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

■汪劍平

斑鳩

斑鳩掌管荒蕪的時間

夕陽凝望暮色歸來的人

我理解斑鳩的苦衷

守著全村的寂寞

咕咕——咕咕——

仿佛孤獨勸慰孤獨

憂傷自圓其說

一只斑鳩到底有多少委屈喊出來

才肯罷休?

低沉、哀婉、如泣如訴

斑鳩的訴說

近了傷人，遠了惆悵

不近不遠

正好在情緒克制的范圍之內

布谷鳥

偏僻的村莊，連風都養不活

舉目無親的云

看了一眼，轉頭走了

屋后的水井，時間深不見底

早起晚睡的炊煙

站久了，和母親一樣

落下了脊背彎曲，步履蹣跚的老毛病

墳頭矮了一截

荒草搶占自己的勢力范圍

瘋狂的生長、蔓延

布防叢生的荊棘

妄圖阻攔祭祀的哀傷

五月的一天，失去音訊的布谷鳥

又回來了

它們的歌聲，平添曠野無邊的空蕩與惆悵

不厭其煩的嘮叨

反復提到了苦楝樹紫色的花期，月光蜿蜒的河流

田野翻飛的燕子

麥子熟了，鐮刀被陽光打磨得閃閃發亮

擺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姿態

收獲金黃飽滿的意義

這些是我們熟悉的生活

也是布谷鳥年年尋找

又弄丟失的魂

蚯蚓

值得如此活命嗎？

舍得一身剮

手無寸鐵，赤身面對鋒利的牙齒

用黑暗探路

匍匐求生

一口泥，一口腐爛的根葉

滿足簡單的生活

你見過強大到

手足都敢舍棄的物種嗎？

獅子、老虎、花豹、鱷魚不敢做的事

蚯蚓做得平平凡凡

不動聲色

鄉村墓地

把故人埋在自家田里，便于探望、燒香、問候

便于受不住苦了

帶著水果、糕點、薄酒坐在墳前抹淚，仿佛有太多委屈訴說

仿佛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孩子

祖先從未離開，受苦受累一輩子，他們需要歇息、打盹、說夢話

在鄉村，我們用最好的土地安葬祖先

就像生前

他們把飽飯留給我們，新衣留給我們，好吃的零食留給我們

一個人來到墓地，落日道不盡荒蕪

生長的思念，高過墳頭的野草

培土、叩首、焚燒冥幣，鄉村墓地，祖先在這里還魂

兒孫來這里還情

稻草人

給它欲望、是非、愛恨、疼痛、人間的冷暖

它都會還給我們

麥田里，稻草人一門心思地守候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仿佛一個農人，惜命，也惜自己的莊稼

破帽壓得很低，穿別人不要的衣服，領受無人消受的寂寞

時間過去很久了，世界仍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麥穗灌漿，飛過竹林的杜鵑，還在尋找多年失散的故鄉

稻草人，纏住孤獨不放

和路過的風，說一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情

清明雨紛紛

一只烏鴉，為我們捎來故人的消息

也為稻草人喊回丟失的魂

大洪山的月亮

不知是誰把月亮趕到了天上，時間久了，成了孤月

城市的月亮好辛苦，一到中秋，就生病

面色蒼白，徹夜失眠

那么多的眼淚還沒有流完，那么多的憂愁還在折磨

昨天我把它帶到大洪山放歸，服下一劑春光，藥到病除

和山風嬉戲，水云追逐，喊了幾聲，它也不答理

我到山下擔水，月亮跳進了桶里，乖乖地隨我回家

而且是一頭一個，而且是又圓又大

梔子花

刀光追趕，腥風鞭笞

一個人的江湖，飄蕩寂寞的浮萍

風塵埋人，也養人

劫富，我們分田、分牛、分不義之財

濟貧，睡一張床，喝一鍋粥

飲一壺酒

傷口舔過的亂世還在流血

烈酒壯過的肝膽清晰照人

上山是王，下山行義

再強悍的男人拗不過情到深處

跪膝、彈淚、呼天喊地

煙熏火燎的人間

我喜歡的梔子花在風的操辦下

一朵一朵

嫁到了尋常百姓家

摘一顆星星暖在懷里

在太湖，夜空寫滿繁星

仿佛命里注定，三生有幸

星云漫無邊際

等同夢想和我們的距離

成為各安天命的防線

一顆流星就是一個亡者

它們的明亮有前世的光陰

微弱、暗淡、渺小，令人心悸

凝視繁星最好的方式

沉默面對沉默

冥想空對冥想

就像祈禱，就像仰望至高的神

春天的寒意

刮骨而不療傷

陌生的太湖風

把異客的孤獨吹得形單影只

親人在遠方

摘一顆星星攬在懷里

哪怕片刻依偎

足以溫暖一世炎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