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立鵬
初夏的早晨,我在一陣鳥鳴中蘇醒,其婉轉清脆、節奏強弱、轉折停頓,通過聲音牽引著夢的末梢的每一個神經細胞。此時,我感到了生命與另一個世界之間奇妙的聯系。而當我一旦起身、穿衣、洗漱、早餐、工作……投入到一種主體性的生活中,鳥鳴就消失了,鳥就湮沒在喧囂的陽光下的浮塵中了。在這種聽與聾、存在與消失的辯證法則中,敞開的恰恰是人生存的隱秘真理,我們是如何在一種理性的同一性生存的鉗制中承擔著過度的負荷。似乎只有在一種本真的無意識的瞬間,鳥才會以一種異托邦的形式在我們意識的天空閃過?;蛘哒f,我們只有在一種他異性的經驗空間中才能自我持存,自由伸展。葉寧的這組詩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觀照、捕捉、體驗與記錄他的人間鳥事的。他通過對斑鳩日常的觀照和記錄,創造了一個他異性的經驗空間,并借此實現了對個體生命與現代主體生存的雙重反思。
在漢語修辭中,“鳥事”(“關你鳥事”)通常包含著某種輕蔑的嘲諷之意,亦即無關緊要、不足道也的細枝末節。它充滿了語言與精神的傲慢、專制與暴力。在此,人被先在地塑造為一個絕對的主體性和同一性的真理,衡量著外在世界,鳥事本身則被大大縮減、閹割、改寫,淪為一種不平等的服務于人的統一性的對立性符碼。而當詩人將鳥事還原為“人間”的主詞時,這種關系被重新激活:“這個春天有些不可描述/我們只說說鳥的事?!痹谌巳硕紖R入“抗疫共同體”之時,詩人忽然感到這種同一性敘事的虛妄與脆弱,進而轉向對鳥事的描述。這些具體而微、真切自然的經驗恰恰是緊緊貼近生命本身的,構成了對同一性敘事的反轉與激活。當鳥事從人的賓詞轉換為人間的主詞時,這種無關緊要的緊要之處,不可描述的可言說性敞開的是一個無限的他異性空間,鳥事的雙重修辭效果帶來的互文張力構成這個他異性空間的外在形式。詩人通過對人間鳥事不厭其煩的打量,重新發掘個體生存的無限可能性。需要注意的是,在這里,春天與鳥事不是對立的,鳥的事構成對“春天”所隱喻的同一性生存的多維敞開與延展,或者說鳥事本身亦內在于某種春天敘事。
而且,從文體上看葉寧這組詩也頗有意味。簡單說,這種“日記”形式在詩中具有某種形式政治意味。日記是一種私密化的寫作,往往指向個人經驗的隱秘空間,注重瑣碎、細微、內在的經驗表達。雖然這是一種邊緣性的文體表達形式,但是仍指向對同一性主體的肯定性表達。這種肯定性不是簡單的道德倫理上的認同,而是一種個人經驗本體論上的肯定,一種更深層的肯定。重要的是,葉寧的日記中的主體不是那個神圣之“我”,而是斑鳩。“我”淪為一個旁觀者、發現者、窺探者,而且在這一過程中,“我”的窺探不斷受挫,感到“我在干的事/可能真沒有一只鳥重要”。同時,“我”可能隨時被降格為被觀看者:“如果它愿意/我可以讓它一覽無余”。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日記包含著潛在的觀看動作,凝視動作,只不過此時,觀看的方向從同一性的,包含權力關系的人(“我”)的觀看,變成一種追問的、探詢的、發現的看,這種看應是一種仰視,至少是平等的對視的看。因此,這種觀看又需要相互的試探,通過日記這種形式空間,“我”與斑鳩構成一種彼此映照,相互敞開的他異性關系,二者保持適當的距離。斑鳩可以趴在窗臺上,銜來樹枝搭巢而不顧“主人”(有時反客為主)的目光,而且“它們回來了,看也不看/對啊,憑什么我這個陌生人付出善意/它就要改變了它的生活方式?”,甚至在斑鳩繁殖的時候“我退后,給它們留出距離”。可見,這種觀看是建立在對他異性經驗的凝視基礎上的,不是現代權力話語中的看,而是基于對個體經驗的統一性、虛弱性的倦怠、反思基礎上的,朝向經驗的可能性空間的凝視。“野性的精靈/還是讓它保持野性吧/別和我靠近,別管我是個什么人”所提示的正是在這種主體之人的退讓中才能抵達的生命內在自由的解放,那“野性的精靈”構成現代之人、主體之人、同一之人內在渴望的精神隱喻。
如果說,“我”對窗臺上的斑鳩的近距離觀察,使得個體生命的節奏從現代生存的高速路上解脫出來,趨于一種凝視之慢,那么,斑鳩的經驗空間還通過各種生存之小,為“我”敞開那經常小到被人不屑一顧的世界之小。我們太迷戀大的東西了,似乎在一種無限的大的空間籠罩下,個體生命才能找到家園的皈依感和安全感。但是這種無限的大恰恰造成新的孤獨、無依的流浪。相反,世界之小卻能夠由于將人的經驗在各種具體而微的可把握、觀照、觸摸的小空間中加以投射、映照而帶給個體生命新的自由與安全感,一種帶有自我解放意義的安全感。越是宏大的抽象的東西,越是充滿了暴力的極權主義意味。詩人正是通過對世界之小的逼視,挖掘出一個更具解放意義的巨大的自由空間。鳥蛋、小米、麻雀、青團等這些尋常小物恰恰蘊藏著巨大的能量空間和精神的張力。詩中,詩人用三節,也就是三天的時間來寫斑鳩下蛋的場景:“2020年3月25日,下了一只蛋”“2020年3月26日,第二只蛋”“2020年3月27日,孵蛋”。在詩人持續的耐心的凝視中,一枚小小的鳥蛋孕育著一個巨大的生命宇宙。這就是以小搏大,小與大之間的辯證法則。
