矯枉過正,但虎媽對陳清焰一直都是大棒式的反饋,這棒子最終沒落在姑娘身上,而是摧毀一切她認為墮落掉的事物。
虎媽將她生活中認識的某一部分人打上垃圾窮鬼的標簽,將無所事事之徒統稱為造糞機器。她覺得她從未向生活低頭,但是她老了,她從一名中學普通教師熬成了年級負責人,教導主任的候選人,但她潛意識中已經意識到她快到極限了。
陳清焰加入前有次秦述請我們吃夜宵,不知怎么就聊到神話傳說上了,羅丹說愚公移山有個致命的邏輯錯誤,別看愚公跟村頭智叟口嗨“子又生孫,孫又生子”,那愚公的兒子孫子曾孫子,怎么就心甘情愿把人生交付給搬山填海的偉大工程上了呢?我激動地拍了羅丹的大腿一下,我說對啊,我怎么沒轉過這個向呢?怪我之前一直解讀“大智若愚”說的是愚公以精神力恐嚇天庭是以外交手段解決了兩座大山。羅丹不可置信地看了我一眼,說你真陰險。秦述插嘴道,他說那時候愚公和他兒子孫子曾孫子他們以為,這個世界就他們一村子,他們不挑擔誰挑?說著又神氣起來了,說現在你們知道網絡有多牛逼嗎?通過網絡你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七十六億人,誰他媽在乎你啊。早晚有一天,你能被任何人取代。說到這里他頓了一頓,望了眼窗外的黑天又說道,你也能取代任何人。
事實上,2015年12月23日,陳清焰突然沒出現在我們眼前的那一天,我們都覺著慌了。相比起飄忽不定的粉絲量、羅丹急躁得一遍遍刷新主頁以及某位煙癮者加倍焦慮地吞云吐霧,我們已經習慣一個將多余動作隱藏起來的好同事。我這里說的隱藏,或許只有我注意到她每次在我們收工時都會刷新一遍主頁。
秦述猛吸兩口把煙掐了,說他去找找,帶著一股子慌張就溜了,怎么形容這股子慌張呢?就好像我們三個集體失戀了一樣。這么形容仍然草率了些,但我其實好久沒這么在意過除我之外的一個人。我想和羅丹貧貧嘴,話到嘴邊就咽回去了,看看陷入呆滯的羅丹那一頭亂蓬蓬的頭發,再看看窗外歡聲笑語的同齡人,我們在做一些自詡有意義的事情。我相信,但我的相信屁都不是。承認吧,我們不斷在制造那些有意義的而不受歡迎的視頻,我們不斷在試錯,那是因為我們根本沒對過。承認吧,這樣下去,早晚有天我們會宣布:“嘿,其實這些根本不適合我們?!被蛟S根本沒有早晚。承認吧,我們過得并不好。
我已無法再忍受這間小屋子。我的汗珠滲下,好像頂著大頭照沖出房間,沖出走廊,沖出教學樓,沖出課間洶涌的人潮,沖出一切我曾視為對立或不安的事物,借著不會持續多久的勇氣。
我堅信,我是第一個找到陳清焰的。她哭過。但我一定是個頂級廢物,于是,秦述就變成了第一個找到陳清焰的。她很憤怒,他則一瞬間恢復到那種虛浮的神情,其實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陳清焰。在此之前,她向他拋出質疑,她破口大罵,她是面折射的鏡子,這一次在暗處看清楚了,虎媽無因的憤怒,皆是自我對遺憾的殘酷報復,不是人們不宏偉,境遇不同罷了。她釋放夠了,又哭了。我說了,那部分憤怒的她,不過是面折射的鏡子,哭泣的才是真的。
秦述靠過去,他就說了一句,他說,別哭了,兄弟。這句話的確成功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清理了下眼角,問秦述要煙,秦述掏煙尷尬地晃了晃煙盒里僅剩的一支煙。于是他點給她,她很熟練地吸了幾口,就著夕陽余燼把煙又遞給他。于是,這有關一支煙的友誼,以及那天讓人無法釋懷的夕陽,成為三個人的共同回憶。
