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安
楹聯學構建,須從聯史及文獻著眼;而聯史研究,當從聯家入手。
這是十年前我矢志楹聯研究時,遍覽前人著作,并綜合常江、余德泉、龔聯壽、劉太品等學者之觀點,認為必要而可行的一條道路。當時即先本著就近原則,從研究隴上楹聯文獻及聯家入手,并在實踐中理清一條經驗,即研究一位聯家,決不能孤立地『就聯論聯』,停留于表面解讀賞析,還應從作品、年譜、手跡、影像四個維度入手,建立『聯家四庫』,并日積月累豐富其『庫存』。
建立其作品之檔案,不僅限于聯作,還包括存世的各類作品。
一是聯作
研究聯家,自然從聯語入手,然聯語只零星所獲,終一知半解;故看到有的文章,來來回回列舉的就那幾副,是所得無多也。有聯集傳世的自不必說,沒有的,或聯集不易得的,研究者多不愿搜尋,甚至是網上『百度』,不細考版本、訛誤,拾人牙慧,難免以訛傳訛。清隴上聯家吳鎮有數副作品見《楹聯叢話》,梁章鉅稱:『吳信辰工為楹聯,楊蓉裳芳燦為選刻《松厓對聯》一編,不乏清詞麗句?!?/p>
筆者為此搜尋《松厓對聯》數年,各大館藏十幾個版本的《松花庵全集》及松厓著作均未收錄,一度以為失傳,后終有緣窺見,其研究視野終從網傳只十幾副擴展到全集二百五十余副,乃知松厓聯作之全貌,其研究自有的放矢。
二是詩文
凡能聯者,基本皆能詩文,而聯語往往附于詩文集后,有時題聯也同題有詩文,聯與詩文相互關照。如左宗棠督甘時,為節署后園碧血碑題聯『一抔荒土蒼梧淚;百尺高樓碧血碑』,解讀此聯,則非要一讀文襄詩文集中《烈妃廟記》,否則又何以得知左氏對此還有『遠望賀蘭,俯瞰大河,山不陂、河不湮,奚此阡而獨圮乎』的感慨。
三是其他日記 乃至譯著、公牘等牘等
從中可得其遺漏之作,亦可觀其事跡性格。一九三八年初,顧頡剛在甘肅臨洮考察,仰慕者眾多,他在日記中寫道『終日為人寫屏聯,一日近百件……臨洮市上宣紙其將為予涂盡』,后又屢見其題聯、贈聯,乃至某日還『夢中得聯』;這期間,他為臨洮黃國華《集聯三百首》所作序言,不僅談到他對楹聯起源及發展的獨到見解,亦說起家鄉聯家俞樾、顧文彬、吳昌碩、羅振玉等及家人喜好楹聯對他的影響,他無疑已將楹聯看作『家學』,并稱『自謂深識此中滋味矣』。得見這些資料,其于聯語之偏好可見一斑,『聯家顧頡剛』的形象自然更加飽滿。
建立其事跡之檔案,有利于一窺作者生涯之變遷、性格之養成,進而理解其作品及風格。對于已有人編纂的年譜,包括身前之自述、譜牒、回憶錄等,身后之哀挽錄、追思錄等,均須一閱,檢其扼要,自己編個『年譜簡編』,尤其是有關聯作之事跡,逐條標注,可備以后研究的基礎資料。對于尚無年譜的聯家,我歷來主張,一旦將其確定為研究對象后,無精力編纂『長編』,依然要自制一『簡編』,如此,再回頭來研究其作品,原有些一知半解或不解其意的地方,往往了解其生平后則豁然開朗,至于人物之個性養成,亦關乎其文辭風格。二〇一二年我始關注近代隴右楹聯名家黃文中,當時結合手頭資料,編一年譜簡編,并以其存世聯語,編為《黃文中西湖楹帖集新編》;此后所得資料漸多,又相繼寫成《黃文中楹聯的藝術特質》等文發表,引起聯壇對這位隴右才子的關注;后來,寫文章介紹習近平引用黃文中聯語,并與其后裔聯系,獲得一些新資料;再后來,又意外發現教材選編的黃文中楹聯有誤,且促成更正。在這一系列關注中,萌生以楹聯為序,為其編纂一部年譜的想法,于是有了庚子春付梓的《黃文中楹聯紀年》,從最初『年譜簡編』數千字,逐步到『楹聯紀年』這個全新體裁已十五萬五千多字。期間,搜羅資料千余種,直接引用二百余種,同時,加之聯家親屬、學生等親歷者講述和田野調查,使此書更為完善,以求考其史實,存其全貌,以期對后來研究能有所裨益。
因舊時教育影響,能詩文者,大抵能書,尤其晚清民國以來,存世手跡頗豐,這些又不僅限于聯墨,包括各類題跡及筆記、信札、題簽,還有往往同楹聯相關的題匾、刻石等,可補『正史』之闕如。
一是資料的補充與佐證