這種小大之辯還體現在修辭層面,與斑鳩產蛋的過程平行的是由“我發了條朋友圈/像當了爺爺一樣/簡陋的窩里躺著的蛋/就像馬槽里的新生命”“簡陋的窩,應該叫/產房還是搖籃?”“繼續孵蛋,日夜不動/白天晚上都是一個姿勢/窗戶上多了尊雕塑”等一系列與人相關的神圣修辭。這構成了一種小大之間的對話,“我”與世界之小的經驗空間之間的對話。在這種互文性的話語交織中,個體之人與鳥事之間在他異性中獲得雙向敞開。
但必須強調的是,這種反思與對話過程并不是輕而易舉、順順利利和一勞永逸的。它是一個在二者之間,也是在主體之“我”內部不斷爭斗的過程。這種艱難的爭斗不時通過某種潛意識流露出來。比如在斑鳩孵蛋時,“我”還是忍不住撒點米,摸摸蛋殼。這種下意識的對另一種經驗的介入,雖然不免莽撞,但是流露出主體之“我”尋求交流、對話的可能性與主動性。它是“我”內在分裂的外在表現,一方面想要尋求與斑鳩的對話,另一方面又充滿膽怯。這種冒失的行動一旦超過某種界限就會造成對話的失敗,比如下暴雨時,“我給它準備的紙箱/軟噠噠地坍塌了”。這種坍塌意味著主體性的帶有權力性質的同一性沖動會導致個體之“我”介入他異性經驗的失敗。顯然,詩人意識到了這一點:“它的窩雖然簡陋/但是風吹不散、雨沖不壞/這個問題上,我錯了/斑鳩對了。”潛意識的主體性同一性沖動必然導致新的暴力。在這自我反省與爭斗的過程中,詩人將個體生命與他異性經驗的關系推向深入。
個體生命與世界的關系不僅是一種觀看和大小的關系,而且時常包含著一種空間關系。這種空間關系既可以是物理空間,又可以是抽象的精神空間,而且存在于一種相對性之中。這一點也構成個體生命自我審視和觀照世界的重要方式。“自我—他者”的關系事實上就包含著某種空間關系。而葉寧在這組詩中通過某種空間關系來建構斑鳩的他異性與“自我—他者”的空間關系。在詩中,“我”是房間的主人,處于中心的位置,而斑鳩居于窗臺邊緣位置,這是在一般意義上的區分和一種建立在人的主體同一性與中心性前提下的空間命名。但在詩中,詩人將這種“中心—邊緣”的對立轉化為一種平等的對話和并置關系:“一道窗戶是界/窗內是我的家/窗外是它們的家?!敝挥性谄降鹊囊饬x上,自我與他者的對話,或者說自我朝向他異性的敞開才成為可能。而這種平等的實現并非易事,它需要同一性的主體之人朝向自我的質疑與反省。正因如此,詩人通過將“我”置于一種潛意識的同一性、主體性的暴力行動中,暴露出自身的局限性:“趁它們不在,我打開窗戶在旁邊的空調機上/又給它安了一個紙箱/固定好、墊上稻草、撒一點米?!边@顯然是人稍不留神就暴露出來的傲慢與自以為是,覺醒的“我”對這一行徑進行了反省與質疑:“它們回來了,看也不看/對啊,憑什么我這個陌生人付出善意/它就要改變了它的生活方式?”而且,這個陌生人的善意同樣值得懷疑,帶有某種獨斷論與人類的狹隘性。這種警醒恰恰是由于對斑鳩的對話性觀照和他異性的敞開實現的,只有將自我的同一性進行解構,才能敞開他者的他異性空間,進而照亮個體生命內在的可能性。列維納斯在《總體與無限》中說:“對同者的質疑——這不可能在同者的自我中心的自發性內部發生——是由他者引起的。我們把由他人的在場所引起的對我的自發性的質疑稱為倫理學。”強調的正是通過質疑自我來解放自我的倫理化過程。從這個意義上講,寫詩不僅關乎經驗、語言本身,更系乎一種本體性的責任。
葉寧通過日記的形式創造了窗臺上的斑鳩這一他者形象,他通過對斑鳩的凝神觀照與自我質疑將其塑造成一個他異性的經驗空間,并以此進一步反省現代個體生存的內在局限與處境。它是在一種朝向他者的吁請中創造了自由之詩,此時,詩之言說“逃離了那種‘純詩’的物質性,語言不再是語義邏輯或符號系統,只具有純物質性,而是直接與‘他者’相關聯,溢出了表意符號系統和抽象概念”(列維納斯語)。
在詩的倫理學中,沒有中心與邊緣之分,一切中心之側的表述都是一種同一性、主體性話語的產物。詩歌只有在朝向無限的他異性中才能自我持存,對此我想有必要再一次聆聽呂克·南希對我們的教導:“詩在本質上是某種多于和異于詩本身之物。或者說:詩自身只有在毫無詩之處才能被發現。它甚至可以是詩的反面或拒絕,詩并不與自身相符:或許這種不相符,這種本質上的不適當性和不正當性,就是使得詩成為詩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