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月十號的雪地上找星星

佳音給自己起了筆名，謎鹿鹿。王格不高興，說：佳音，佳音，不要改。

無論做著什么，王格都會忽然叫一句，佳音。又叫一句，佳音。佳音的微信聯系人極其少，叮咚一聲，屋檐結著冰，太陽拿一條又一條線拉著冰凌玩，冰凌被拉斷了，除了太陽吃掉的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掉在地上，叮咚。

微信提示有信息來的叮咚聲一響，多半是王格，什么也不說，就兩個字：佳音。佳音回一句：我在。那邊有時候就無聲無息，放心了似的，有時候，王格發一些話來：我想你，或者是：怎么辦呢？再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了。

王格說的，是他倆剛認識的時候，是夏天，佳音穿著紅色吊帶背心和牛仔褲，牛仔藍的板鞋，在操場空地上遇到王格。白天，他們都是一個成人培訓班的學員，學習編劇知識，晚上，舉行見面會，佳音跑出來，看這個學校的操場，王格也來了。白天他們都自我介紹過，晚上，空曠的操場上，他們彼此再度交換了名字，操場讓彼此的名字顯得極其大，比月亮還大，比窗口透出無數燈光的教學樓還大。

王格。佳音。

別人聽到介紹，都會問佳音姓什么，可王格沒問，王格說，佳音，佳音，很好記。

佳音父母離異，都再度組織家庭，她不知道該隨誰的姓，父母總為這個吵來吵去，她誰的姓也不要，好不好？

身份證上，是個李字，隨父親。

夏天，這個培訓他們的城市有他們從來沒見過的藍天，兩個人站在操場中間，他們正是在中間部分相遇的，周圍有黃色的跑道，再遠處，有夜色里墨綠的樹木，是什么樹呢？銀杏嗎？是什么，都不要緊，不重要。

兩個人抬頭看天，他們來自不同的城市，他們的城市都有一年四季籠罩在頭頂的霧霾，這個他們共同在今夜擁有的城市上空，卻只有藍，沒有星星，月亮像一粒檸檬色的紐扣，縫在藍幕上。

聯歡會的歌聲和曲調傳到操場，令佳音想跳舞，她真的跳了一個，歡樂的鬼步舞，王格坐在地上看，過了一會，他們各自離開。

這是王格見過的最好看的舞蹈，以至于他吃驚到忘記說出來。回去時，佳音說：今晚我們沒有看到星星。

培訓只有一周，他們沒有比別人更多接觸過，各自都有各自的老鄉，外出培訓總是這樣，以同宿舍和老鄉為組，上課，吃飯，聊天，休息。

在結業典禮上，兩個人加了微信，也各自加了幾個別人的。成年人，總會用不刻意來掩飾刻意。王格把其他人都晾在通訊錄里，只跟佳音說話。

三個月后，他們已經聊過許多許多話了。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有一次，王格說。

佳音回復，好。

“有一天，”王格平常的開頭，他的故事似乎會很平常。“有一天，是個夏天，我在夜里遇見一個女人，她跳了世界上最美麗的一段舞蹈。”

佳音默不作聲。她知道這個故事將和她有關。

“這個女人說：今晚我們沒有看到星星。”王格說。

好半天，屏幕沒有新的字。佳音盯著手機看。她知道王格沒有說完。

“他們各自回到了自己原來的生活，”王格說了下去。那些字一個又一個，出現在佳音的手機上。他猶豫著，他要不要說下去。那關乎一個極少數人才知道的秘密。

佳音等待著。她感受到了那邊的猶豫，遲疑，沉默，以及想要傾訴的愿望，她抬頭看著天空，布滿霧霾的上空，灰蒙蒙一片，那邊徹底安靜下來。沒有一個字發來。

后來他們聊了別的事，王格寫了新的劇本，他發給佳音看。王格說，我現在寫到的每個女人，都有你的影子。又說，這樣表達不一定準確，其實是，我現在寫到任何一個女人時，腦子里都有你在，我已經無法判斷我是不是把我寫的女人都寫成了你。

他的新劇本里，那個女人并不會跳舞，女人是一個企業家，她在外闖蕩了很多年，離婚，單身一人，和眾多企業家一樣強勢，后來她生病了，失去了大部分記憶，但有一個記憶特別清晰，是她的夢想。她要在春天的雪地上，找到自己掉落的星星。

