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 鯉

1

仙女發信息告知她成為了一條魚的時候，我剛推著沒有電的電瓶車走到順南橋上。

順南橋是我去店里和回家的必經之橋，早晚得各走一次，這座像大寫的H的橋，通車才兩年多，也叫“愛馬仕”橋。自從有了它，人們賭咒發誓再也不說去跳東陽橋，而是說“你再說我就去跳愛馬仕”！我那剛離婚的老公的情人就是這樣說的：你要是不離，我就從愛馬仕跳下去！我不活了！

不活了就不活了唄，我看你還真敢跳！我的嘀咕其實毫無意義，他被嚇住了，我們離婚了。能夠被嚇到要離婚，我也沒有理由來承擔一條性命。離婚證一簽，我就將提前找好的店鋪裝修一番開張了。喘一口粗氣，又敲打下后腰和小腿肚子，便將電瓶車靠在橋欄桿上準備歇息下再走。今天沒顧得上給電瓶車充電，是想著馬上要夏天了，晚上小區里的人會走出來散步，大人小孩總歸會買瓶水或買個棒冰啥的，我就想趁天還沒太熱就將貨架適當做了一些精簡，讓人進來不悶。后又去整理了一遍倉庫。待上車，才知道它跑不動了，想想，就推著電瓶車朝家走去。并樂觀地想，不就像小時候放學回來突然遇到自行車的鏈子斷了嗎！

仙女沒事就會找我說話，這點我們已經有默契，空了我就回她，忙了，不回也沒事。總之，也沒什么大事。好比今天就只是為了告訴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條魚。讀完她的信息，我又去找兒子的微信看，他已經有段時間沒有主動跟我聯系了。背后，時不時會有一束汽車車燈刺過來——這束白光打在身上，就像X光，能夠照穿我。隨著白光刺進來的還有一個女人要跳橋的聲音——你要是不離，我就從愛馬仕跳下去，我不活了！這個聲嘶力竭的女音，癡纏、尖銳，威力十足。冷笑一下，我看到前面河邊有一片在建工地，圍著綠色安全網的樓群，有高有低，高的那幢應該有十層左右。兩排低矮的活動板房，大概是民工宿舍，燈影綽綽，有人影在走動，還有說話聲傳來。

這片房子的賣點估計就是臨河而建，我又將視線落進河里，看來要做一條魚的人有很多，選擇臨水而居，是不是就是為了完成成為一條魚的夢想呢？打開手機的照相功能，我將上半身伏在橋欄桿上，準備拍一張河水給仙女。她啊，每天在家坐著，應該也挺沒勁的吧——姐姐呀，我剛睡了一覺，夢見自己是一條魚了，正在大海里游，好開心啊。她興高采烈的聲音讓我不由得感嘆起來：她這個人啊，為什么總這樣開心呢！成為一條魚，她怎么會成為一條魚呢？

而我的手機鏡頭里，她卻真的拖著一條金燦燦的魚尾在河水里游弋著……

2

仙女姓費，叫費仙文。我叫她仙女，是因為不留心將文看成了女。她第一次聽我這么喊，還很隆重地更正了一下：姐姐，不是仙女，我叫費-仙-文，文化的文。

聽她這么一說，我又重新打開文檔看作者的名字，的確是費仙文。但一開口，還是喊了仙女。那就仙女吧，她也默認了。陸續又發了幾篇文章過來。每次發來文章，還會來信息問寫得怎樣。我不懂文章，但仍舊會回復：寫得不錯呢，贊。

我跟她是在一個微信群里認識的。內衣緣分。我們都是靠隱藏在這個群里的內衣銷售人員中的其中一員拉進來的。群里每天都會發很多曖昧不清的廣告語，比如說：擁有蘇瑞，五十年不變。蘇瑞：做一個抬頭挺胸的女人。蘇瑞是內衣的品牌名，據說女人穿了可以塑形，煥發青春；男人穿了可以增強性功能，且延年益壽。一件內衣弄得跟長生不老藥一樣。按說，我是不會上當的，可在街上拉我的女人的眼睛能挖到心里，一眼看出我的問題，并看出了問題的癥結所在。

悲傷和憤怒讓我失去了辨別能力，并以為滿世界都會出現天使助我一臂之力。我就乖乖地跟著她去了會所。一到二樓的房間，在沒有拉好窗簾的情況下，她就迅速地脫下了身上的衣服。還將胳膊抬起來，赤身裸體地在我面前360°地旋轉。一邊轉一邊提醒我看她的胸、臀和小腹，還有大腿。之后，還拉著我的手摸了她的胸、背、臀和小腹，問結實不？光滑不？年輕不？然后，隔著衣服捏了我的胸、背、臀，和小腹。一邊捏一邊說：你看看，胸都垂到地上去了，小腹那么大，全是贅肉，腰上的皮膚還那么黑，毒氣都聚集在這里開會，哎呀呀，你看你的屁股都掉到小腿肚子上去了……

在她的一驚一乍中，搞得我自己都嫌棄起自己來。她笑笑，自作主張朝我手里塞了一個袋子，從而關照道：姐啊，你一定要每天穿啊！男人一旦不喜歡你了是會跑掉的！我一臉茫然：你怎么知道他跑了啊？

