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勇
二野鬼單手叉住我后脖頸,老鷹抓小雞似的,從河邊白色的沙灘,把我一直提溜到河灘那棵歪脖老柳樹的陰影里。
他讓我蹲下,自己站著,撿了根三尺長的枯樹枝當指揮棒,指點著樹下那片白色的鹽堿地。
今天晚上有大行動,和你狗的說下作戰方案。說這話時,他臉皮繃得像面鼓,顯得軍官似的一本正經。地上沒有沙盤,只有樹影的光斑胡亂晃動。我感覺這情景頂多像敵后武工隊的架套,他卻硬要擺出正規軍的陣勢。我瞅了一眼他的軍用球鞋,后跟永遠是踩倒的,露出黑腳后跟蛋。他哥捎給他的這雙鞋,好好的,硬是讓他糟蹋了。
好臭,比臭咕咕還臭。
我用手扇了扇,不頂事,只好用手捏緊鼻孔。
臭咕咕大名叫得勝,和我的大名叫得勝一樣。二野鬼每次說起臭咕咕,就會強調自己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好像只有說起臭咕咕,才會想起自己的大名。全村無論大人小孩,都二野鬼二野鬼叫,冷不防有人喊馬得勝,他總會愣怔一下。
他告我臭咕咕一窩就六顆蛋,一顆也不會多,一顆也不會少。為了證實他的說法,他帶我去了廢磚窯。臭咕咕窩比茅坑還臭。他扭過頭,一手捏著鼻子,一手去掏,果然掏出六顆。他先分給我兩顆,停了一下,又不情愿地捏給我一顆。蛋皮也有股刺鼻的臭味,可我經不往蛋皮里內容的誘惑,又怕他反悔,只好忍著臭,咬破一顆吸一口,咬破一顆吸一口,咬破第三顆徹底吸盡了,又將前兩顆重吸一次,真覺得實在沒什么內容了,才將蛋皮一起扔進窯口。 臭咕咕在窯頂氣得發瘋,“”一聲,稀屎像水槍一樣射向我們。那臭真叫臭。我一直想不明白:這么好看的鳥,為什么那么臭,好看的東西都臭么?它的冠和尾比公雞不知好看多少。
剛才我還在不遠處的蘆葦后面。那兒有一大片白色的沙灘,斜插進水面,水波像狗舔食一樣,“嘩啦嘩啦”吃進泥沙,又“嘩啦嘩啦”吐些小樹棍和羊糞蛋過來。
放暑假了,半前晌我在沙灘上躺著。陽婆暖烘烘的,挑逗著河泥的腥味。光線白的刺眼,河關關不知哪兒歇涼去了,沙雞雞不知哪兒歇涼去了,蟋蟀也不知哪兒歇涼去了,都歇涼去了,天藍得連一絲云也找不到。大隊的高音喇叭聽不清廣播什么,離吹收工號還早著呢。躺了一會兒,覺著背下細沙流走,溫熱的水氣濕漉漉的,再躺得時間長了會洇濕衣裳,我才坐了起來。
滹沱河還沒到發水的季節,靜靜地流淌著。看久了也沒啥意思。蝴蝶大概不分男女,都獨自飛舞,二野鬼那塊手絹上倒是兩只一起飛,可我總覺得那是畫的人沒好好觀察。男蜻蜓真不要臉,趴在女蜻蜓的背上,飛來飛去,就是不肯下來。我好像想到了什么,渾身突然發熱,喉嚨發干,就在沙子上畫了一只豎著的眼睛。有一只河關關飛來了,它斜身俯沖,幾乎觸到我的頭頂了,“嘰嘰嘰”地叫,想看我畫了什么。不知怎么的,一激靈,褲檔里的小寸就硬了,身上好像蟲蟲亂竄,癢癢的,說不清難受還是舒服。
就在那一刻,二野鬼的軍用球鞋踩在了白色的沙灘上。
二野鬼比我大好幾歲,我念一年級時,他就排在四年級的隊尾,常看見他在男同學的背上貼紙人人,或者扯女同學的辮子。我升到四年級了,他還蹲在四年級,在教室最后排獨占一桌。二野鬼是個夜游鬼,他不睡覺,四處游蕩,夜里發生的任何事他都曉得。一上課就瞌睡,下課鈴一響,他就醒了,搖頭擺尾,好像游魚入水,等悄悄靠近聚在過道里的同學時,冷不防尖叫一聲“掏小寸”,手猛地伸向男同學的褲襠。教室“轟”一下炸了,他的眉眼和嘴就全笑飛了。