寒假前的最后一天,我們四個第一次聚餐。那晚一切都很愉快,真的,非常愉快,我可能不小心把手塞到羅丹嘴里了,陳清焰一直笑,秦述迷迷糊糊的,連煙都抽反了,這種極安逸的氣氛一直持續到秦述突然起身。他說:這不是散伙兒飯。各位,如果是散伙兒的話,我不請別人吃飯。
如果一定有什么比愉悅更讓人身心愉悅的,那一定是有希望的現實。秦述給我們布置了一份特別的寒假作業,每個人回去,發展三千粉絲。羅丹掙扎地吐吐舌頭,他說你這是讓我搞傳銷啊。秦述沖我揚了揚頭,他說不高興啊你不成天當詩人嗎,你整倆詞兒給大家助助興,別叫我掃了興。我已是被酒精灌得頭腦清晰情感麻木,我迷糊了半天啊,最后近乎是嘀咕出來的:那就祝兄弟出頭日……
大家似乎沒聽到我說什么,但一定是被我的洋相逗笑了。
秦述湊我耳邊說了一句,他說什么兄弟出頭日啊,我哼哼了一聲,他說下半句是什么?。课艺f我還沒想好。他說我幫你想一句,下半句就是,人無再少年。
半夜我醒了,看見秦述穿著秋褲披件外套借著光吸煙??磥硭蔷菩蚜?,只是一根接著一根不停吸著煙,光影給他刻了半個肖像在廁所外墻上,我莫名想起秦述曾經給我說,他說成功就是一大饅頭,堵住了人們看見尚未成功的怪人時驚訝而張大的嘴巴。秦述一定是曉得我的心思,他說你想好怎么對付他們了,我卻在半醉半醒的此刻下定決心——比秦述最早找我威逼利誘來的有效得多,怎可能被三千粉絲嚇跑。
我看著他那半個影子,于是下定決心說道:還是把他們嘴塞上吧。
有一段時間,電視臺喜歡播一些瘋狂的節目。我記得有個節目,每期抽一嘉賓,記不清嘉賓上臺做什么了,只記得臺下觀眾在結束時會齊聲喊出節目口號,然后對著嘉賓豎大拇指,恍惚中只有新舊世紀之交風靡過的迪斯科球和那些個眼神中射出異樣興奮的合不攏的嘴。其實我是在參加心理治療時突然回憶起來的。醫生帶我去看了一次分享治療,就那種患者圍成一圈輪流到中央做自白的活動。每次上臺的,大家都有回響,底下會發出一樣的問候“你好,XX”,結束時會產生禮貌的掌聲。
我看了一次就知道這藥治不了病。寒假我把自己囚在屋里,鼠標劃過一道道街區,游蕩在互聯網的每一條窮街陋巷中。十幾歲的孩子在找QQ情侶,四十歲的男人在鐵血論壇諷刺政治,文藝青年在豆瓣里不定期曬幾張寄托感懷的照片,微商課老師正在語音授課改良廣告模式,感情受挫的年輕人在搜索引擎上漫無目的地敲著有關抑郁的詞條……期間我給羅丹發過消息,羅丹讓我到他直播間里看錄播,在羅丹的直播間我看見陳清焰,她扎個馬尾,聚精會神地和羅胖子遠程聯機直播打游戲,誰贏了就瘋狂嘲諷對方。直播間人氣很旺,當然,主要是因為她。
我突然一下頹了,手機關機了,網線拔了,就躺著注視天花板,睡著了就睡,然后做夢,夢見秦述,秦述問我賣藝還是賣身?我說現在開始想賣身了,他笑了。他對我做了個手槍的手勢,然后突然大喝一聲BANG!我被震醒了,身上乏得還沒掙脫掉渾噩,瞄了一眼時間,凌晨三點。
衛生間燈沒關,流出點微光,習慣性地走到陽臺窗前,這一待,待到自己的反光被沒收了去,天白了。
寒假結束前幾天,我接到羅丹電話,他問我集了多少粉絲,我說五千多了,他說你這幾天下個OBS等跟我們一起播兩天,返校前差不多能到九千粉絲,一人三千也就夠了……等等,他說你集了多少粉絲?我說快六千了。
但我心中其實是歡呼了一下的。聽到羅丹那句“一人三千也就夠了”,是為數不多真正感到快樂的時刻。
返校屁股還沒坐熱乎,就叫秦述喊去幫忙了,這次是真真兒的不是幻象的秦述。秦述租房子了,但他給了我三把鑰匙,我幫他倒騰了五個拉桿箱,有燈具,有話筒、音響。他先是給我一路拽到天臺,然后炫耀了一把,他說這是兄弟送你們的天臺,特意挑了個天臺門撬開的租。
