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巧人是魯迅從歷史與現實生活中提煉和概括出的一種文化人格,蘊含著豐富和深刻的文化內涵,構成魯迅人學思想很重要方面。巧人文化性格至少三點:一是善變無特操,二是重言輕行動,三是崇名不實際,三者有著內在的邏輯聯系。對此魯迅進行了深刻的文化剖析和批判,挖掘其歷史文化根源。祛除巧人文化,“立信”乃根本所在,魯迅的啟蒙主義理性作為現代思想文化史上最有分量的部分,是當代中國“理性信仰”建設的寶貴文化資源。
作為中國現代思想家和文學家,魯迅對中國現代化歷史最偉大的貢獻是他的人學思想,而其探索和建構則主要是在對傳統的批判中來進行的。歷史轉型之初,傳統的巨大慣性和惰性注定了“立新”首要的是“破舊”,正如馬克思指出的那樣:“新思潮的優點恰恰就在于我們不想教條式地預料未來,而只是希望在批判舊世界中發現新世界?!雹亳R克思:《致R(一八四三年九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16頁。對于魯迅人學思想的研究,我們集中于現代性視角來闡發其內在意蘊、質素及其與西方現代思想的契合,這固然是必要和重要的。但是,從反面來認識魯迅人學思想,從現代人格的對立面來認識魯迅“真的人”等概念和命題,也許更契合魯迅人學思想建構的實際,卻多多少少被我們忽略了。這方面的研究不能說沒有,但支離破碎,更多是被整合納入魯迅傳統文化批判這一整體中來進行的,特別是被魯迅“改造國民性”這樣一個向來異常顯性的命題壓抑和覆蓋了。于是,我們更多止于“國民劣根性”的解析和列舉,諸如冷漠、保守、麻木、自欺等等。其實在“國民性”這一命題之下魯迅還提出了不少概念,除熟知的“看客”“叭兒狗”外,還有“偽士”“聰明人”“巧人”“雅士”“二丑”等,都是對某種文化人格的概括。既為特定的文化人格,則必然有相互聯系而系統化的某些特征,這需要我們細致剔括,系統梳理,全面總結,以達到對它的整體把握。
張福貴認為:“魯迅一生矢志于對虛偽道德人格的批判,其批判的不是具體的個人,而是傳統文化體系的消極功能以及這一消極功能所造成的道德虛偽”。①張福貴:《魯迅研究的三種范式與當下的價值選擇》,《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11期,第174頁。精辟地指出了魯迅對傳統文化體系的批判更多集中和落實于“人格”,而“巧人”正是魯迅所高度概括和矢志批判的那么一種“虛偽道德人格”,他曾經感慨:“我真覺得不是巧人,在中國是很難存活的?!雹隰斞福骸稌拧?60423 致曹靖華》,《魯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下同),第362頁。可見,巧人在魯迅眼里是超越了階層、地域、職業等限域的一種“國民性”文化人格,他又稱之為“聰明人”“乖角兒”“伶俐人”“二丑”等。小說中時見這種人的身影晃動,如《藥》中的夏三爺、《阿Q正傳》中的趙秀才、《風波》中的趙七爺……而集中刻畫或剖析是在《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二丑藝術》等作品中,更多的則散見于各個時期的雜文,綜合起來看頗富文化意味,有相當高的研究價值。但是,相關專門性研究至今還是空白。本文擬全面、系統地梳理魯迅對其所進行的文化剖析和批判,闡發其中蘊含的思想內涵,以達到對這一文化人格的整體把握,深化對魯迅人學思想的認識和理解。
巧人善變,趙秀才、趙七爺頭上的辮子忽而盤上,忽而放下,如此變來變去,正顯出巧人的本色??梢哉f,凡巧人無一不善變,魯迅斥之為“‘圓機活法’,善于變化”③魯迅:《且界亭雜文·說“面子”》,《魯迅全集》第6卷,第182頁。。