仙女跟我一樣，說那天正坐在園子里看書，但明顯心思不在書上，眼睛一直在朝柵欄外的路口上脧。就脧見一個女人頂著一頭紅卷發來了，細腰長腿，特別好看。女人朝她笑，她也朝女人笑。待女人走到柵欄邊喊她妹妹，問她笑什么？仙女吃吃地笑道：姐姐真美！女人一聽，就咯咯地笑著轉了一圈，將胸啊腰啊又一次展現了一遍，嘴巴上問著“是嗎？”待看清仙女是坐在輪椅上的，就嘖嘖幾聲，驚呼道：妹妹啊，你看你，臉蛋這么漂亮，可惜了啊。眼睛落在仙女的腿上，關切的樣子恨不得坐輪椅的是她。感動得仙女就跟她加了微信。然后就對她說的話深信不疑：你看你的腰多細，可惜了，坐壞了，邊上在塌陷。哎呀，你的胸脯本來很好看的，但是端不起來，也挺不起來，你這個樣子怎么會讓人注意啊？仙女一驚，看著她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人啊？女人又是一陣咯咯笑：妹妹啊，姐姐可是過來人！

事實是，仙女哪里有力氣將這緊邦邦的東西穿在身上呢？我也不會穿，我要干活，蹲來蹲去不方便。一看到這個群就會想到那一沓毛爺爺。后來看到仙女在群里發她文章的截圖，沒事就看了幾篇，很義氣地點了幾個贊。也因為我的點贊，她也獲得了一部分人的點贊，很是熱鬧了一陣子。后來，有一天，她主動發來一張照片給我，并強調照片是她媽媽剛拍的。我端詳著照片，發現她明顯用心打扮過。波波頭梳得齊齊整整的，像蛋殼扣在臉頰的兩側。耳朵上佩戴著一對珍珠耳環。雪白的胸口上也戴著一粒同色系的珍珠吊墜。身上穿的是一件藍色外套，里襯一條有蕾絲花邊的內搭。如果沒有看見屁股下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的輪椅，這種清新的感覺真是美好。

我問道：今天有喜事？

她猶豫了一下，一陣嘻嘻笑，說他等會要回來了。原來，她每天下午會打扮好，坐在這里等他出現。她之所以會跟紅頭發女人買內衣，也是那個女人看懂了她盯著路口的眼神，那嬌羞的，充滿期待的，又很含蓄地凝望——這個人在發花癡啊！

3

繼續回到這個晚上，這個要命的夜晚啊。讓我永生不忘。

站在橋上歇息，或看風景，這對于我們多河多橋的地方來說，太正常不過。小時候就常坐在橋上聽媽媽講神話故事，少女時期，也坐在橋上幻想過愛情的模樣。但是，這晚，我站在橋上拍照的時候，居然又想到了那個要跳河的女音，這令我多少有點傷感。趴在橋欄桿上的背影就愈發孤單，是的，就在仙女在鏡頭里快樂地游弋時，我突然想哭泣。但我又意識到大晚上站在橋上哭泣不好，要是有人看見會不會以為我要跳河呢？問題就出在這里，我當時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自身后拍打而來，緊接著，屁股和后背都受到了一股猛烈的撞擊和抓握——突如其來的力道嚇壞了我。手一松，手機掉到河里去了。身子本能地掙脫著，然而，對方比我聰明，感覺到我在掙扎，更用力地摟緊了我，胳膊好比鋼鐵，緊緊地撳住了我。還在用他的右腳勾我的腿，要將我的腿勾到他褲襠去夾住，一股酒味也噴上來——完蛋了，一個酒鬼會對大晚上站在橋上哭泣的女人做什么呢？

他要搶劫？他要劫色？或，先奸后殺？一幕幕電視劇里的情節涌入腦海，我以最快的速度回想了一下身上的財物，手機已經掉到河里去了，不能給他了；脖子上有一根梵克雅寶的項鏈，這個可以給他；放在電瓶車座位下的包，這個不能給他。因為錢包里有一萬元現金，這是明天去酒廠拿黃酒的款子。還有兩張銀行卡，一張卡是原來的工資卡，那里錢不多，店裝修的時候花了一些；一張卡是離婚后分得的一點經濟補償，這個卡不能用，是兒子的。于是，我就拼命地擠脖子，想讓他看見項鏈，金燦燦的一條，在黑夜里估計會熠熠閃爍。可是，他的眼睛瞎了，看不見，依舊死死地抱著我不放，嘴巴里嘰嘰咕咕地說著不能跳河的話，酒味一陣比一陣猛。好似嘴巴就要咬在我臉頰上了，他的身上除了酒味還有一種類似于汗味混雜著其他物種的渾濁氣體。

他不會是想劫色吧？我有什么色呢？我又開始用力掙脫，而他的胳膊卻死死地抱住我，將我朝他懷里拖，我的額頭幾次碰到他糙里吧唧的下巴，他肯定有一個胡子拉碴的下巴。他的手指也幾次抓在我的胸上，疼得我張開嘴巴就去咬他的胳膊——一口下去，我大概咬疼了他，他哇哇地叫著，嘴巴里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手就松了一些。然而，我正要乘機掙脫出來，不想他卻不管胳膊上的疼痛，再次抱住我，糙里吧唧的胡子刺著我的背，我聽到他在說：你咬吧，咬我就想開了，我不怕疼，你咬吧！你反正不能跳河！這么高跳下去必死無疑！