二野鬼是全校有名的差等生。期中考試剛完,他一個人在過道大聲宣揚,哎呀,語文和數學了不敢吹,常識肯定是高分,全是判斷題,瞎貓哇還愁碰個死耗?邊說邊把脖頸探到班里最襲人的女生牛艷花臉前,盯緊人家看有什么反應。牛艷花撇下嘴,鼻孔“啍”一聲,滿臉的討厭和看不起。
班主任尤老師師范畢業分配到村里好幾年了,想調回崞縣城,不知讓什么人卡住了,調令一直下不來。尤老師滿身散發著一縷一縷香氣,走哪兒哪兒香,我一直認為她是花精轉生的,只是分不清究竟是哪種花。到夏天了,尤老師穿著白裙,赤腿赤腳。二野鬼手擋在我耳邊說,你發現了沒,香氣是從裙底走出來的。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香氣走出來時,還拽著一絲腥。
尤老師在教臺上宣布各科成績。馬得勝,語文37,全班同學兩腮鼓起了豬尿泡。數學6分,所有的豬尿泡“噗噗噗”全破了,教室漂滿了唾沫星。二野鬼站了起來,尤老師,常識,快說常識。尤老師走下講臺,過來問他,看把你著急的,是不是估計常識考好了?二野鬼狠狠吸了兩口氣,肯定哇,要么對要么錯,空空里全打的對勾,至少也能打50分哇!尤老師將卷子立在他臉前,你自己念。二野鬼眉眼集中成一堆,咋才39?全班同學更憋不住了,擂桌子敲文具盒,笑聲震得頂篷塵土直往下掉。二野鬼縮脖坐下去,說那也是常識最好。
二野鬼經常瞇著眼吸氣,夸獎尤老師屁股圓,奶大,好像那些東西就在他眼前似的。他說他聽見工作隊隊長老王和民兵連長說灰話了。我問灰話還能讓你聽見?他說巡夜時,他倆從校園出來后說的,工作隊隊長老王一路叨叨,蠶沙老婆黑臉漢,說起……二野鬼問我,你曉得說啥?我知道說灰事,可又不全明白。二野鬼覺得我好奇了,又問,民兵連長還說了句,老王你就臉黑,你曉得這又是說啥?二野鬼見我發愣,認真瞅了瞅我的臉,一下笑了,小沱,你狗的臉也挺黑的……我后來也觀察過,工作隊隊長老王臉的確黑,但和我臉黑又沒牽扯,臉黑的人多了,又不是就我一個。二野鬼有些話我確實聽不懂。我不大留心尤老師的屁股和奶,只是覺得她鼻子兩側如果沒有那些蠶沙,應該還是很好看的。我喜歡聞尤老師的香味,說尤老師真香,也學二野鬼的樣子瞇了瞇眼。
自從二野鬼纏上我,我的學習成績直線下降,從班里的一二名退步到了中等生。尤老師好像在我媽名下交不了賬,將罪過全怪到了二野鬼頭上。她找二野鬼談過幾次話,奉勸他別拉攏腐蝕好同學,否則吃不了兜著走。二野鬼褪下褲子讓我看屁股上教鞭抽的紅血印,小沱你他媽不就是校長的兒子嗎?今后你離我遠點,省得跟上你挨打。我媽也教訓過二野鬼好幾次,但怎么教訓的,他一個字也沒對我說過。我媽說二野鬼會裝,哭不出來,就偷將口水抹在眼底,裝委屈,裝可憐。我覺得我媽每教訓他一次,他就會纏得我更緊。不單教我上樹掏鳥,還教我下河耍水撈魚蝦,還帶我到崞縣城看《賣花姑娘》,還給我販弄一些類似《品花寶鏡》《綠野仙蹤》之類的書。我特別愛看書里有小姐丫鬟的插圖,盯著想一些不能說出去的心思。我覺得二野鬼比課本有意思多了。有次聽見尤老師和媽分析我,說孩子正在性朦朧期,這個時期過不好,會影響終生。我媽明令禁止我和二野鬼接觸,我只有在她去聯?;蚪逃珠_會培訓的時候,才敢公開和二野鬼耍,其余時間都轉入了地下,有接頭暗號和地點,比臺灣特務那一套還神秘。
白色的鹽堿地上,二野鬼先畫了一個小長方形,又在長方形的右側畫了一個大正方形。他還把枯樹枝當指揮棒,指揮棒點在長方形和正方形上面,小沱,你可知道這是什么地方?我說咱們學校哇?