墨跡中可見到許多未見刊錄的細節。如『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一聯,歷來多注為『魯迅贈瞿秋白聯』,然考其書法原件,乃見題款『錄何瓦琴句』,魯迅自己寫得很清楚,作者是清人何瓦琴,倘不見手跡,則魯迅先生一直要背著『拿來主義』的罪名。
二是印證事跡
一些手跡,因其隨意性、私密性,往往記載著正規文章中不易得見的資料,卻成為考證聯家事跡的重要史料。如筆者收藏一幀清人信札,雖未署名,但信中提及『粵西梁芷鄰中丞來函云,公余輯得聯話一書……獨尚缺山右……閣下節訪平郡,各邑一切佳聯錄寄,以便郵達。』梁芷鄰(應作『茝鄰』)即梁章鉅。信中可見,乃是受梁章鉅之托,梁之友人再委托友人為其搜羅聯語,其所輯『聯話一書』,自然是《楹聯叢話》系列,這與梁章鉅所言為編纂此書『博訪遐搜……郵筒遍于四方』之說便相互印證。
三是存風范
方寸手札,往往興之所至,見性情,如見其人。上世紀九十年代,當代楹聯名家馬蕭蕭給友人李超寫下一信,信中提及自己前日題贈楹聯,回家思索后發現一字違律,遂寫信更正,又重寫一副寄去。馬老能為自己的一點失誤主動認錯,著實令當今那些錯字滿篇的『名流們』汗顏。這封不到一頁紙的信札,卻是其大家風范的鮮活體現。近年來,筆者陸續收藏了上百幀當代聯壇名家流散各處的手札,其中多數先生已經作古,即是為當代聯壇留一點『溫存』。
主要系圖像和錄像。我將其稱為『新文獻』之一種。歷來談文獻,僅限于紙質,甚至囿于書稿、報刊、墨跡三類,對于其他文獻載體關注不多,而近代系楹聯之繁盛期,恰我國攝影技術引用期,必然有大量有關聯家形象、居家、事跡乃至楹聯之刻掛、流傳的舊時影像存世,這些資料對于聯家,尤其是楹聯風俗研究也至關重要。筆者在二〇一三年、二〇一四年就曾發表《聯墨整理和『集成系統』建立勢在必行》《楹聯墨跡文獻亟需建檔建庫》等文章,呼吁從聯墨入手,建立楹聯研究『電子檔案』,并在尚未得到廣泛支持的情況下,這些年自己一直在努力收集各類晚清以來的楹聯圖片資料,相繼建成『近代重點聯家肖像及聯墨』『近代名勝楹聯』和『近代楹聯風俗』三個專庫,收錄各類圖片文獻數以千計。余德泉教授新近大成之作《中華對聯通論》近半插圖,即筆者從這三個專庫中提供。
一是圖像資料
主要是照片,再包括一些畫像、圖畫等。首先可以通過一些歷史舊照,知其舊跡及演變。如筆者在研究隴右聯家黃文中時,為了解其代表作『西湖天下景』一聯自一九三四年懸掛以來的演變歷程,通過各種途徑收集有關民國以來至一九九〇年代這座亭子的老照片五十余張,細加對比,整理出懸掛七十余年來經歷的七次更換歷程,并記敘其不同時期的形制,對此聯之研究則更深一步。其次,是通過舊照證差謬。盡管有的楹聯誕生不過百年,但近代戰亂及政治運動頻迭,一些聯語的記載就不甚準確。如黃文中曾題西湖紫云洞聯:『洞有紫云,當盛暑清涼,宛似慈航普度;佛留勝跡,與群賢觴詠,居然香火因緣』。存世見他一部親筆抄件,下聯寫作『香花』,如此則格律不妥;后見民國舊照,乃知作者題刻時確是『香火』,此抄件應是筆誤。倘無此舊照佐證,又是親筆抄寫,此聯大抵便會以『香花』誤傳下去。再者,一些舊照還是楹聯民俗這個國家非遺的生動記載。在筆者所收藏的一些老照片中,時可見到晚清、民國貼在宮門、宅院、廚房等處不同樣式的春聯,一些字體各異的趣味聯,還有居家百姓的婚聯,各界名流的挽聯,這些場景,都比文字描述真切得多。例如不少文章都說到,孫中山逝世后挽聯甚多,有的說數十萬之眾,這樣的描寫也只是一個概念;后來筆者見到當時記者拍攝的眾多中山靈堂照片,才看到室外空地上搭起一排排并列的架子,密密麻麻的挽聯像是鄉間『掛面』一般排開,才知什么是前人描述『挽聯如?!恢跋?。
二是錄像資料
重點是當代以來,攝像技術普及,尤其現今手機攝像功能完備的情況下,拍攝珍貴的楹聯資料便觸手可及?;蛟S有人覺得今天拍攝的資料能有何價值?殊不知歷史不能重演,數年乃至更久以后,一段小視頻或許就成為日后重要的研究資料。