原來，他真以為我要跳河！剛反映出他的好心，卻又發現我跟他正面對面抱著，便突然屈起左腿頂了一下他的褲襠，隨著一聲呼叫——我和他都掉到河里去了！

事情發生到這一步，幾乎窮盡了我的想象力。很快，我的婚戀史，他的身份都一一曝光，我成了一個因剛遭遇離婚而想不開的“害人精”，他就是見義勇為的英雄。他就在河邊在建的工地上干活，好像是做泥水匠，所以身上有一股混雜的氣味。他只有36歲，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那晚上他之所以會“救”我，是因為他跟工友喝酒回來，剛走上橋，就看見我正撅著屁股趴在橋欄桿上哭，熱血一涌，回頭對工友喊一聲——“有人跳河了！”就飛快地朝我奔了來。結果，他突如其來的“挽救”反而嚇到了我，讓我跟他在欄桿上掙扎起來，掙扎中，也不知哪里出現了松動，我和他就一起掉到了河里。再后來，他的工友就報警了，一下子來了很多人來救我們，他極力地推著我上岸，可由于他喝過酒，已經沒了力氣，就被水吞噬了。

當這一切像海浪在人們嘴巴里卷的時候，我是不省人事的，身體里喝了很多河水，雖然被救，但一直處在昏迷中。這個人醒不過來，難道真的想死？兩天后，當我第一次睜開眼睛，看到的是護士的兩只大眼睛，她白晃晃地站在我前面，極其虛無的聲音白晃晃地傳遞而來：哎呀，你終于醒了，有什么想不開的呢，還真去跳愛馬仕橋！

我愣愣地看著這片白，眼睛又慢慢閉上了。我的視力還沒有恢復過來，墜落時傷了視網膜。后來，在死一般的安靜里，一個公安同志慢慢地跟我說著這前前后后。他也在問我：你為什么要尋死呢？為什么要跳河呢？有什么想不開的呢？

我為什么要死呢？為什么要跳河呢？有什么想不開的呢？我無法回答。至于那天晚上的事，經過兩天的昏迷，似乎也想不起來，腦子里整個是一片混沌。仿佛灌滿了水，我只聽到一種水聲在身體里晃蕩。當聽到救我的男民工已經死了，我嚇壞了，傻傻地看著大家，獨自追問著：你為什么要死呢？為什么要跳河呢？有什么想不開的呢？我一遍一遍地詢問著，抱著腦袋拼命地想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仙女來看我，我都沒有想明白。當她搖著輪椅進來，跟著進來的還有一束白光，我的思維就在這束白光里激靈了一下。恍惚看見魚尾巴一甩，一把水花濺了出來，滿地的碎銀。我突然拉住她放在膝蓋上的手，哀求道：我不想死啊，我沒有想死！

4

仙女是我在渾渾噩噩中對公安同志說出來的名字。在這之前，他去找了我剛離婚的前夫，但他跟新婚妻子一聽說我跳愛馬仕橋了，就說人正在外地出差回避了。倒是仙女一聽我出事了，立馬決定過來看我。我和她曾經聊到過住處，相互發送過位置圖，大概知道坐車需要三個多小時。只是仙女這次含蓄了，沒有告訴公安同志自己腿腳不便。她說服媽媽放她出來的理由是自己總歸要獨自生活的，你們也不可能照顧我一輩子呀！這是一個很嚴峻的現實問題，她的爸媽思忖再三，考慮到路途并不折騰，也就同意了。仙女就又跟他們說：我也算是有朋友了，我得趕緊過去看望我的姐姐。

據仙女自己說，這一路還是很順利的。她媽媽將她送上汽車后，又認識了一個大學生妹妹。然后就靠這個妹妹，推她下了車，又推出站，送上出租車直奔醫院而來。仙女總結說：就是我必須嘴巴甜，不然我就沒有辦法請人幫忙。這也算是我們這撥人的生存秘笈吧。

聽她這樣說我安心了，并叫她趕緊跟媽媽報個平安，她卻笑著說，早報好了。然后，又說：姐姐啊，我來這都兩天了啊！

經她的提醒，我才知道，又過去兩天了。這兩天我依舊昏昏沉沉的，害怕醒來，也害怕聽到腳步聲，不，是任何一種聲音，每一個聲音都覺得是死去的男民工的，或者是他老婆來找我算賬的。隱隱約約中，我好像聽到過一陣又一陣的吵鬧聲，還有嘈雜的腳步聲。還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充滿憤怒的聲音，聽起來凄慘得要我去償命一樣！如果真要一條命就好了，一命償一命——想到這里，我喊了一聲仙女，眼睛則盯著床頭柜子的抽屜拉手看著。這個里面放著由公安同志給我送來的包，電瓶車鑰匙、一萬現金和卡都在。但很快，我又繼續閉上了眼睛。

這一睡又睡了半天，并拒絕吃飯、喝水，公安同志怕我想不開，每天也會來看看。他不知道，我沒有想過死，也不會跳河，問題是，我還是跳河了，并且害死了一個人，這令我非常害怕。當然，我是憎恨自己的，人家為了救你都死了，你還因為懼怕而裝死！但很快我又說服了自己，因為沒有想到過死，又沒有死掉，從而就很害怕再失去什么。我已經感覺到愧疚，會一輩子活在他的陰影里。急火攻心，頭發在一夜之間白了一半，身體又開始發燒，嘴唇里長滿燎泡。昏昏迷迷中，我聽到仙女拉著我的手在哭：姐姐啊，姐姐，求求你醒醒，你要堅強啊，你這樣四肢健全，會過得好的！

姐姐呀，我腿腳不便，我沒辦法好好照顧你……

她一邊哭著，一邊撫摸著我的手，溫情從掌心慢慢聚集而來，讓人倍感溫暖，好似真是親姐妹。最后，她將我的手拉到她的腿上放著，說：姐姐啊，我念文章給你聽吧，我最近寫了一個新文章，叫《夢見一條魚》。

