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認過眼神

初曰春

王大力急得抓耳撓腮，因為女朋友失聯了。

女朋友叫安娜，綽號“娜女王”，是個很霸道的女生，屬于那種只要認準了的事情，一百頭牛也拉不回來的主兒。

正所謂一物降一物吧，王大力就樂意把安娜當成心中的霸主，愿意“受虐”。說句題外話，別看他長相清秀，又是在機關坐辦公室，怎么看都不像個警察，用安娜的話來說，他白瞎了父母給取的那個名字。

王大力總是言及其他，巧妙地避開這個話題。他長了一張好嘴巴，俏皮話不斷，很會討女孩歡心。安娜時常被他逗得合不攏嘴。

當然，在愛情方面，王大力承認處于劣勢，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這么多年跟母親相依為命，他性格上有點“娘”，很大程度上是受了這方面的影響。而另一半家里經營著區里唯一的上市企業，不說也罷。

扯得有點遠，言歸正傳。

王大力剛開始并未想過這場災難會跟自己有太大的關系。自己所在的小城離武漢太遙遠了，他始終保持著樂觀的心態，堅信在各級黨委政府和人民群眾的努力下，很快就會渡過難關。

他太年輕，缺乏工作經驗，有些“輕敵”了，以至于局里決定從機關抽調年輕人，向醫院派出警力時，他還有些犯迷糊。他甚至冒出過一個想法，認為上級有點小題大做。

最鬧心的事情是，說是去醫院執勤，卻缺少應有的防護措施，防護服、護目鏡之類的都是緊缺物資。王大力問自己，怕死嗎？答案只有一個，怕！

在這個節骨眼上，仿佛沒有退路。他想起兄弟們發過的朋友圈，幾乎每一條都會提到一句話，“疫情當前，警察在前”。說到底，王大力終究是個熱血青年，他骨子里不想退縮。

本來他想瞞著母親，可一想這么多天回不了家，他又改變了主意。那天午飯，母親正要給他夾菜，王大力說了自己的打算，筷子長久地懸在半空，母親默默地盯著他，一句話也沒說。

王大力只好垂下頭，把米飯扒拉進嘴里，好像犯了錯誤的孩子，幾乎把臉埋進了碗口。

母子倆誰也不肯打破沉默，可口的飯菜也沒滋沒味，倒了胃口。以往只要時間趕趟，王大力會搶著刷碗，為此安娜時常夸他是個暖男。但這一天，他倉促地離開家門。

在回單位的路上，他開始打起退堂鼓，畢竟局里沒有硬性指標，組建的青年突擊隊也是自愿報名。他從母親飄忽不定的目光里捕捉到一個訊息，她不希望自己去“湊熱鬧”。

正尋思著，舅舅打來電話，語重心長地讓他為家里人想想。比他年齡略長的舅舅很少如此嚴肅。當地有個風俗，說是正月里剃頭死娘舅，王大力可不管這一套，每年過年都會借此開玩笑，聲稱要讓舅媽趁著年輕改嫁，早點脫離苦海。

舅舅從不當真，往往還會主動拿自己開涮。可這次形勢不同，他跟王大力急了，帶著臟字說，這地球缺了誰都能轉，別充大尾巴狼了，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想哭都找不到廟門。

他跟著解釋說，都念著自家那一畝三分地，公家的地就荒了。

舅舅被嗆得一愣一愣的，慌不擇言地說，你他媽的腦子讓驢給踢了，你老大不小的人了，好歹為我姐想想，再者說，你征求過那個什么女王的意見嗎。

話不投機半句多，王大力鬧了個大紅臉，他自然而然地分析起自己的狀況。是啊，安娜會同意嗎？

受了舅舅那些話的影響，他又開始反復。

整整一下午，他都在跟自己較勁。他既不想拖后腿，心里又過不去那道坎兒。警察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平常沒有不良嗜好的王大力，討來香煙，點上，在煙火的一明一暗之中，反復掂量其中的利弊。