這種“善變”的巧人,混跡于社會各界,魯迅一再予以揭露。對于文人他有這樣基本的認識:“我覺得文人的性質,是頗不好的,因為他智識思想,都較為復雜,而且處在可以東倒西歪的地位,所以堅定的人是不多的?!雹荇斞福骸稌拧?41210 致蕭軍、蕭紅》,《魯迅全集》第12卷,第593頁。他批評有些所謂“文學家”“左翼興盛的時候,以為這是時髦,立刻左傾,待到壓迫來了,他受不住,又即刻變化,甚而至于出賣朋友,作為倒過去的見面禮?!雹蒴斞福骸稌拧?41117 致蕭軍、蕭紅》,《魯迅全集》第12卷,第566頁。大革命時期一些文學青年的變化之快更令人詫異,這在魯迅看來主要原因在于他們本身里藏著投機的病根:“‘革命’和‘文學’,若斷若續,好像兩只靠近的船,一只是‘革命’,一只是‘文學’,而作者的每一只腳就站在每一只船上面。當環境較好的時候,作者就在革命這一只船上踏得重一點,分明是革命者,待到革命一被壓迫,則在文學的船上踏得重一點,他變了不過是文學家了?!雹摁斞福骸抖募ど虾N乃囍黄场?,《魯迅全集》第4卷,第297-298頁。而在政界,巧人似乎更多。魯迅揭露:“中國的政客,也是今天談財政,明日談照像,后天又談交通,最后又忽然念起佛來了?!雹唪斞福骸都饧斑z·今春的兩種感想》,《魯迅全集》第7卷,第386頁。他諷刺一位當紅政客:“他的忽而教忠,忽而講孝,忽而拜懺,忽而上墳,……其毫無特操者,不過用無聊與無恥,以應付環境的變化而已?!雹亵斞福骸稌拧?40424 致楊霽云》,《魯迅全集》第12卷,第394頁。無論文學界還是政界,這些巧人無一不“善變”,比起魯迅小說世界里的趙秀才、趙七爺來,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究其實質,魯迅一語道破:“除說是投機之外,實在無可解釋?!雹隰斞福骸稌拧?40424 致楊霽云》,《魯迅全集》第12卷,第394頁。而其癥結所在他也明確做出了診斷:“毫無特操”。那么,什么是“無特操”呢?魯迅做過這樣的解釋:“人而沒有‘堅信’,狐狐疑疑,也許并不是好事情,因為這也就是所謂‘無特操’。”③魯迅:《且界亭雜文·運命》,《魯迅全集》第6卷,第131頁。無“堅信”,不能執于一念,當然免不了趨利而動,隨風搖擺了。
然而,信仰確立在中國何其難也,魯迅在《吃教》揭示出其奧秘:教可以“吃”,靈魂的東西也就轉化成了物欲,他不禁感慨:“‘吃教’這兩個字,真是提出了教徒的‘精神’?!雹荇斞福骸稖曙L月談·吃教》,《魯迅全集》第5卷,第310頁。要說有所“堅信”,一些人只“堅信”實利。魯迅在這里觸及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大命門,那就是“實用理性”,李澤厚認為:“這種理性具有極端重視現實實用的特點。即它不在理論上去探求討論、爭辯難以解決的哲學課題,并認為不必要去進行這種純思辨的抽象。重要的是在現實生活中如何妥善處理它。”在他看來:“它構成儒學甚至中國整個文化心理的一個重要的民族特征?!雹堇顫珊瘢骸吨袊糯枷胧氛摗?,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年,第22-23頁。魯迅稱之為“精神”。因為極端關注現實實用,以此擠兌以致替代了形而上抽象思辨、超越性精神追求,所以終極性價值缺失歷來是我們中華文化的一大問題。魯迅說:“中國人自然有迷信,也有‘信’,但是很少‘堅信’?!雹摁斞福骸肚医缤るs文·運命》,《魯迅全集》第6卷,第131頁。癥結就在于其“信”根于實用、實利,所以那些思想和主義一個個淪為供人隨心所欲而利用的工具:“要駁互助說時用爭存說,駁爭存說時用互助說;反對和平論時用階級爭斗說,反對斗爭時就主張人類之愛。論敵是唯心論者呢,他的立場是唯物論,待到和唯物論者相辯難,他卻又化為唯心論者了?!雹唪斞福骸抖募し歉锩募边M革命論者》,《魯迅全集》第4卷,第228頁。曹禧修指出:“在信仰面前,中國人都是劇場中隨風左右的‘二花臉’?!雹嗖莒蓿骸墩麛蹬c約數:魯迅的批判修辭法》,《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0年第3期,第133頁。所謂的“二花臉”也就是“善變”的巧人。