于是，她就念了起來：那天晚上，我坐在薔薇花下小寐，月亮照亮了一條心河在我身上奔騰，我夢見我成為了一條魚。我身體靈活，不停地擺動著魚尾，快樂地呼吸著，一會兒躍到水面上，水花四濺，太陽金燦燦地照耀著我，我亦是金燦燦的……

5

當天下午，我帶仙女回到了出租屋。

我出院了，仙女在床邊的朗讀治愈了我。她說自己腿腳不便，做不了別的，但可以朗讀文章給我聽。她的朗讀抑揚頓挫，且聲情并茂，專心致志，身體里飽含了激情，不比董卿差。

讀了自己寫的文章，又讀了一篇三毛的散文。她說她最喜歡三毛，如果腿好，也想去流浪，走遍全世界，再遇見一個荷西。說到這里，她停頓了一下，暗自嘀咕著：可惜，“他”不是我的荷西。我的荷西，哦，不，我沒有荷西。

她始終在掛念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是誰呢？源于當時的心境，便沒有接話，但深深記得她讀給我聽的兩句話：一、和蘋果一起，睡了覺覺。所以，我的臉頰，也染上了一抹紅。一定是這樣啊。這句話暖，心境也高遠，我喜歡。二、河水走了，橋還在。日子走了，我還在。讀到這里，她停下了，盯著我看，我則若有所思地看了窗口很久。她道歉道：姐，不好意思，這個橋跟那個橋（愛馬仕橋）不一樣……我第一次沖她笑了，說我懂。她粲然一笑：姐，我還是給你讀《夢見一條魚》吧？我點頭說“好”。我喜歡這篇文章，她朗讀時，我能看見金燦燦的陽光打在金燦燦的魚身上，河上，還有河上面的天，包括此刻坐在我面前的仙女，都是金燦燦的。

這篇文章，仙女朗讀了三遍。帶著童話的顏色喚醒了我，我決定起床，并決定去面對眼前的一切。我想我首先得去看看那個救我的人——可惜的是，公安同志告訴我他們于前一天已經回老家了。死去的民工，見義勇為，現在是人們心中的英雄。日報有具體的報道。一說到英雄，仙女就激動萬分，插話進來說：我記得《蜘蛛俠2》里面就說過——我們這個時代需要英雄，像他那樣，飛檐走壁……勇敢地為人們獻身，我相信我們心中的英雄，叫我們誠實……

這個英雄已然也是他妻子心目中的英雄，據公安同志說，他的妻子，因為男人成為了見義勇為的英雄，激動得兩眼熱淚。盡管萬分悲痛，這個目不識丁的農村婦女，站在表彰大會上，緊緊地抱著懷里的骨灰盒，說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咱家里生個豬崽都要守兩天兩夜呢，他救人了，積德了，做了英雄，我，我們要向他學習！

聽公安同志說完，我默默地拖動身子離開了。眼睛里凝聚著一個透明的水殼，雙手搭在輪椅扶手上，帶仙女回家——因為墜落的時候，我的腿也受到了水的撞擊和刮傷，腳踝處一直隱隱地痛著，走路一拐一瘸。

房間里急需開窗換新鮮空氣，一看到窗外的吊蘭，又掛上了新長出來的葉片，我愣神了一下，再轉身，仙女就從廚房出來了，她居然坐在輪椅里煮好了兩碗面。

由于家里沒有菜，她從臺盆邊只找到了幾根蔫耷耷的蔥，將就著煮了兩碗陽春面。我挑起一筷子面送進嘴巴里，發覺味道還不錯，很快就吃了一碗。她卻只吃了一點點，我告訴她說馬上去買菜啊，順便還告知她我燒得油爆蝦紅燒雞特別好吃。她抿著嘴巴搖頭。我問道：你是不是累了？她又搖了搖頭。就在我起身準備去買菜時，她才漲紅著臉，喊了聲姐姐。我回頭看她，發覺她的臉漲得通紅，頭低著，雙手拉扯著腿上的毯子，小聲說道：姐姐，我不敢多吃，吃多了會上廁所。

我租的這間房子是一對退休老夫妻的房子，他們住樓上，樓下朝南的房間租給了我。還有一個廚房和衛生間。一有空，我會將屋子和院子打掃干凈。每周帶一枝花回來插在客廳里。多半是康乃馨，因為這個花便宜，也無奇異的香，老人對過于香的東西不太喜歡。老夫妻也喜歡康乃馨，夸我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每次換上花，他們就會走近花看了又看，聞了又聞，不停地互相告知“真好看”，或“真香啊”！

仙女要在我這里住兩天，我去柜子拿被子的時候，老夫妻又從樓上下來了，手上拿著一盒進口膏藥。說是在日本生活的女兒帶回來的，效果很好。因為他們見我走路一拐一瘸，就拿下來給我用。我將被子丟在床上，這一米八的大床，想必是他們的女兒曾經睡過的床。現在空著，就搬了下來。從回來到現在，他們都沒有問我一句什么，只是跟我說了句：你回來了啊，好好，回來了就好。我們好久沒有看見新鮮的花了。我跟著看了一眼客廳里的空瓶子，知道他們是故意在等我回來，禮貌地打好招呼，我轉身走進了房間。但很快又出來，站在他們面前，張開嘴巴準備說點什么，就跟小時候在外面闖了禍，回到家見到父母得說點啥一樣。可是，我又能說什么呢，我深知現在發生的事根本就不是一句兩句可以說得清楚的，如果要像朋友圈傳的那樣，只能說我不該去跳河！我不該去害人！要死自己悄悄死了就好了！