時光悄悄地溜走了，才半個下午的工夫，他硬生生地浪費了同事的半盒煙。王大力決定征求安娜的意見。

安娜收到短信后沒回復，電話都快打爆了始終都是拒接。王大力用微信發語音：來，吱一聲，給個話兒。

過去，安娜會回復一個字“吱”，代表自己在線，但這次沒有。他琢磨著該怎么做通女朋友的工作，他甚至想實在不行就當個縮頭烏龜，先不報名參加執勤。

沒等他組織好詞匯，對方回復說分手，否則就得跟父母斷絕關系。王大力心想，許是安娜受不了這壓力，哄哄就好了。他萬萬沒想到，緊接著收到一張照片，主角是女朋友跟一位帥氣的小伙子。

照片上，安娜談笑風生，讓王大力感到別扭。他正要抗議，對話框里收到一條信息：別吃醋，家里新介紹的，幫忙打個眼。記住，現在辭職還有一線可能，傳染這么厲害還上，神經病嗎，我可不想跟著擔驚受怕。

他顧不上分析這些話的字面意思，竭力控制住情緒，回復說，我吃醋啊，不對，豈止是吃醋，我明明是在尿醋。

憑經驗，王大力斷定安娜會嫌他嘴貧，他也總會用“嘴貧總比尿頻好”這一類俗氣的說辭來應對。可他遲遲未曾收到回音，把電話打過去，就成了現在的樣子，無法接通。

將近一個禮拜了，疫情形勢越來越緊張，送到醫院的疑似病例越來越多。真正到了醫院的執勤點，王大力才體會到基層戰友的不易。舉個最簡單的例子，防護服并不合身，一不留神，就會將身體裸露在外，如果再遇上個把不配合的病號，情緒一沖動來個肢體沖突，那就麻煩大了。

這些都是潛在的風險。對王大力而言，致命的問題在于猛然從人間蒸發的安娜。

他特別害怕一個人獨處，冷不丁地會想起女朋友。他在心里盤算過了，對于兩人的關系，安娜的父親態度一直不明朗，母親則是千方百計阻撓。實話實說，雙方家庭條件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正所謂門不當戶不對，分了也罷。

可王大力實在不甘心，得虧現在可以用忙碌的工作沖淡內心的焦躁不安。是的，得虧母親給了他強大的支撐，老人只對他說了一句很樸素的話——兒啊，去吧，去干對得起自己良心的事兒。

忙活起來，王大力失去了時間的概念。忘了具體哪一天，他剛在醫院走廊碰到一個男青年，正在跟醫生發脾氣，眼瞅著拳頭掄起來了，他用胸脯擋住了。

這一拳力道可不小，王大力喘氣都不勻乎了。他把護士護在身后，男青年破口大罵：好狗不擋道，你就是條狗。

他穩住情緒，自我解嘲：但凡能保了你的平安，我心甘情愿當條狗。

言罷，男青年哭了，說我愛人早產住了進來，說是隔離治療，不讓我見面。

理解萬歲，你就知足吧，就因為我在醫院執勤，女朋友憑空消失了，我找誰說理兒去？王大力語氣有些低沉。

這邊正安撫著，他面前出現一對熟悉的身影，王大力一看愣了，是安娜的父母。

安娜的父親埋怨老伴，我說什么來著，大力這孩子靠譜，你非要摻和，打著丫頭的旗號給人家發信息，還摔壞了人家的手機，把安娜關在家里不讓出門。他倆這事兒我做主了，以后別再瞎叨叨。

王大力心生感動，喊了聲“安叔叔”，安娜的父親語氣變得嚴肅，說打住，該改口了。

他怯生生地說：爸，謝謝你。

扯淡，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接著，笑聲傳遍了走廊。

當天夜里，網上出現一條新聞，稱安氏集團向戰斗在一線的白衣天使和警察捐贈物資，價值3000余萬元。

次日一早，王大力終于見到了心愛之人，安娜正指揮工人卸貨呢。總算有了空閑，他癡癡地看著安娜的眼睛，不知該如何開口。

安娜破天荒地撒嬌說，我來當志愿者，陪著你，好不好？

王大力眼眶一熱，慌忙扭頭，在朝陽的沐浴下，窗外的樓宇散發出溫暖的光澤。

他再次回頭，迎著安娜熱烈的目光，喃喃自語：確認過眼神，一切都會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