魯迅所揭示的“實用理性”這一中國文化傳統依然制約著當代中國信仰體系的建構。僅以大學生入黨為例,有問卷調查顯示:“不少‘95后’大學生都具有強烈的入黨渴求,但是他們的入黨動機各不相同,其中有不少人把入黨看作個人就業與發展的奠基石,功利傾向比較明顯?!雹嵝芾^承:《“微時代”背景下“95后”大學生價值觀研究》,《教育與職業》2016年第14期,第29頁。像這樣估量了種種實際好處才入黨的,不知這算不算也是一種“吃教”?當然,這一問題不僅僅限于大學生,而是我們整個民族的問題,這方面作為人民群眾“先鋒隊”的黨員干部也沒有得到有效解決,以至于反腐倡廉至今保持高壓態勢,昭示出中國當代社會信仰體系問題的嚴峻性和緊迫性,也彰顯出魯迅批判巧人、倡導“堅信”這一思想的當代價值。
孔子說:“巧言令色鮮矣仁”,巧人的一大特征就是“巧言”。既為巧人,自然不會安于本分去做事,討巧的最好辦法就是耍嘴皮子,以“言”代“行”。因為光說不做,所以話再巧再漂亮,都是“空談”。
巧人善“空談”,這在魯迅的《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有著生動表現。面對奴才悲戚戚的訴苦,聰明人開過四次口,無一不是“空談”:第一次“這實在令人同情”,表達了一個隱匿了主體的抽象化“同情”。因為不是“我同情你”,在語意效果上就切斷了從你到我之間情感上的交流互動,也切斷了從情感到行動的可能延伸,所以這里的“同情”云云,雖也配以“慘然”的表情,其實是抽空了情感、消解了行動的“空談”。奴才識趣的話,聽到這樣假惺惺的空話,應該就此打住,但是奴才畢竟是奴才“總不過是尋人訴苦”,“空談”阻隔交流的作用沒有奏效,聰明人只好打哈哈來敷衍,于是第二次開口吐出的是不成句的“唉唉……”沒有實際內容,模模糊糊,說了等于沒說,依舊是“空談”。第三次,聰明人說:“我想,你總會好起來……”總算是主體出場了,而且意思明確,反而更加空洞,因為奴才殷切地向他求教“法子”,他卻完全回避了。這種“祝福”純屬口惠贈予,沒有任何實際意義,說得越好聽就越空洞,是徹頭徹尾討巧的“空談”。第四次,傻子被趕走,奴才得到主人夸獎,聰明人聞風趕來湊趣,他果然因了先前的“贈品”而收獲了褒獎和欽佩,也就心安理得領受了:“可不是么……”僅僅隨聲附和,沒有任何意見表達,這種“空談”在一團和氣的氛圍中再適宜不過了。不難看出,“空談”是聰明人處世的一大法寶。對這類人雅斯貝斯有過這樣的描述:“他振振有辭地表白決心,情緒之激昂掩飾了他的鰻魚般的油滑。他油滑地避開任何可能給他帶來麻煩的決定……他的言辭一無結果,全是空洞的廢話。那些同他交往的人只是在浪費時間和精力。”①[德]雅斯貝斯:《時代的精神狀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134頁。這不啻是為魯迅筆下聰明人做出的精妙注釋,但是“空談之類,是談不久,也談不出什么來的”②魯迅:《書信·341210 致蕭軍、蕭紅》,《魯迅全集》第12卷,第593頁。,魯迅對聰明人的刻畫暗含諷刺,文中的傻子才是他褒揚的對象。傻子與聰明人最大不同就在于“行動”:話不多說,便甩開膀子砸墻開窗。這一褒一貶之間表露出魯迅的觀點:摒棄“空談”而注重“行動”。
魯迅曾經宣言:“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罷!想出世的,快出世罷!想上天的,快上天罷!靈魂要離開肉體的,趕快離開罷!現在的地上,應該是執著現在,執著地上的人們居住的?!雹埕斞福骸度A蓋集·雜感》,《魯迅全集》第3卷,第49頁。而“執著現在,執著地上”就意味著行動,薩特說得好:“對我來說,除行動外,無所謂現實?!雹埽鄯ǎ菟_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年,第48頁。現實主義者魯迅注定也是一位行動主義者,他所熱切呼喚的“精神界之戰士”,其主要特點即為“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①魯迅:《墳·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第66頁。。而他奉為“中國的脊梁”的人也無外乎“埋頭苦干”“拼命硬干”。無論是“傻子”還是“精神界之戰士”、“中國的脊梁”,這些概念的內涵也許不盡相同,但是都有一個共同的、不可或缺的特征,那就是不尚“空談”而專注“行動”。