老夫妻拍拍我的肩膀，關照我們早點睡，上樓去了。人還沒有走出房門，仙女就感嘆了：真是一對好人啊。這個世界還是好人多是不是？我朝她笑笑算作回答。我的心思還在救我的那個民工身上，準確地說，在他媳婦身上，他死了，他的媳婦還活著，還有一大家人要過活，就算回去開了表彰會，又能怎樣呢？以后的生活擔子都得她扛，她會不會累了不高興扛了呢，如果這樣，那孩子老人又怎么辦呢？不知不覺中，我跟她就有了致命的關系，她今后的生活怎樣，都將跟我有關。她若生活的好，我可以得到些許寬慰，她如果生活不好，我將終生不得安寧！

我傻傻地看著仙女，仙女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眼睛在房間里顧眄。當看見我搬家帶出來的一盒毛線團，如獲至寶，叫我去拿下來，說要鉤一張桌布給我。這一包白色羊毛線，放了十幾年，當時準備給兒子打毛衣的。仙女一手一個毛線團拿著，像舉著兩只香噴噴的烤地瓜。的確是烤地瓜啊，她還拿到鼻子前聞了聞。嘴巴里嘻嘻地笑著。之后，將毛線團放下，雙手合十，掌心對著掌心，胳膊從懷里伸出去，側面的墻壁上就出現了一條大魚在游，她笑著喊道：魚來嘍，大魚來嘍。姐姐，你要相信我，我的手可巧了，明天我給你鉤張桌布啊。她興奮的話語也在墻壁上游，使得那面墻壁硬生生成了一條大河，河水無限的寬闊——波浪滔天的……

6

腿不能走路，但她的雙手卻靈巧無比。不僅會做飯，會寫字，還會做蛋糕調節飲食，更會扭氣球養活自己。她說：蘇格拉底說過，每個人身上都有太陽，主要是如何讓它發光。姐姐，你看我身上有光嗎，姐姐身上就有光……因為興奮，她的雙目炯炯有神。要是不發生意外，她該是一個多么完美的人啊。我禁不住感嘆道：19年前，咋就發生了車禍啊……

話一說出口，立馬就后悔了，我怎么還要去問這個呢？便趕緊掩飾道：仙女，我其實想去看你的，我查過地圖，自駕只要兩個多小時，坐車才要三個半小時……

的確，她在微信里已告知是因為車禍才失去了左腿。我為此十分同情她。一旦同情起來，就恨不得用盡全力對她好，但這種好代表的是什么，只有我自己知道。在弱肉強食中，只剩下兩個弱者時，我們一定還是能找到強者存在的優勢。可就現在來看，她才是最勇敢的人，為了我來了。我感動地拉住她的手又想掉眼淚。她卻無所謂：

嗨，我來看姐是應該的，你對我好，我應該來！

稍頃，她又道：姐姐，我其實加了很多群，也加了很多人，但沒有幾個人會理我。只要一聽我是個輪椅上的寫作者，假惺惺地同情幾句，就不理會我了。還會將我刪了——他們不知道我真的很想有個朋友……說到這里，她的眼神和臉色瞬間黯然了——姐，我都三十好幾了，還沒有談過戀愛，還得成天依靠父母照顧……

突然間，她又眼神活泛地拉著我的手說：只有你，傾聽我說話，當我朋友，所以你不能想不開呀……她還在努力地說著，但我的思緒已經走開了，我想起了那晚站在愛馬仕橋上給她拍照的事，脫口而出：對了，那天聽說你成為了一條魚，我當時正站在愛馬仕橋上，我的腳下流淌著一條美麗的河……

我突然清醒了，我的確沒有想過尋死，我的確是在拍河水的時候，屁股狠狠地疼了一下，被驚嚇著了，并順著一股奇怪的力道掉到了河里……

姐姐，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啊？仙女推搡著胳膊喚我。我含著眼淚朝她莞爾一笑，決定不再提那晚的事。人都死了，已經沒有孰對孰錯。我應該獨自承擔下來。而就在這時，仙女用她的指頭碰了碰我的胳膊，我朝她看了下，她的指頭卻又收了回去。沒有多久，又來了，我再次朝她看去，她這才囁嚅道：姐姐，我想上廁所。

幫她上好廁所，我扶她睡在外面。只要有一個固定的可以吃得起力量的物件支撐，她會將渾身的力量灌輸到雙臂上，并將上半身緊緊地搭上去，下半身就會輕盈起來，像一只笨鳥在學飛翔，然后我就可以輕巧地將她扶到床上來了。

幫她上廁所時，我才想起她在醫院的兩天是怎么上廁所的，她告訴我說護士幫過一次，隔壁病房的阿姨幫過一次，還有一個護工阿姨幫過兩次。為了減少上廁所，這幾天她每天都只吃一個蘋果，也盡量少喝水。即使這樣，畢竟天氣熱了，打開尿不濕，我還是聞到了一股刺鼻的異味。我讓她平躺在床上，去打了一盆熱水來幫她擦身。她紅著臉不讓我擦，我將她的手拿開，說姐姐都是死了一回的人，怕啥。她這才將手拿開。我用熱毛巾輕輕地擦拭著她光滑平整的小腹，還有飽滿結實的乳房，發現她的媽媽將她照顧得很好，除開這次過來大腿間引起了少許的濕疹，她身體的整個皮膚依舊白皙細膩，泛著瓷器的光。當然，她沒有讓我擦腿，她咬著嘴唇，決絕地搖頭。

我聽了她的，沒再堅持。她拉著被子深深地吸著，抬頭跟我說：姐姐的被子真香。我笑道：我喜歡干凈。雖然是租賃的房子，仍舊得當它是家。仙女附和道：看得出姐姐對生活還是保持著高度的熱情。也許是累了，也許是身體干凈舒適了，打個哈欠，睡意襲來。我就跟她說睡吧。她嗯一聲，細微的鼾聲就響了起來。