我們學校過去是大財主牛孝遠的宅院。長方形小四合院里東西南三面房舍做了五六七年級教室。北面五間正房,外面四間教師集體備課,里邊一間曾是我媽的辦公室,后來教師多了,將隔墻拆通,全用來集體備課了。正方形場院里的伙房、庫房、長工屋和車馬棚,改造成了一至四年級的教室,外鄉教師的宿舍也全安頓在了這里。二野鬼在正方形的西側畫了一根豎道道,怕我理解不了,用指揮棒指了指頭頂歪著的樹冠。我當然知道,他指的是那棵緊貼墻的鉆天楊,就點了點頭。二野鬼是掏鳥摸蛋的高手,村里河灘的樹沒他上不去的。一般情況下,只要雙手能抱住,他都能上去。學校后面的鉆天楊,是全村最粗最高的樹,樹皮又光又滑,樹身一個人只能抱住一多半。有一天放學路上,二野鬼和同學吹牛,說能將上面的喜鵲蛋掏了。這話剛好讓后面的牛艷花聽到了,她無意中撇了下嘴,一副不相信的神情。星期天,二野鬼約了我和幾個男同學在樹下等。他不知從哪兒找了一整條廢自行車外胎,對折后,一手摳住一頭,盤在樹身上。他將趿著的黃軍用球鞋踢到一邊,赤腳蹬緊樹皮,雙手用力一拽,腰身借勢往上提,自行車外胎就向上掛了半尺。他腰身一伸一縮,屁股一坐一顛,“哧溜哧溜”,十多個回合就上到了第一個樹杈,悠閑地坐在那兒摳腳趾縫。同學們先驚得不敢說話,這時才叫喊,快下來,快下來,危險。喜鵲窩在樹冠的頂端。他一直向上攀,快接近窩了,手腳大展開,整個身體都隨樹枝搖來晃去。大家心頂得嗓子眼疼。他拉長身體,一只手終于探進鳥窩里,摸索了好長時間,好像摸到了什么,將摸到的東西塞進了嘴里。
幾片羽毛從樹葉間慢慢往下飄,他和我們招手。
星期一上課,牛艷花發現書槽里有一顆鳥蛋,雙手托著驚呼,快看快看,鳥蛋鳥蛋。不知情況的同學圍過去,見她掌心真的有顆鳥蛋,比雞蛋小,灰白色的,蛋皮上有褐色的斑點,比尤老師鼻子兩側蠶沙深了些。
陽光從樹葉間篩下來,有風吹過,大小不一的斑點在長方形和正方形組成的學校平面圖上胡亂跳動。
頭頂的這棵歪脖柳樹,算是河灘上最大的一棵,樹上原來有好幾個烏鴉窩,都讓二野鬼拆了。那些天,烏鴉們圍著樹飛起去落下來,“哇呀哇呀”呼天搶地慘叫,后來覺得沒指望了,黑壓壓齊落在不遠處的小老樹上,輪流著一聲接一聲咒他。二野鬼才不管這些呢,他用鐮刀將樹杈周邊的幾根樹枝砍下來,再利用留下的樹杈,或斜或正搭成一個平面,將烏鴉窩拆下來的細枯枝鋪在上面,又讓我去河邊割了幾抱蘆葦,一個門板大小的鋪面就完成了。我和他擠在上面躺著,晃晃悠悠,白天看云彩和鳥,晚上看月亮和星星。有時他一高興,就坐起來大呼小叫要掏我的小寸。鬧夠了,我就問他,你說崞縣城的人叫麻雀就叫麻雀,為啥才五里遠,咱們村的人卻把麻雀叫成小寸?他說,還不是因為“除四害”改的,這四害本來叫蒼蠅、蚊子、蟑螂、小寸!我覺得有些道理,又問他,那小寸是小寸還是小蟲?我怕他分不清,將寸和蟲分別寫在他的兩個掌心里。他哈一聲,說你把褲子脫了!我說你干嗎?他說你不脫我脫給你看。他真的露了出來,軟綿綿的像條毛毛蟲。我說曉得了,那應該是蟲子的蟲。他說不對,你看。他叉開拇指和食指在毛毛蟲上量了量,然后將手指固定住,舉到我眼前說,看看,也就一寸多一點,所以應該叫小寸。我又覺得他說的有道理,麻雀不也就一寸大小么。之后心里就默認了,將麻雀和襠間的小蟲都正名為小寸。
