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冬天有關

◎劉術香

1 遙望冬天，卻不想走進冬天。

冷雨冷風，小小雪粒，濕漉漉的鞋子，那些光點，乃至碎片，全放在街口的石板上，你路過會拾起； 你若不路過，就讓它們晾干吧。美麗街巷，在遠方。

一棵樹，一片葉子，一滴清露，一句有頭沒尾的話，在我的背后，是冬天的全部。

2 原來是一棵樹，冬天過后，還是一棵樹。

春天的分量，走過風，走過雪，依舊輕輕、 暖暖、 潔凈。我的小枝條，我的小樹葉，我的小花朵，我的細細的花蕊、 黃黃的花粉、 甜甜的氣息呀，輕輕，暖暖，潔凈。

我的一切，輕輕，暖暖，潔凈。

3 不會再去那里，即使在冬天，即使你又回到原來的地方，仰望、 發呆或不可思議。那里沒了落葉，那里沒了鳥鳴； 那里沒了黃昏的黯然，那里沒了焰火的升騰。

喃喃細語，反反復復的腳步，都無法去往遠方了。棉田在雪下，麥苗在雪下，秸稈的灰燼在雪下。

萬靈萬物，萬千相依，萬千離散，都在雪下。

4 青青麥苗，青青油菜，它們再不用顧慮。黃昏時分，不會有人從它們身邊，反反復復地走，說著它們聽不懂的話，嘻嘻地笑，輕輕地嘆。

小小的驚慌，低低的哭泣。

不會有人分享月光，呼吸新鮮空氣，把小小露珠沾走，把小小雪花踏碎。不會有人把這里作為故地，年年冬天，飄雪的日子，把一些憂傷傳遞給它們——它們流淚，流淚時忘了生長哦。

5 從來沒說過，沒有順著你的方向走，而是相反。

在無人踏過的雪地，踩下九十九個腳印后，從懷里掏出《心，無法計數》，法國女詩人羅雅伊，她也曾于雪地里，無休止地漫步、 嬉笑、 打滾、 愛戀、 迷惘。

她的笑臉，她睫毛上閃爍的露珠，她在鄉野椴樹林邊，看見詩人雅姆時驚訝的神情，讓這片雪地熱鬧起來，九十九個腳印之外，瞬間有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腳印。

孤獨，于這個冬天，沒有實際意義。

6 影子里的麥苗，麥苗里的影子，都在風里。風在午后，安閑地吹。

山頂上沒有人，山下沒有人。天空空著，小徑空著，一片墳地的樹陰，也空著。

三根鳥羽，掛在高高的樹枝，無謂地晃悠。

而在夜晚，明天或未來，這些都還會重復。抑或影子里的雪、雪里的影子，等等，都會重復，微笑或疼。

7 即使在冬天，果園也散發著甜味，匯集，向著你的方向。

萬種光點：青青麥田，小小露珠，酥脆的土粒，亮著；

雪嶺綿延，灌木叢叢，茅草斜鋪，亮著；

青石臺階、 紫皮桃樹、 白色茶杯，亮著； 果樹的枝葉、 根須、莖脈，以及竊竊私語，亮著。

向著你的方位，亮著。

8 一道窄窄的山崖縫兒隔開，這邊白李花開得正艷，那邊紅桃花開得也艷。

快樂拉成直線，蜜蜂在中間穿來穿去。

那時冰還沒有完全融化，在山腳，在車窗擦過的地方，升起一股股寒氣。我想到握手的姿勢，以及彎腰抓雪時，一粒紐扣，褐色紐扣，輕輕地掉在地上。

9 回望久了，便成了遙望。遙望冬天，冬天很遠。

那個冬天到來前，我坐在陽光下，靜靜地讀書，還寫了一些長長短短的句子，別人拿了去讀，都說是好詩，清純，純情。我沒激動卻有著感動。于是又認真地寫，有題和無題的都要標上序號。從一首寫到六十六首的時候，很涼的風吹來，葉子漫天卷地，我的頭上肩上還有本子上，也落滿了葉子的碎屑。落葉要歸根的，而眼前的這些卻一時歸不了根，歸不了它們自己的根。

我收起本子，站在臨街的風口，思緒出現斷層。

10 那個冬天就這樣來了。

我坐在床頭，背向冬天的窗口。一絲陽光，掠過我的頭頂，斜照在紙頁上，紙更白，字更黑。想哭泣的時候，雨下得淅淅瀝瀝，落在一棵樹下，盤點走過的日子……迎候冬天，我只能用傷感。

門外有沙沙的響聲，節奏輕捷明快，熟悉卻又是那么陌生。近了，卻又遠去。一向敏感的我竟聽不出是什么聲音。也許，是腳步聲，是一個陌生人走錯了門，是一個孩子在尋找媽媽或老師，抑或是一位好心的老奶奶想來告訴我，要大幅度降溫了，要多穿些衣服，還要再加一條被子。

但他們怕驚了我，就又悄悄地遠去了。

走向冬天的窗口，一棵近日才被鋸倒的楊樹，主干孤單單地橫臥著，枝枝葉葉卻早已被村里人收拾走。兩只黑色帶白花紋的鳥從不算高的屋檐飛過，仿佛有半根鳥羽在空中輕舞，還有細聲細氣的鳥鳴于屋頂縈繞。

我的心有些蒼涼。

好在雪花已洋洋灑灑，簌簌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