可我還是做了夢，依舊夢見救我的男民工朝我走了來。他溫和地笑著，下半身像是被霧氣遮住了，又像是被水汽淹沒了，他笑的樣子，溫暖又樸實，親切如大哥哥。很快，他的臉漸漸也被彌漫上來的大水淹沒了，只剩下一只張開的手朝我揮著……

求求你，救救我！

每晚，我都會夢見他，如影隨形。在他張開的手掌里，我感覺他來抓我了，我無處可藏。就快撐不下去了，身上汗津津的。費盡力氣醒來，我將胳膊伸出來晾汗，一股熱烘烘的氣息就跑了出來，像他那晚抵在我臉頰上的呼吸。我只好又將胳膊藏到被子里，人朝仙女的胳膊靠上去，聽著她勻稱的呼吸，心慢慢平穩了下來。

7

天氣說熱就熱，今天還十八攝氏度，明天就升到三十幾攝氏度了。一夜之間，千變萬化。帶著一身的熱汗，我又來到小超市。無論如何，還得營業呀。一到店里，我就忙開了，整理賬單，擦臺子拖地板，就連玻璃門都去擦了一遍。我渴望著客人來，又怕客人來，擔心他們問我你為啥要跳河呀？有啥事扛不過呢？

不到九點，我就做了好幾筆生意，有來買香煙的男人，有來買鹽的老太太，還賣掉了一箱黃酒。他們急匆匆的，直沖而來，似乎根本不知道這個店關過門沒有。只有那個男人，在門口打煙盒拿煙的時候，隨口問了句，老板娘出去玩了嗎？像半個月沒有開門哈。但他并沒有等我回答，就將煙含在嘴唇上走了。

我期盼著，生活就這樣回歸正常吧。轉身又去檢查了一遍電瓶車充電的情況，應該說那晚之后，我就有了一天檢查多次電瓶車充電的習慣。

仙女想到超市來看看。正要幫她叫車，她來電話問叫車要多少錢？我告訴她一趟是28元，一個來回是56元。晚上我跟你一起打車回去。她遲疑了一下，回復說那就不去了，還是在家鉤桌布吧。桌布已是一個半成品，毛茸茸的一團，圓圓的太陽花，一朵連著一朵，非常漂亮。又語音說如果叫車來，車費誰付是一個問題，關鍵問題是誰付都不值當。比如說她自己付，那么得寫兩篇文章才能賺回來。假如讓我付，明顯是不合理，車子是她坐的，錢要我付不應該不說，而我要賣多少包鹽才能賺到56元呢？所以，她決定不來了。

而她還是來了，她總能出其不意。是房東老太太跟她聊天知道了她的想法，正好她的侄兒來送東西，房東太太就安排她的侄兒將她送來了。我去車上接她，她正十分禮貌地跟房東太太的侄兒道謝。她還笑著跟我說：輪椅在后備箱。輪椅還真是沉，我也跟她感嘆：你爸媽真不易！

我的腿傷也沒有完全康復，走路還點小瘸。房東太太的侄兒便過來幫我，他很是驚訝：哎呀，你也瘸呀！聽他這樣說，我就甩掉了他的手，冷著臉：你才瘸！跳河那晚之后，我非常忌諱有人碰觸我。但是，面對仙女看著我的清澈的眼神，才發覺自己反應過激，立即想跟她道歉，她捏了捏我的手，笑道：姐，進去吧。

一到店里，仙女就叫我不要管她。她坐在輪椅里自己轉了轉，就將輪椅推到柜臺邊，但凡見到有人進來，她就笑盈盈地招呼“歡迎光臨”。待客人付完賬，她已經確定該叫客人為阿婆還是嬸嬸了。且主動笑著告訴人家：我是她妹妹。她還用手指了指我，算是做完了自我介紹。然而，就在客人客氣地跟她笑完，她又一臉難過地說道：我姐姐不易啊，每日這么辛苦都是為了照顧我。

幾句很簡單的話，她就獲得了很多人的喜愛。這個小區邊上還有兩個拆遷小區，阿婆們來買東西，都不會一次性買好，而是今天買一包鹽，明天買一包衛生紙，結好賬就站在門口茫然四顧。仙女看下手機，知道離做飯的時間還早，便讓我搬張凳子出去，她也跟出去，跟她們坐在一起聊天。大概有人問到她的腿，她笑笑，掀起毯子給她們看，臉上亦很悲情，似乎還有淚光閃爍。一張漂亮的小臉，清純起來的時候有著清純的美好，憂傷的時候有著憂傷的楚楚動人。然后我就聽到阿婆們一陣此起彼伏的嘆息：啊，這姊妹倆真不易啊。

桌布鉤好了，一回到家她就立馬拿出來讓我鋪著試試。一朵一朵的太陽花就鋪在玻璃臺面下，大小剛好，四邊垂下來一圈花邊。我將手落在上面撫摸著，歡喜不已。她說：還有點線，我給房東夫婦鉤一對杯套吧。我回她：房東夫婦人好，不會跟你爭的，你今天累了，早點休息吧。她固執地搖頭：不，我一定要送他們。他們對我跟姐姐一樣對我好。我對你好嗎？整個一天，你都在幫我拉生意。你以為我沒看出來呀！但是呢……她嘻嘻一笑，有什么但是呀，保證她們會帶更多的姐妹來你店里的。