對于現實中“空談”的巧人,魯迅一貫給予辛辣諷刺和批判。有些青年作家趕新潮從歐洲販賣進來時興的理論和主義,卻不見作品產出,遭到魯迅的批評:“我們能聽到某人在提倡某主義……而從未見某主義的一篇作品?!雹隰斞福骸都饧ぁ幢剂鳌稻幮:笥洝罚遏斞溉返?卷,第186頁。像這樣沒有行動和成果,再好的口號、招牌也只能淪為“空談”,這最為魯迅所不齒。相反,青年人積極行動,哪怕是不盡成熟,魯迅都熱情給予鼓勵?!案锩膶W”初興,許多作家初出茅廬,遭來不少“酷評”,魯迅挺身而出辯護:“只要不完全,有缺陷,就不行。但現在的人,的事,那里會有十分完全,并無缺陷的呢,為萬全之計,就只好毫不動彈,卻也就是一個大錯。”③魯迅:《二心集·非革命的急進革命論者》,《魯迅全集》第4卷,第228頁。為萬全之計而不作為,這正是巧人的巧滑之處,魯迅在此觸及了巧人文化的一個癥結。眾所周知,魯迅批孔毫不留情,但是當他將孔子與老子比較時,卻贊賞孔子。在他看來,孔、老同是尚柔,“但孔以柔進取,而老卻以柔退走。這關鍵,即在孔子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事無大小,均不放松的實行者,老則是‘無為而無不為’的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談家?!雹荇斞福骸肚医缤るs文末編·〈出關〉的關》,《魯迅全集》第6卷,第520-521頁。中國文人“以柔進取”遵奉的是孔子,立下“兼濟天下”宏愿,但是一遇波折,特別是皇權專制高壓之下,往往就走老子路線“以柔退走”。如此背棄了祖師爺,卻美其名曰“獨善其身”。這一進一退之間,確有專制高壓下的諸多無奈和苦澀,但誰又能否認其中沒有幾分巧滑呢?于是,魯迅有這樣的斷言:“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雹蒴斞福骸秹灐ふ摫犃搜劭础罚遏斞溉返?卷,第240頁。這里特別點出了“巧滑”,我們的巧人文化傳統不就是在這“奇妙的逃路”上漸漸滑行而形成的嗎?
當代中國不乏響亮的口號、高大的招牌,但是知難而進的精神還很不夠,不然怎么會有針對黨員干部“不作為”的警示呢?至于道德口號雷響,“人心日下”嘆息四起,而扶起一個倒地老人的人卻日漸稀少,這“言”與“行”之間的反差,該不是巧人文化在作怪?魯迅當年面對“人心日下,國將不國”的嘆息時尖銳指出:“只是旁觀,只是賞玩,只是嘆息,也可以叫他‘日下’。”⑥魯迅:《墳·我之節烈觀》,《魯迅全集》第1卷,第116頁。也就是說“空談”而不“行動”,一定于事無補。他認為,只有那些“不肯徒托空言的人,嘆息一番之后,還要想法子來挽救”⑦魯迅:《墳·我之節烈觀》,《魯迅全集》第1卷,第116頁。,這才有益于世道人心。重溫魯迅的這些肺腑之言,對解決當下中國的一些社會問題不無啟發。
巧人善變,必假借于名號,如此則出師有名;巧人空談,亦必巧立名目,如此則名正言順。無怪乎魯迅說:“中國人總只喜歡一個‘名’”①魯迅:《書信·330618 致姚克》,《魯迅全集》第12卷,第392頁。,這也算是巧人大國的一大特色??梢哉f,凡巧人無一不看重“名”。但是巧人善變又好空談,注定不會以“實”博“名”,而只會將二者關系倒置,重名輕實,欺世盜名。這種無“實”支撐的“名”注定是“虛名”,對此魯迅深惡痛絕,堅決抨擊。他尖銳指出許多人辦事“徒有虛名,不求實際”,特別是文學界“所謂名家,大抵徒有其名,實則空洞,其作品且不及無名小卒?!雹隰斞福骸稌拧?40506 致楊霽云》,《魯迅全集》第12卷,第403頁??梢哉f,黜“虛名”而求“實”,是魯迅巧人文化批判的一個重要內容。