不遠處小老樹的樹杈上,烏鴉們又重新搭建了自己的窩,一根又一根銜樹枝和茅草,我有些可憐它們,那得費多少時日。烏鴉們發現我們又來了,全守在窩邊,不斷派出偵察兵,在我們頭頂飛上飛下,“哇哇呀呀”叫著,傳遞消息。
二野鬼見我走神,用指揮棒敲了敲我的頭,小沱,你狗的咋了,今夜我們這個行動很大很大,你狗的聽好了。我問究竟干啥呀,弄得真打仗似的。他把高舉的指揮棒又當做沖鋒的指揮刀,朝前方劈下去:今夜去掏尤老師的燕窩!
我們學校燕子特別多。燕子戀舊,喜歡到富貴人家壘窩。牛財主宅院沒收做了學校后,一群一群的燕子每到春天,都會準時飛回來,各入各的窩。我們讀課文、唱歌、做游戲,燕子壘窩、覓食、生兒育女。我們什么鳥窩都掏,就是不欺燕子,不捅燕窩,不掏燕兒。村里誰家檐下燕子壘窩了,全家老小都喜眉笑眼,會覺得馬上就要富貴了。有時燕子屎拉頭上,也不惱不怒,像鋼兒掉頭上一般歡喜。打記事起,村里老人就告誡,誰捅燕窩,會得紅眼病,會爛眼珠。燕子和人相安無事,誰也不敢把燕子列入“四害”。
我知道尤老師宿室門頂上也有一窩燕子,放假時,看見白色的窩口露出了一排金黃的小嘴,燕子爹媽叼著小蟲喂食時,發出“嘰嘰嘰”的叫聲。
我站起來說,二野鬼,你狗的不怕爛眼珠?是不是常識沒考好,記恨尤老師?二野鬼把眼光抬到天上,我咋會那么小心眼,就是沒養過燕兒么,想試著養一只。我說,反正我不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椽眼里有蛇。二野鬼打了個寒戰,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蛇。
我們村新戲臺上的木料,全是從文廟上拆下來的。可能是檐口沒封好,“麻雀戰”漏網的小寸,好像全躲藏在了戲臺屋頂。它們習慣了鑼鼓銅器,不驚不慌,飛來飛去,和村人們一起看戲,經常擾亂劇情的正常進行。一次白毛女正唱到“北風那個吹”,一只剛學飛的小寸兒“撲撲棱棱”落到了白毛女的長頭發上,村人收回眼淚,忍不住都笑了起來。小寸的冒失行為,嚴重地傷害了大家的無產階級感情。大隊長當下登臺發出號召,“麻雀戰”要打持久戰,務必干凈徹底全部消滅之。在這場人民戰爭中,二野鬼大顯身手,扛著梯子一個檐口一個檐口去掏。一時間,小寸的羽毛像灰色的大雪。鳥蛋稀里糊涂,東一攤西一攤。粉團團的小寸兒扔在戲臺上,張大嘴慘叫。有人拿了套鴿子的網桿,隨便在戲臺周圍一揮,就能網住三五只。