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雨
四十多年前就分到各家
可以種樹,種荊棘,種石頭
種陽光和月光,種蟲鳴
也可以辟出一小塊種紅薯
用來傾聽大山的心聲
可以砍樹,用來做柴,喂養炊煙
給生活取暖
用來做家具,也做棺材
給自己留條后路
后來封山育林,開始種植油茶樹
村民開始在山上搭棚晚上守山
守護月亮和星星
守護山風和蟲鳴
再后來,村民有的進城打工
有的到縣城看管孫輩們上學
無人看管的自留山成了野孩子
風餐露宿,雜草叢生
與荒涼作伴
再再后來,自留山又開始熱鬧起來
這回不再種別的,專種墓和碑
有的家庭種好后排著隊上山
先是爺爺奶奶后是爸爸媽媽
再后來甚至是自己
他們中有的曾經在這里種過樹砍過樹
流過汗撒過尿,也摔過跤疼痛過
有的曾經在這里守過山,吮吸過油茶花的
乳汁
有的來過一兩次,已記不起自留山在哪
有的從未來過,不知道家里還有自留山
但是不管怎樣,他們殊途同歸
都回到自家的地盤——
無爭議,不扯皮,不遷墳
平安無事
方言集體觀念強
喜歡抱團
生前抱成一個村莊
死后也要抱成一個村莊
講西南官話的人抱團在一起
組成了我的家鄉何家山村
西南官話在外人聽來像鳥語
說鳥語的村民像鳥一樣規劃生前身后事
一部分人像留鳥哪兒也不去,死守在老家
農忙時方言幫方言插田收谷幫出鄰里情
農閑時方言與方言聊天聊出一堆笑聲
方言將單干的心融化成集體的情
另一部分人像候鳥遷徙到了城里
方言未改本色
喜歡串門,湊在一起打牌喝茶聊天
逢上喜事也不忘擺上一桌互相道賀
方言將城里分散的心抱團成一個老家
在何家山村,方言不分離
不管是留鳥還是候鳥,死了
都埋在村莊周邊的自留山上
這樣,在天國能組成另一個何家山村
又將方言死死地抱團在一起
總是從黑夜與白天之間的縫隙出去
披一身惺忪的晨曦下田地
再從白天與黑夜之間的縫隙歸來
披一身疲憊的黃昏回家
忙碌的母親
將懷揣的夕陽丟進灶膛
在火焰裂開的縫隙里
種下炊煙
總是從忙碌的縫隙中擠出時間
將每一寸光陰納進鞋底
將一大家子亂麻的生活
像鞋底的針碼打理得均勻而整齊
晚期癌癥將母親拖入生與死之間的縫隙
這一回她再也沒有從縫隙歸來
我們使勁拽回來的
是母親被縫隙擠壓成枯枝的遺體
我在一張白紙上寫下這首詩
看母親在字距行間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