巧人文化影響所及,“虛名”泛濫成災,恰如魯迅所揭示的那樣:“‘欺世盜名’者有之,盜賣名以欺世者又有之,世事也真是五花八門。”③魯迅:《花邊文學·大小騙》,《魯迅全集》第4卷,第445頁。在這樣紛亂情境下,“虛名”泡沫之大令人瞠目結舌:“搗一場小亂子,就是偉人,編一本教科書,就是學者,造幾條文壇消息,就是作家?!雹荇斞福骸肚医缤るs文二集·逃名》,《魯迅全集》第6卷,第396頁。這樣一來,本來好端端的名目被糟踐得變了味,所以魯迅不禁感慨:“于是比較自愛的人,一聽到這些冠冕堂皇的名目就駭怕了,竭力逃避。”⑤魯迅:《且界亭雜文二集·逃名》,《魯迅全集》第6卷,第396頁。魯迅當然不止出于“自愛”而“逃避”,更忠于戰士職守而對其發起挑戰,《這樣的戰士》中的戰士身陷于“無物之陣”,這是由五花八門的“好名稱”“好花樣”四下麇集而成的:“那些頭上有各種旗幟,繡出各樣好名稱:慈善家,學者,文士,長者,青年,雅人,君子……頭下有各樣外套,繡出各式好花樣:學問,道德,國粹,民意,邏輯,公義,東方文明……”旗幟上的“好名稱”、外套上“好花樣”哪一個不光鮮炫目,讓人艷羨垂涎?其實,這一個個都是刻意“繡”上的,金玉其表,招搖過市。而戰士畢竟是戰士,清醒冷峻,投槍一擲,戳破真相:“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無物?!睙o情揭示出“好名稱”“好花樣”的虛妄。這里的戰士乃魯迅自我形象,這篇散文充分反映了魯迅對崇尚“虛名”世風的高度警惕和堅決拒斥。
黜“虛名”必求“實”,魯迅特別注意在“名”與“實”的對比中張揚實干精神。這在《過客》中有集中表現,過客沒有“稱呼”:“我不知道我本來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時人們也隨便稱呼我,各式各樣地,我也記不清楚了,況且相同的稱呼也沒有聽到過第二回?!彼还堋白摺保骸皬奈疫€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么走?!币宦纷邅?,已是唇焦舌敝,衣衫襤褸,步履踉蹌,但是他稍事休息,還是跛足柱杖,繼續走:“我只得走。我還是走好罷……?!薄斑^客”沒有“名”,只管“走”??梢哉f,他的人生價值就在于“走”,在于“實”,而不在于“名”。還有小說《鑄劍》中的黑衣人,他不但拒絕命名,聲稱“義士”這樣的稱呼會冤枉他,更是把“仗義”“同情”這些冠冕堂皇的“名”押上了審判臺:“那些東西,先前曾經干凈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彼恢v“名”,只求“實”:“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過客和黑衣人,被公認為是魯迅的自我形象,他們秉持的黜“虛名”而求“實”的精神和行為準則,正是魯迅所崇尚和踐行的。
崇名取巧在中國有著深厚的社會歷史和思想根源。中國自古以來就講究“名正言順”,沒有一定的名號,就喪失了起碼的話語權。而皇權專制政治、等級觀念和制度,都有力強化了這一文化傳統,強化了“名”對人生成功的決定作用?!懊敝羷t“利”來,正如魯迅所揭示的那樣,本來一個普通儒生,“但一登第,真是‘一舉成名天下知’,他可以修史,可以衡文,可以臨民,可以治河;到清朝之末,更可以辦學校,開煤礦,練新軍,造戰艦,條陳新政,出洋考察了?!雹亵斞福骸肚医缤るs文二集·名人與名言》,《魯迅全集》第6卷,第363頁。那么,“名”自何來?按說來自于實在之“功”,所謂“功名利祿”本是四位一體不可分,有“功”才有“名”,實際上卻不盡然。在專制社會,“名”更多是拜權力賞賜,特別是科舉制將其體制化了。所以,魯迅認為:“名人的流毒,在中國卻較為利害,這還是科舉的余波?!雹隰斞福骸肚医缤るs文二集·名人與名言》,《魯迅全集》第6卷,第363頁。想當年唐太宗感嘆:“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這再清楚不過表明:任你不世之材,不過是皇家的籠中物。在皇權等級制度下,成“名”未必非得據“實”,也許討“巧”,博得上層乃至皇帝的歡心,來得更快捷,也更牢靠。這樣,崇名趨利的風習使得中國歷史上巧人輩出,終至于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巧人文化。