大家正在興頭上,突然聽見二野鬼驚叫了一聲,他整個人雷擊似的僵在了半空。后來,好多人都說,一條丈數長的白蛇,冒一股青煙,騰空而去了,還說一堆小黑蛇沒修煉成,紛紛墜落在戲臺上,眨眼功夫不知全鉆到哪里去了。我當時的確看見一條黑烏烏的蛇盤在二野鬼的脖子上,紅著眼直往他嘴里鉆。他抓住蛇尾,像扯一條圍巾一樣,將蛇甩了出去。由于用力過猛,他和梯子一起向后倒去,誰也沒看清怎么回事,在倒下的瞬間,他將梯子和自己一起翻轉了過來,手撐梯子面朝下,臺下眾人趕緊伸手去接,他竟連肉皮也沒擦破,只是褲襠濕淋淋的,兩腿直篩糠。
眾人反應過來,都回家找了黃裱紙燒。
這件事發生后,二野鬼再也不敢到房檐底掏鳥了。蛇喜歡鉆洞,早年間村里也有個孩子去廟上掏鳥,腳踩在梯子上,一頂一頂用力,一直往里探臂,仰著頭,嘴一張一合,好像觸到軟綿綿的東西了,以為是鳥,嘴一直大張著,就在這時,一條蛇“唰”地竄進了他嘴里,那孩子雙手抓著蛇尾使勁往出拽,怎么也拽不出來,臉由紅變黑,生生給憋死了。老人們說,蛇身順著光滑的如涂了油,逆著卻粗糙的像魚鱗,入了人嘴,拽斷也拽不出來。這故事很瘆人,我后來經常做這樣的惡夢,覺得喉嚨里塞滿了東西,怎么也出不上氣,連救命的呼叫聲也發不出來。
二野鬼拖著那根指揮棒,圍著我轉,邊轉邊在白色的堿地上畫了個圓圈,將我和長方形、正方形以及豎道道標示的鉆天楊全圈了進去。圈內,陽婆黑白相間的光斑一直胡亂晃動,讓人眼花瞭亂。他自己跳出圈外,軍用球鞋的臭氣全留在了圈內。
小沱,尤老師門頂的燕窩在檁外,不會有蛇的。我說那可說不準。他用指揮棒劃拉一下天空,說肯定沒有,戲臺上的蛇是尋著廟上舊木料的香味去的。我說,尤老師可比那舊木料香多了。他說,那香和尤老師的香不一樣。蛇不會尋這香,尤老師的香早讓工作隊隊長老王吸光了。我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放假了,校門鎖得黑鐵鐵的,我可進不去。
他用指揮棒又將圓圈反復描,說這你不用發愁,我會想辦法讓你進去的,放假前,我早把梯子從伙房搬到墻根了。我讓他轉的頭昏,就說,那我也不去!二野鬼突然停下,和我面對面,從口袋里掏出幾頁發黃的紙。你要答應,這個就給你。他將那幾頁黃紙展到我的眼前。我看見紙上有十二回,相思和風雨等字。我跳了起來,二野鬼,你啥時把我姥爺的《石頭記》撕了,你和你爺一樣,是四類分子反革命。我去搶那幾頁黃紙,他用指揮棒頂住我胸脯,我無法搶到那幾頁黃紙。那會兒,我像被拴住腿的鳥,他牽著線的一頭,我只能在地上胡亂撲騰,卻飛不起來。他眼里伸出兩道兇光,小沱,我警告你:你敢不聽老子的,就把你狗的看黃書,讓我耍你小寸的事,全抖露給你媽!我趷蹴了下來,手背上一大攤淚水。二野鬼看出已將我拿死了,抬起腳用臭軍用球鞋將畫的那個圓圈踢開一個口子,說聲,回!