我承認當時真的被這個天臺震到了。這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天臺,腳下有車水馬龍,有隔壁林立的辦公樓窗戶反射的光,這是張流動的寶藏圖,給想象力不足的人擺著看的保險。秦述的房子租在鬧市區,他說這是用自己積蓄租的,從今往后這就是咱幾個的工作室。
2016年3月,網絡紅人papi醬完成了一千二百萬人民幣的融資。
2016年3月的一個下午,我和秦述上完下午的大課,急匆匆地趕往工作室。原定計劃中,我們要開始我們在互聯網直播上的首秀,以脫口秀的方式。
秦述把頭發背過去,我們迅速換上預備好的襯衫,羅丹換上了他最素的T恤,我們仨把陳清焰逗笑了。其實這對秦述有點兒不公平,秦述只是不愛打理,但現在鏡子前不得不收拾的他,挺拔、有棱角,眼里懷著某種熾烈的神情。我低著頭整理衣角,秦述看了眼時間,催促我們開工。
夕陽之光透過百葉窗灑在墻角,走廊通往直播間的每一步都是熬人的,我手心已經開始滲汗了。秦述停在門前,轉身朝向我,他給我理了理領子,然后注視我道:“會有人喜歡你?!?/p>
“坐在那兒你有六千粉絲,沒人知道現實你是誰,其實他們根本不關心你是誰。”
“你明白的,對吧。”
接觸小陸更像是一種必然。羅丹通過網友表哥聯系到一資深游戲玩家,十年前被炒得沸沸揚揚的網癮,到今天不斷有網戒中心被曝出工作人員施虐,輿論從來不關心個人。但我們其實又是有聽故事的欲望的。我記得小陸,之后很多年仍會記得他,他是我們第一次嘗試網絡紀錄片《套中人》第一期的講述人,我永遠忘不了他跟我們形容他的癮,他說他有時候加班,很晚回家,第二天無緣無故挨訓,想喝點兒酒又酒精過敏,然后他就會像真過敏了一樣,抓心撓肝的,有幾次真起了蕁麻疹,直到有天他發現一偏方能治。那是2010年,他路過報亭,看見人在賣天宏一卡通,天宏卡比QQ卡吝嗇多了,就薄薄一小紙片,刮掉涂層給你個兌換碼,能充值各種虛擬游戲幣。小陸交代他第一次買了十張,每張面值十五,他第一次就吸了一百五的量,半年后,他單次再沒少于過三百。
我記得他視頻里跟我們說,他坐那兒拿一張紙片刮半天,半晌,用肺腑發出一種嘆息聲。透過揚聲器的不止是解析度不高夾雜微弱雜音的嘆息,還有顯示器映在面目上微弱的光,那是我見過最瘋狂的光,也是最孤獨的光。
當有人特好奇“癮”是怎么產生時,秦述說你一句話就足夠懟他了,你就讓他試試去。
羅丹專門用了一晚上,拖著白板連講帶畫地給我們掃盲。總之,國產網絡游戲的運作模式就是照著現實社會的構成一磚一瓦鋪設的。不過開發商的表現更極端,更傾向于挑起矛盾。除了貨幣價值?,F實里一輛十多萬的私家車,在網絡游戲里足夠打造一個土豪賬號。而當傳統以戰養戰的游戲模式漸漸被玩家吃透并厭棄時,商人們展示出他們在利益面前被激發出的非凡創造力:羅丹拿個時興的手機游戲給我們示范,他說這游戲里沒有戰爭,沒有掠奪,只有一個助戰機制,你強,就會有人請你助戰。
我們吐槽這也沒什么核心消費欲望啊。羅丹笑了,他說設計師只給每個人十個好友位,那也就意味著如果是游戲中的土豪,每天會收到上萬個好友申請。
我也笑了,我們都笑了。但我的笑很快僵住了,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順手在備忘錄里記下,想著作為紀錄片的文本內容之一:“肯定不是對錢上癮,但沒什么買不來。”