在當今市場經濟環境中,“名利場”比起農業文明時代來空前拓展了,人們面臨形形色色的利益誘惑,將崇名取巧的傳統發揚光大了。而且,如今“名”本身已成為商品,進行一定的商業包裝和炒作,就會直接帶來巨大的經濟利益。所以,崇名的巧人文化不僅未見消歇,反有變本加厲、愈演愈烈之勢。當年魯迅不無痛心地說:“這病根至今還沒有除,一成名人,便有‘滿天飛’之概。”③魯迅:《且界亭雜文二集·名人與名言》,《魯迅全集》第6卷,第363頁。針對的好像是百年后的當代中國。刻意求得的名必定是虛名,必定會擠兌實干,在當代名人“滿天飛”的時代,怎樣處理“名”與“實”的關系而給自己以合適定位,我們還有必要聽聽魯迅的忠告。
魯迅創作的出發點及關注焦點是“人”,文化塑造的各類人必然為他格外注意,所謂“巧人”“聰明人”就是其中之一。魯迅沒有在小說中集中刻畫,而是在散文和雜文創作中持續不斷地加以追蹤批判,其中蘊含著的人學思想是相當豐富和深刻的。關于巧人的文化性格,魯迅揭示出至少三點:一是善變無特操,二是重言輕行動,三是崇名不實際。對此魯迅都進行了深刻的文化剖析和批判。專制文化是孕育巧人的溫床,正如魯迅在《二丑藝術》中所說:“世間只要有權門,一定有惡勢力,有惡勢力,就一定有二花臉,而且有二花臉藝術。”④魯迅:《準風月談·二丑藝術》,《魯迅全集》第5卷,第198頁。而當代商品經濟環境,又為巧人文化的滋生乃至泛濫提供了新的文化土壤。許紀霖指出:“在當代中國人的精神世界里,由于宗教性的終極價值十分匱乏,一旦市場經濟激發起人性中的原始欲望,那種沒有靈魂的、赤裸裸的物欲主義便迅速彌漫,成為社會的價值主流?!雹僭S紀霖:《中國,何以文明?》,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153頁。專制文化遺毒未除,物欲主義又洶涌襲來,慣以“功利”為一切活動軸心的巧人們,會在新時代將“二花臉藝術”花樣翻新,百變神出。
祛除巧人文化,魯迅思想至今仍能給我們深刻啟示和教益:“立信”乃根本所在,因為巧人的病根正在于魯迅所揭示的“無特操”。不是嗎?信之虛,物欲則乘虛而入,才導致言之虛、名之虛(這正是巧人三大特點的內在邏輯聯系)。魯迅思想的核心是“立人”,其確立之日他也提出了相應的方略:“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雹隰斞福骸秹灐の幕琳摗?,《魯迅全集》第1卷,第46頁。而所謂“張靈明”也許關鍵正在于“立信”,對魯迅巧人文化批判的研究正可以加深我們對魯迅“立人”思想的認識和理解?!傲⑷恕敝卦凇傲⑿拧?,中國人有了信仰才有可能肅清自身專制文化的遺毒,才有可能抵御住物欲主義的侵襲,與巧人劃清界限,走向自由獨立而成為一個現代“真的人”。弗洛姆說:“人不能毫無信仰而生活。擺在我們這一代和今后幾代人面前的嚴肅問題是,這種信仰究竟是對領導者、機器、成功的非理性信仰,還是基于對我們自身生產性活動之體驗的理性信仰?!雹郏勖溃莞ヂ迥罚骸稙樽约旱娜恕罚本荷睢ぷx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年,第193頁。這里的“非理性信仰”類似于魯迅的所謂“吃教”,是巧人們所熱衷的那種對于功利的“堅信”,而我們所需要的當然是充滿生命體驗的“理性信仰”,那么,魯迅的啟蒙主義理性作為現代思想史上最有分量的部分,無疑是當代中國“理性信仰”建設的寶貴文化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