什么時候丟的？哪顆星星？醫生問她。

二月十號。企業家堅定地說。她的眼神空洞，她幾乎連醫生都認不出來了，但她記得這個日子。

我必須在下一年的二月十號這一天，在醫院樓下找到它。她帶著惆悵的喜悅，喃喃訴說。她有時候會把醫生認作她的戀人或者兄弟。但其實她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在她創業時期，她太看重錢，父母去世時都沒有回去，加上一些別的事，她把自己的兄弟和丈夫還有本來就不多的親戚們都得罪了，她還沒有自己的孩子，她失去了親人的關懷后，后悔自己沒有在年輕時生育一個孩子，男孩女孩都沒關系，現在，全世界都不理她，可是她如果有個孩子，孩子會好好守候她的。

醫生判定她已經出現精神方面的問題。律師和公司的副總、財務主管等有時候來看她，她偶爾會認出他們，好在她在病情好時已經留下對保障自己無憂生活的遺囑，因此，她經濟方面沒有困擾，大家都對醫生很客氣，說，希望盡量滿足她的要求，他們忙，做不到全力配合和隨叫隨到，但是能做到把錢付來。對于這個匪夷所思的關于找到星星的愿望，來者也表示沒有理由反對，他們勸醫生試試看。

新的劇本寫到這里，就停下了。佳音問：“結尾要怎么寫？”

王格說不知道。又建議佳音來寫結尾。

這個故事是合理的嗎？佳音想，一個住院三年的女企業家，記憶時好時壞，也的確完全忘記了一些東西，她唯獨記起來的，是一顆星星，這顆星星如果是莫須有，沒有存在過，還有說服她斷了此念頭的理由，可是分明，在某年二月十號一場雪中，也可能是雪后，誰知道呢，和一場雪有關，總之是這樣，女企業家偏偏在醫院丟掉了一顆星星。真是在醫院丟的嗎？退一萬步說，如果真有這么一顆星星在地上，早就該被人撿走了。她怎么斷定這顆星星就掉在雪地上，又怎么斷定掉到雪地上的是一顆星星，這顆星星從何而來，是她保存的一顆像星星一樣形狀和光亮的銀色鉆石，還是一顆星星從天空掉落，正是她據為己有的那一顆？佳音知道，有些人總愛指著天上，說某顆星星是自己活著某個星星是自己的親人戀人等等。這一切疑問，在這個劇本中語焉不詳，最清楚的事就是，一顆星星掉在了雪中，女企業家得到暗示或者明示（問題又來了，是誰指引她的呢？），必須在下一個二月十號的雪中，才能重新尋覓到那顆她曾經掉落的星星。

如果那天沒有雪呢？憑借女企業家的財力，來一場人工降雪是完全能辦到的，可是，天空不由她說了算，錢也有說了不算的時候，女企業家只有在這個冬天默默等，劇本里寫的時間是十二月三十一號女企業家說出來這個關于星星的故事，那么，離二月已經很近，那天有沒有雪，雪地上有沒有星星而那顆星星是不是恰巧就是女企業家掉落的那一顆，就只有天知道了。

而天空沉默不語。故事的背景是他們培訓過編劇學的那個城市，天空閉上藍色嘴唇，保持緘默，沒有事先把這一秘密透露給任何一個人，到底二月十號有沒有雪，而雪地上有沒有那顆星星，都是未知，一位小眼睛的護士甚至突發奇想說如果那天有雪，并且雪地上有許多顆長得一模一樣的星星，那么，女企業家如何分辨出哪一顆是屬于自己的那個呢？

關于星星的故事像病毒一樣，從女企業家住的高檔病房流傳出去，傳遍整個醫院，又傳遍整個城市，網上的各個論壇都開始討論起這個話題來，但更多的人對此表示鄙夷，稱這是無稽之談，女企業家企業的員工紛紛向副總示好，他們理所當然判定女企業家已經瘋了，不可能再回來領導這個企業，有一個大胸和一個長腿的女人在企業明爭暗斗，爭著要做副總的助理，在女企業家存在期間，副總是不許有助理的。副總臉上帶著虛偽的謙遜之色，有一種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的使命感，上班比平時更早，大胸女人在冬天也穿著低領的米色連衣裙，每天準時給副總辦公桌送去咖啡，比起長腿的能干的員工，大胸女人擁有先天不容抗拒的不容輕視的重量，令副總覺得自己責任重大，他急于把什么東西抓到手上。不僅僅是權力和責任，還有別的，因此有時候他會加倍空虛，在某天早上他去探望女企業家后，面對她對自己忽然認出來的驚喜，他更感受到自己責無旁貸，女企業家說，企業就暫時托付給他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王格還沒有給這個故事寫下結尾，他和妻子分居兩個月了，他沒有說出來的是，自從那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他看到過佳音跳舞之后，他再也沒有能力面對妻子了，無數個夜晚他做夢夢到佳音，夢中那些混亂的片段不提也罷，他大汗淋漓地醒過來，佳音并沒有在身邊，而在他日復一日噩夢帶來的嘶喊中，妻子搬到了另外一個臥室。他從來沒有喊出過佳音的名字，反而有一次妻子問他，是不是在夢里追一只星光下的梅花鹿。這說明他在夢里提到了鹿鹿。也提到了星光。