她冰雪聰明，估計已經猜到我的“但是”是什么，看著她又專心致志地在鉤杯墊，兀自笑笑，將椅子拖到她身邊，幫她按摩起腿來。我也是突然查百度才知道她的腿需要早晚各一次按摩，不然肌肉會萎縮得更快。

我的手掌輕輕地在她的右腿上按摩著，可想而知，它的脆弱和麻木都是如此讓我謹小慎微。很多時候，只能用指肚輕輕地揉弄著。她說：姐姐，你不要生我氣啊。我問：干嘛生你氣呀！她說：我知道你在生氣。說著，右手捉住我的一只手，淚汪汪地看著我：姐姐，我們有我們的生存法則，今天只是用到你身上了。你不能忌諱別人是否看得起或看不起！

說著，就將我的手移到她的胸口上放著。我的手下便是一只堅實的乳房，因為激動，乳房一顫一顫地跳動著，掌心里像握著一顆活潑潑的心臟。之后，手慢慢地下移，放到她的小腹上，平滑的小腹也在一鼓一鼓地呼吸著。像藏了一肚子的話，在渴望著說出來。這具身體我熟悉，今天幫她擦身的時候又看過一遍。手每到一個地方，都能感覺到這尊身體的鮮活和憂傷。

只是，現在手放到乳房上，她說了一句“這里，乳房”；放到小腹上，她又說“這里，子宮”；移到腿上，她說“這里，大腿，可它，死了。”

我將手掌全部打開，緊緊地貼著她的衣服放著。稍頃，她又將我的手拉到小腹上按著：這里，這里，都還活著——姐姐，我好想談一場戀愛呀。

好想生一個孩子呀……

8

又住了一天，仙女得回去了。我準備關兩天店送她，沒有理會她的拒絕。我的心思她不懂，我只能對她好，這樣就會有一丁點的安慰。我得做給夢里的人看，你是見義勇為的英雄，我也是重情重義之人。

仙女的父母都是中學教師，且郎才女貌，氣質卓絕。她的媽媽做了一桌子菜招待我，每一個小菜都用了十分精美的碟子。每介紹一道菜，都會順便介紹一下碟子的品牌、價格和產地。我仔細聆聽著，直到結束也沒有記得菜的味道。一吃好，我就跟仙女坐到院子里去了。

二老對仙女可算是煞費苦心，為了照顧方便，專門買了一樓帶院子的一套花園洋房住著。院子做得很漂亮，估計都是為了她天天在家才這么精心布置的。有無數的花卉，一年四季可能都會姹紫嫣紅。涼亭都是用薔薇花搭起來的。還有一小塊草坪。如果沒有發生意外，她也沒有失去左腿，她該是如何的幸福啊！

仙女帶著我走到涼亭里，手指撫摸著一朵盛開的薔薇花：姐姐，我每天都會坐在這里給你發信息。但她的眼睛卻是看著院子外面的路口的，可能那個賣內衣的紅頭發女人就是從這個路口走來的，她搖搖曳曳著，讓院內的人無限悵惘。但是，我卻聽得仙女在說：姐姐，他每天都要從這里上下班。

他？哪個他？我故意問道。她的臉頰頓時就紅了，眼神嬌羞，就是那個人嘛，我告訴過你的。他已經結婚了。他的妻子是長頭發，很美。我啊，是看著他談戀愛，看著他結婚，又看著他們有了孩子的……他們很恩愛，三口之家經常從這里走過，有時會跟我笑笑，讓孩子叫我阿姨……

相對于愛情、婚姻，我是一個千瘡百孔的人，不知道如何來回應她——直到這時，我忽然發覺自己很憂傷，也許，是真的想跳河的吧，我要將那個女人逼婚的話還給他們……這樣一想，我的臉色頓時蒼涼起來。仙女連叫了兩聲，我才反應過來，仙女舉著手機要求我跟她自拍一張照片。

我蹲在輪椅邊，以薔薇花為背景，笑盈盈地。但照片還是仙女拍得好，她好似還沉醉在有他的窗口里，無疑將我想象成了那個男子，于是，她神采飛揚，笑容溫柔多情。我問道：你真不打算找一個嗎？

她摘下一朵薔薇花捏在指間，低頭說道：以前吧，還有人會來，但他們都有顧慮，問我癱瘓的情況，還問我能不能生孩子？我很生氣，來的可都是有缺陷的瘸子瞎子，還嫌棄我，我就告訴他們說：我是一個沒用的人，不會生育。我每說一次，我媽媽的眼睛就紅一次……

她接著說：倒是他結婚，我是看著他結婚的。那天我沒有要工資，我也替他高興，他很愛他的妻子……

說到這里，就說到了她的小丑身份。她原來對接了很多婚慶公司，在每一個熱鬧非凡的婚禮上，她都會以小丑的面貌出現——去扭氣球做魚兒哄小孩們開心。以前都是她媽媽陪她去的，這次，她要求我陪她去，還特別強調了婚禮在五星級賓館里辦。

化妝師給她涂了一個大花臉，頭上戴了一個五顏六色的帽子，跟身上的衣服顏色差不多，紅黃藍綠，四個顏色拼接而成。極度的夸張和失真，真正是一個彩面小丑。衣服、褲子、鞋子，腳尖處會有明顯而夸張的彎曲倒鉤，好像阿拉伯人當年的靴子造型，整體感覺太強烈太喜感——只有我知道，褲子是搭在腿上的 。