如此日積月累,集腋成裘,健全這『四庫』,便能為一位聯家『建檔』,以后開展相關研究,于人于己都方便許多。而若能為一個地區若干位代表性聯家都逐一『建庫』,則一部地方楹聯匯集、一部地方楹聯發展史、一套地方楹聯風俗資料,等等,均日臻備矣。
聯家研究之『四庫』,意在明確聯家研究之方向,然如何展開,還需明確其路徑與方法。
首先是考證范圍。包括人物范圍及時間范圍。人物范圍,應以聯家為『圓心』,輻射其『朋友圈』,通過每一個有交往的人『傘』狀推延,終逐步還原出一位聯家豐富之閱歷。時間范圍,則不止聯家生卒年之間,其生前之時代背景、家族背景,尤其父母、師承等,都對其成長有所影響;其逝后,后世如何評價,包括與其楹聯相關的一些研究、活動等,都須關注,尤其是歷來研究者的成果,對于自己『站在前人肩膀上』豐富提升至關重要。
其次是考證的原則。將其歸納為三個方面:
第一手資料的重要性
聯家研究,要明其真相,必須從原始資料入手,這在此前已舉過幾個類似的例子,不再贅述。
二是轉述資料必須細加證實
任何資料都不要人云亦云,必須再從原始資料印證不可。非原始資料,要堅持『孤證不立』,更要合乎邏輯,切不可輕信。如黃文中有個著名事跡,即在日本留學時翻譯《日本民權發達史》,后孫中山題詞『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我曾見許多文章都寫是留日期間,面謁孫中山請求題寫,看似合乎邏輯,可后來查閱原始資料證實,在黃文中留日三年中,孫中山從未去過日本,更何談題詞一事?于是,發現這一個問題,引出若干新問題,最終通過詳實資料才還原了此事的基本經過。
三是開展必要的田野調查
由于楹聯文化與風俗密切相關,許多重要聯家又都生活在晚清民國,時間不算太久,遺存較多,進行聯家研究有必要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開展田野調查。例如,筆者在研究黃文中時,就在實地調研中解決了許多文獻中意想不到的問題,如其題西溪秋雪庵一聯,實際掛在茭蘆庵,在探訪其靈峰掬月亭聯時,意外發現入口竟還有黃文中題寫的『靈峰探梅』匾額,還比如每副聯語的刻掛現狀,包括款識、形制等,都非實地探訪不成。
明晰了這些路徑、方法,我們便可綜合運用來對聯家及其楹聯開展研究。這里,再舉一個綜合運用、層層深入的例子。如甘肅近代聯家劉爾炘曾題蘭州五泉山青云梯一聯『高處何如低處好,下來還比上來難』,知名度較高,我對其研究也是經歷了幾個必要的步驟:
第一步是只見聯文
因關注劉爾炘,見到這副聯,只見其文故只能『望文生義』,對其理解是借助對聯闡發了一種人生哲理,眾人的理解應該都差不多,但這其實是片面的。
第二步是尋訪聯家
通過為作者建立『四庫』,翻閱劉爾炘《果齋日記》《果齋別集》《蘭州五泉山修建記》等,乃知當時修建五泉山時的背景、心境,這副聯又如何折射出他的理學思想,其『進退之心』的理解就深化了一層。
第三步是見到影像
通過照片,才知此聯竟同匾額一般橫寫橫掛,這在全國也不多見,但只是猜測可能是作者標新立異,到底還有何用意,一張照片似乎也看不出來。
第四步是身臨其境
來到青云梯,原來在五泉山中軸線,無論上山、下山,往來游客都要途經數十步臺階,在這里歇腳定喘。劉爾炘一反常規,將此聯做成匾額橫置于頭頂,就保證上山人抬頭仰望、下山人俯視眺看,皆一目了然,令人置身其間,可以感受上、下山的不同心境,讀到此聯后想不發感慨都不行,這才是作者最高明之處。聯文與制作形式,乃至周圍環境都融為一體,便是簡單從資料上抄來兩行文字無法體會得到。到這里,就這一副聯,一篇文章都說不完。這其中,綜合運用了『聯家四庫』研究之基本思路和方法。
當然,這副聯比較特殊,不一定每副都有這復雜經歷。而這也僅是一家經驗??傊?,方法見仁見智,個人有個人的體會,但最核心的經驗其實前人早已道破,就很簡單的一條:肯不肯坐得『冷板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