這時收工號響了。
二野鬼其實對我還算好,有時和同學爭吵或者打架,他都一直護著我。他對我好,應該和我媽是校長有關,他對我好是有意的,我一直這樣以為。
經常是晚上,工作隊隊長老王會從崞縣城亢三的熟肉鋪割半斤豬頭肉,挑七八個兔頭,再到我二姨的蔬菜攤揀幾個青椒和茄子,然后將這些東西吊在車把上,晃晃悠悠地推進我家的院子。老王在部隊做過首長,冬天披軍大衣,夏天穿軍上衣,有四個兜的那種。前來吃喝的人不外乎這幾個人:大隊長老肉、民兵連長和會計。喝酒夾菜間,免不了談些學校的事情。有一次就談到過二野鬼的問題。大隊長老肉說,這娃年年蹲班,這可咋辦呀?老升不上去,這可不行。我媽在鍋臺邊炒青椒邊回過頭說,教育的目的是培養革命接班人,我們不能把不合格的學生推向社會,這小子調皮搗蛋還在其次,主要是好搞陰謀詭計。
窗戶外閃過一個黑影,我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臭味。
會計說,他家成分就不好。工作隊隊長老王說,對他爺那樣的反革命,必須斗倒斗臭斗垮,而對二野鬼這樣的小頑劣,還是以教育挽救為主。再過幾年,把他送部隊算了,放到部隊這個革命的大熔爐里煉煉,廢鐵也會變成好鋼的。我媽嘆了一聲,臭咕咕生下的還是臭咕咕。工作隊老王攏了攏大背頭,也不能唯成分論,他哥和家里劃清了界線,不也成了革命軍人。
玉米地里非常燥熱,各種蚊蟲成團成片亂飛,地埂上螞蚱、瓢蟲、毛毛蟲,見一個往死踩一個。我肚里憋著怨氣,十分希望一條蛇竄出來,鉆進二野鬼的屁眼。我叫了聲,蛇!他踩在牛屎上一般,后跳一步,尖聲問我哪兒?我說剛才從你腳后跟蛋那兒竄過去了。他很快明白了過來,小沱,你他媽別報復我……不過咱們還是繞遠點,走道兒吧。
從眼前這條田間小道上,能清楚地看見村莊的房屋和東倒西歪的炊煙。去年暑假,二野鬼神秘兮兮地拉我到供銷社買了一塊印著兩只蝴蝶的小手絹。我問送牛艷花呀?他斜過眼,說你瞧好吧!那段時間,他嘴里一直念叨:燕子低飛蛇過道,燕子低飛蛇過道……拖著根長棍,拉我到大路小道來回走,兩眼像日本鬼子的掃雷器。后來他發現燕子不低飛,蛇也不過道,就改了主意,轉移到河灘、亂墳堆,廢,用長木棍四處撥拉敲打。
那天中午天氣非常熱,地面上所有的東面都在向上扭動。在兩座墳之間的草地上,一團亂麻繩似的東西纏繞在一起,越纏越緊,發出“咝咝”的怪聲,上面霧氣騰騰,下面好像一堆燃燒的炭火,連周圍的空氣也燙人。二野鬼兩眼放綠光,呵呵呵,就是這了,就是這了,可找到了。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塊花手絹,展開挑在棍尖上,小心地,慢慢地,一步一步靠過去,將手絹輕輕地抖落到那堆亂麻繩似的東西上,然后迅速跑開。他躲在我身后,雙手搭在我肩上,嗦嗦發抖。我不知道他是興奮還是害怕,只覺得肩頭水洗過一般。過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夕陽西下,那團亂麻繩才冷卻下來,上面的霧才慢慢淡了。亂麻繩終于松動展開,我看見兩條黑烏蛇,曲里拐彎,相跟著竄入了亂墳后面的蓬草中去了。二野鬼跳大神一般騰挪過去,食指和拇指捏住花手絹,對著吹了口氣,念念叨叨做法。