是這樣，佳音說，我們沒有看到星星。

二月份到了，天空令人欣喜地沒有暖和起來，寒氣陣陣，人們瑟縮著沒有出門，醫院的護士們在白大褂中穿著厚厚的毛衣和羊毛褲，等著春天的消息。一號沒有下雪，二號沒有下雪，三號，空氣干冷，風把住院樓環繞著，發出立體音響一樣的呼嘯聲，病人抱怨著天氣，也抱怨著早早就關掉的暖氣，女企業家的病房晝夜開著空調，保持著二十二度的恒溫，她終日望著窗外，很少出去，別人來探望她，她也沒精打采，無情無緒。三號這天，許多人以為要來的雪，并沒有來。一直到八號，也沒有，天氣預報里，有雪的城市仍然在報告冬天未走的訊息，天一天比一天干凈，云朵像冬天殘留的棉被，有時在，有時不在。誰能說得準呢，當十號的早上六點十分醫生去查房時，女企業家報告有雪來的消息時，醫護人員們像西方人一樣都聳了聳肩膀，但是事實證明他們是錯的，從明亮的窗外看去，雪花一片片從天空跳躍下來。

寫到這里時，王格把佳音跳舞的樣子加了進去。雪花飄飛時，和佳音跳舞時一樣美麗，王格對佳音說，結尾就要寫出來了，我們一起去雪地上找星星，好不好？

佳音單身，想去就去，想不去，也可以不去。王格說新的劇本將是他們共同寫出的，會署名他們兩個人。不寫鹿鹿，王格說，就寫佳音。可以嗎？王格問她。

雪不斷在地上沉積，對女企業家來講，這像是地上的天空，頭頂的天空是藍色的，地上的天空是白色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找什么。

王格對佳音發出邀請，他將放下所有的一切，出發到那個有藍色天空的城市，他要和佳音一起，在新的天地重新開始尋找星星，他們曾經掉落過星星嗎？每個人，都會掉落吧。傳說，人生下來時，心口上有一個口袋，里面裝著很多很多顆閃亮的星星，有的星星照耀愛情，有的星星關系親情。許多人走著走著，就會失去自己的星星，有的人，生活得萬般不如意，他們會把所有的星星摘下來，把它們拋向空中，有的星星落在他們馬上就要離開的路旁，更多的星星，一閃就不見了，從此，再也找不見它們。

副總、律師、財務主管等人簇擁著女企業家走出住院樓，他們茫然地看著正在白起來的地面，女企業家的眼神同樣迷茫，她低著頭，站在門口不動，只看著地上這一大片白色的天空，人們都說她是女強人，可是她怎么哭了呢？一顆眼淚被風吹起來，落到潔白的雪地上，像是一顆星星綴在天空。人們都傳說，女企業家沒有找到她丟失的星星。不過，那天之后她忽然好了，完全自愈，她重新回到企業，當天就召開會議，副總帶著大家用力鼓掌，大胸女人和長腿女人的寂寞從胸部和大腿中互相傳遞，在后來的日子，她們還成了一對形影不離的好閨蜜。

掉落的星星，怎么可能再找回來呢？王格的妻子重新搬回他們的臥室，她再也沒有聽到丈夫做過噩夢，他甚至什么夢都不做了，她奇怪他以前不打鼾的，但是現在，他常常飛快地入眠，鼾聲先于她睡眠之前響起來。沒有心事的人，總是睡眠質量最好。

佳音那次沒有應邀去找王格，那次之后，他們不再聯絡。她沒有機會再問二月十號的雪地上，是否真的有過一顆閃閃發光的星星。

“我的心口上，綴滿閃閃發光的星星。”她跳舞的時候，這些星星叮咚叮咚像泉水一樣作響，像冬天屋檐下的冰凌一樣輕輕碰撞。她喜歡她的新名字，在雪花覆蓋的林地上，她的影子像梅花鹿一樣輕靈敏捷，她掠過王格的身邊，又瞬間離開，像一顆消失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