但我們更喜歡小陸的坦誠。我記得有一段,小陸說:“其實我活著好累。我一個人要活三個人的份兒,我是小陸,是游戲里的流年,是社交網絡里的陸總?!?/p>
視頻里講這些話的小陸,雙手抱頭做伸展狀,眼睛有些閃爍,觀眾會試圖從他眼里解讀什么嗎?比如懊悔。小陸的前半生住在一座小縣城,本來他以為他后半生也交待在那兒。結果,一次沖動的挪用巨款幫他逃離了。四十萬。那是他爸媽留給他的結婚錢,他全充網絡游戲里了。
我們試著問過他對這段瘋狂往事的評價。他就說了一句:身不由己。小陸說他從家跑出來之后,過敏好了很多,他依舊經常加班,依舊很晚回家,依舊第二天無緣無故挨訓,依舊酒精過敏。但他說,他就覺著沒那么抓心撓肝了,也沒再起過蕁麻疹。但他還是喜歡刮涂層,所以他網購了一箱可以刮涂層的白卡。
他說,可能就是小時候的毛病,到歲數就好(自愈)了。
我以為小陸是沒有實質的精神問題。他的表達欲望很強烈。他喜歡聊他最沉迷于網絡游戲里的那幾年,對,他覺得那是他前半生的光輝歲月。的確如此,四十萬在網絡游戲里,是必然能激起漣漪的。他說他是被推上幫主位置的,說游戲里的人,真把他當兄弟。有趣的是,我們之后問過他為什么放棄了沖銷四十萬的游戲賬號,他說叫兄弟騙了,沒意思了,隨后他可能是想起來什么,補了一句,就是個托兒,他不算兄弟。
小陸現在的職業,準確說是兼職,他現在就是做游戲托兒的。以前聽羅丹念叨過,羅丹之前做代練,也考慮過做托兒,但后來因為托兒收入太微薄了,最后還是做的代練。托兒相較于代練,技術含量低,投入的時間并不少。他說他做托兒認識了幾個朋友,以前也是虛擬世界里一擲千金的主。我們想讓他談談四十萬的起因和去向。他說他剛開始玩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女人,女人游戲ID叫歲月,他后來跟著改名叫流年。那個時候國內網游基本就一個套路,大家都刷刷刷升級,打裝備,到發育得差不多了就開始打架。小陸認定那個女人了,為女人還跟一個幫派掐上了。小陸那陣子正是癮最大的時候,咬咬牙把結婚錢拿了,再咬咬牙就充值了。
視頻里他笑著跟我們說,沒多久我就人財兩空了。我印象最深的其實是他總在重復的“身不由己”。他回憶他那些網友,說著說著,他就說身不由己;回憶女人,說著說著,他替女人開脫,說她身不由己;說他為什么編造一個陸總的身份,他說網上應酬什么的,身不由己;聊他現在的日常兼職,當托兒,他也說身不由已。
可是小陸啊,你不是江湖上的人。
第一期素材收尾的時候,我們留了一段白,就是給講述者留的。屏幕里的小陸,難得有點尷尬地笑笑,咬了咬嘴唇,搖頭晃腦的,你們都能看出他在很努力地想,但他最后只說了這一句:“就還是對不起他們(爸媽)嘛?!?/p>
小陸說著說著又雙手抱頭做伸展狀,眼睛閃爍了一下。
我懷著疑惑去了天臺,當時有些東西對我來說需要消化一下。沒過多久秦述也上來了,他點著煙,絮叨著說他高中有天半夜翹出去了,高中在市郊,旁邊有個縣城,他就去網吧通宵了,睡醒起來一身汗,點了支煙哆哆嗦嗦地往學校返。早上下霧了,下霧也能看見幾個人在忙活著支早餐攤,身邊不時竄過去幾輛三輪,道兩旁都是不高于三層的門頭房。
他說他把他在那兒抽的煙頭踩滅了,然后這輩子再沒去過。
我們周圍盡是不低于三十層的綜合商務樓,晚上10點50,依舊車馬喧囂,有人才剛剛上班。
我突然冒了一句,我說你覺得小陸能真正走出困境嗎?
秦述吸了一口煙,反問我道,我們任何一個人,誰都算上,能真正走出困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