夕陽的光線穿透手絹,兩只蝴蝶在飛舞。
開學第一天,牛艷花發現了書槽里的花手絹,她像舉著一面小旗一樣驚呼:誰的花手絹?誰的花手絹?二野鬼走過去,臉繃得像面鼓,說這花手絹是他的,并讓我做證,就收回了。牛艷花傻傻地笑,立馬變得十分聽話,變了個人似的。后來二野鬼和眾男生說,牛艷花再也不嫌他學習不好了,只要抖抖花手絹,牛艷花就羞地像一朵剛開的花,眼光癡呆呆地粘在他的身上,他走哪牛艷花就跟他哪,讓她做啥她做啥。
我們一前一后走在田間小道上,我知道那塊花手絹疊得方方正正,一直在二野鬼左邊的褲兜里。高年級有同學想借去用用,他誰也不肯借。有次問我你借不借?我說你狗的曉得我沒用才借的。他說又不是借給你,拿回去給你……他把后面的話咬斷了,眼光向天上抬起,自言自語,還是我自己想辦法吧。
那天的形勢有點特殊。我和二野鬼回村后,路過戲臺,看見各種顏色的標語貼的到處都是,原本定在晚上召開的批斗大會,提前到下午召開。一個排的民兵全副武裝,子彈袋里鼓鼓囊囊,押著村里的地富反壞右游完街后,在戲臺上當眾把他們五花大綁了。二野鬼他爺馬有順個子最高,像踩了高蹺,民兵跳起去往下壓他的頭,每壓下去一次往起抬一次,像浮在水上的瓢。他給上面寫過一封檢舉信,牽扯了省里和行署的大官,被定性為現行反革命。二野鬼說他爺是冤枉的,他爺是為了革命。我把馬有順從臺上拉出來,將二野鬼替換進去。我全副武裝,狠狠用腳踢他的屁股。二野鬼和我說過,每個民兵就分配6顆真子彈,其余子彈袋里塞得全是飼養處牛棚里的玉茭圪節。我找出子彈袋里的真子彈,“咔嚓咔嚓”上了膛,槍口抵在他的后腦勺上,再讓你反動,“啪啪啪啪啪啪”,六顆真子彈全打在了他頭上,讓你狗的再逼我掏尤老師的燕窩。
批斗會全體社員參加,全體教師參加,全體學生參加。我媽早上說去縣里開會,晚上不回來了。尤老師不在教師隊伍行列,因為是外鄉教師,放假回家了。我心里稍微輕松了些。大會隆重而熱烈。工作隊隊長老王上身依舊穿著軍裝,一手叉腰,一手揮舞,列數地富反壞右的罪行。當數到馬有順的罪行時,我看見二野鬼兩只拳頭攥得緊繃繃的。臺下高呼口號,二野鬼沒有振臂,也沒高呼。他嘴碰著我耳朵說,白蛇已回到戲臺頂了,小沱,你瞧好吧,不知哪天白蛇會探下頭來將工作隊隊長老王咬死。我本想扯扯他袖子,讓他別瞎說,可轉念一想,讓他去說吧,讓他大聲說。我高聲喊,你大聲點,我聽不見。二野鬼膽敢將我看黃書耍小寸的事告我媽,我就把他剛才說的話報告工作隊隊長老王。
天擦黑批斗會才結束。二野鬼沒有馬上離開會場,他摸到工作隊隊長老王的身后,假裝擦鼻涕,掏出那塊印著兩只蝴蝶的手絹,在工作隊隊長老王的后衣襟拖了一下,捂住自己的鼻孔念念叨叨做法。民兵隊長發現他不對勁,喝道,你小子干嗎?二野鬼迅速收起手絹,還不讓人感冒擦鼻涕?民兵隊長瞪了他一眼,說你一個長小寸的,怎么大閨女似的,還用花手絹?