她的臉上涂得雪白，卻夸張地畫了眉毛和眼影，再是一個無比碩大的紅唇。那嘴巴自然也用了黑色勾線筆放大了唇形，所以上嘴唇和下嘴唇都特別厚實。鼻頭上套了一個乒乓球做出的圓紅的鼻子扣在上面。腮紅又喜感又可愛。她一出場，一群孩子就一窩蜂地擁來，嘴巴里嚷著：小丑來了，小丑來了。

我將輪椅停在舞臺中央，然后就站在背后做她的副手。一大捆五顏六色的長氣球棒綁定在輪椅一側，我抽一根給她，她接過去，在手中扭一扭，一條大鯉魚就出來了。她的面前有很多孩子，很多雙期待的眼睛和手，她拿著魚問誰想要啊，這不是白問嗎，都想要。她卻不急，將魚拿在手上在他們面前游來游去，最后選定一個目標送了。先拿到魚的孩子一般都有些怯生生，或長相不特別漂亮。

五顏六色的魚就這樣一條一條游走了，游到各種家庭去了。她開心地笑著，這大概就是她說的“我成為了一條魚”的心思吧，在這一刻，她用一己之力撥開浩瀚的熱鬧，尋找到一條途徑只屬于自己——她終于成為了一條魚兒快樂地游在人群里，那個世界很大。只是，波折也存在。就在她舉著剛做好的魚咧著一張大紅唇笑著跟小朋友說“魚啊，魚啊，游來了”，在這片喜慶里，有一個小孩卻突然指著她的大鼻子說：你的鼻子好丑，是一個大乒乓球。她一愣，隨即又笑了，將剛做好的魚兒給了她，順勢還問了句：這條魚可不可愛呀？

那天晚上結束出來，她從懷里掏出一個“魚”送我，說這是她偷偷藏起來的，她非常想將這條紅錦鯉送給我，她說如果不藏著，就會被孩子們搶光。這條魚自己扭得是最像的一條！說完，又咧著龐大的紅唇朝我笑，面對自己最滿意的作品，她有點驕傲。我點點她的唇，告訴她還沒卸妝呢，她反應過來，又是一陣笑。我也笑著，無所顧忌地笑，一直笑到淚流滿面還在不停地笑，好像真的很快樂。

突然，她止住笑，一本正經地跟我說：這條錦鯉你帶回去，放在房間里，晚上就不做噩夢了！噩夢會自然游走的。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眼睛的善意和真誠。

我答應了她，然而，不久，魚就在我懷里炸掉了，“膨”一聲，我的身子一緊，身體又開始朝黑暗里墜，心頭卻豁然明亮——我是做不了魚的，因為她的魚夢讓我欠上了一條人命，但我準備原諒她，今后，她依舊可以隨時找我說幾句話，哪怕是幾句胡話、夢話、謊話，或發一篇心靈雞湯的文章過來潤潤我干裂的蒼白的嘴唇都行。

9

一年后，我躺在床上看電視，我的手上正在鉤一個漂亮的花籃，這是我跟仙女學的，做這個比看手機有趣，每一次學到一個新的花樣鉤出一件新作品，我會像仙女寫好文章一樣，趕緊拍好給她看。這種溝通讓我們彼此更加信任，也因為手中有活，我會變得定心，鉤累了，就直接睡去，噩夢也少有了。

這一年總歸會有一些變化，比如仙女開始跟著母親去相親了，她回來告訴我那個男的是鰥夫，他說他在報紙上讀過我的文章，還說出了一篇文章的名字。說喜歡我對生活的熱情和細膩的感情。他長得成熟穩重，生過一次大病。總之，她愿意跟我說起這個男人，我感到很好。我真的希望她成家，希望她的靈魂和肉體不再漂泊，都能夠回歸到一個正常狀態。

而我，也很努力地獨自生活著。沒事我就陪著房東夫婦聊天，我們之間相互依賴、肯定，進步，我仍舊時不時地帶回一支康乃馨，這一朵沒有任何芳香的花，讓我看到了心的堅定。我知道我是一個沒有什么能力的人，我只想對身邊的人好點，再好點。

“從明天起，順南大橋正式封閉維修，請市民繞行，長白湖邊已開通臨時行車通道……”

順南大橋要維修？怎么會維修呢？它才幾年呀？鏡頭拉到順南大橋上面H形的索塔上，我一下子驚住了，不由得驚呼一聲“愛馬仕橋！”——我的必經之路。我曾經“跳河”的地方，我的背脊挺得筆直，身上起滿雞皮疙瘩，寒冷像一條蟲子在身上爬。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電視屏幕，眼睛隨著鏡頭走到橋欄桿邊上，幾根欄桿搖搖欲墜，好像我那晚就是從這里掉下去的……很快，鏡頭落到下面的河面上，這是一個好天氣拍的鏡頭，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還有魚在水里游；邊上高高的樓群倒映在水中，那魚就像飛到了天上，在樓群之間游弋。經過每一扇窗戶，經過每一個屋頂，經過藍天白云，童話世界一般。我癡癡地看著，忽然，眼前又出現了殘忍的一幕，我跟那個年輕力壯的男民工正摟抱在一起朝下墜去，風拂過耳際，我驚恐地緊緊地抱住了他。墜落和飛翔并不是一回事，我聽到自己在呼救：救我——！

這個晚上，我沒有關掉電視機，任憑它開著，新聞結束，任憑它開始播放廣告，開始演繹言情故事，我將手中鉤到快完工的花籃一點一點地拆掉了，任白色、藍色的毛線曲曲彎彎堆在被面上，我感到無力極了，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當男民工的臉又一次出現，我聽到了轟然倒塌的聲音突然響起，僵硬的身體也從被子里抽離出來，像瘋子一樣站在房間里，極力尋找著出逃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