那天晚上天特別黑,看不到一點白色的東西。二野鬼兩眼泛著綠光,一手晃動著一只河里發大水撈浮財用的三爪,一手叉住我的后脖頸,將我提溜到了校園墻外的鉆天楊下面。我說尿緊了。二野鬼說,看你狗的那慫樣。我說,還和過去一樣,我瞭哨,你打主力。他呸了聲,不就掏個燕兒,還用我親臨前線?我眨了一下眼,他已經站在墻頭上了。
手!他探下手來,用力一拽,我沒站穩,騎在了墻頭上。這時才發現,校園外低里高,墻角黑漆漆的,像深溝。二野鬼松開繩子,將三爪順墻探下去,動了幾動,好像勾住了,用力向上提,躺在墻根的那架梯子便搭在了墻上。騎在墻頭上,隱約看見尤老師的宿舍就在斜對面。校園的房屋比天還黑,黑的讓人害怕。我說你揣我這手,又濕又燒的,燕兒燒爪了,活不成可不能怨我。二野鬼說不怨。我再無話可說。路上還思謀,媽去縣上開會了,尤老師也放假了,這行動就好完成些。我順著梯子下到了墻根??柑輹r不小心撞在了墻上。
誰家的狗耳靈,“汪汪”了兩聲,黑鍋底似的村莊裂開了縫。
這架梯子真沉,為什么沒想到這個理由?我用足了吃奶的勁,扛著梯子往尤老師的宿舍挪步。校園十分安靜,蚊蟲這時也好像全閉了嘴,每走一步都發出巨大的聲響,頭皮一陣陣發緊??旖咏壤蠋熌情g屋時,腳底滑了一下。泥地上有水,水還沒干,能嗅見淡淡的肥皂味。
我顧不上細想,輕輕將梯子斜向尤老師宿室門頂的一側,梯子落在檁條上“咚”地一聲巨響,“撲撲撲”兩個黑影從窩中飛出。我知道這是燕子的爹媽,但感覺頭頂盤旋的黑影比烏鴉還大,發出的叫聲“哇呀哇呀”的,也像烏鴉的咒語。那一刻,我突然懷疑這窩里住的究竟是燕子還是烏鴉。
什么聲音?好像有人……
我輕手輕腳往上爬,聽見屋內有人說話,聲音十分熟悉。我的頭“嗡”一下炸了,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我蟄伏在梯子上,大氣都不敢出。我媽早上明明確確說她去縣上開會,晚上不回來的,是我聽錯了?還是二野鬼施了什么法?我腦子里劇烈地晃動著那塊印著兩只蝴蝶的花手絹。我吸住氣,想再聽一句,好確定自己的猜測。頭頂的燕兒探頭探腦,“喳喳喳”驚恐不安,它們和我一樣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
木頭窗欞糊著紙,下面的方玻璃拉著窗簾。
沒事,燕子……
另一個聲音劃開了窗戶紙和玻璃。我想,是不是在研究工作,說不定還有老肉和民兵隊長,這可能是一次秘密性很強的會議,要不為啥連燈也不開。頭頂燕窩里的燕兒不出聲了,全縮回了頭,好像也在等待更多的聲音。
我要掏你的鳥……
我要捅你的窩……
沒有更多的聲音,只有兩種聲音,這聲音曲里拐彎,像纏在一起的黑烏蛇。
怎么會是……怎么回事……燕子窩里飛出了烏鴉。
我想哭卻哭不出來,不想尿卻尿出來了……
不可能是……可能不是……
墻頭上突然站滿了人,一道又一道的手電光像探照燈。眾人紛紛跳下,手電光柱胡亂交叉在一起。校園里所有的燕子,好像都變成了烏鴉,在天上“哇呀哇呀”亂叫。兩個民兵將二野鬼燕子別翅押到了梯子跟前。民兵隊長冷笑了一聲,我就覺得你小子今天鬼鬼祟祟不對勁,說!你小子究竟想搞什么破壞?一個民兵將我從梯子上拉了下來,所有手電的亮光都堆在了我臉上。小沱?民兵隊長吃了一驚,深更半夜你干啥?二野鬼,二野鬼讓我給他掏燕兒,他說他要養……二野鬼抬起頭,兩眼放著綠光,說是這是這,說完又疑惑地問了句,小沱,是不是尤老師宿室有人說話?民兵連長一刮扇他臉上,你小子盡胡說,放假了,校園鬼都沒一個。
那一夜,全村的狗一直叫到了雞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