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羽（組詩）

胡 亮

低估

我低估了一叢蒹葭；過了幾分鐘，

又低估了一塊黑黢黢的鵝卵石。

我目送一線流水，旖旎，收筆于有和無之間。

流水，鵝卵石，蒹葭——

我趺坐于一只瓢蟲的甲殼，低估了萬物相忘。

清涼

這九棵老樟樹見過晚明戲曲家湯顯祖，還見過

南宋詩人范成大。它們的枝葉織成了

翠綠的低空，又與小河中的倒影

構成了精密的對仗。這九棵老樟樹都是青少年

神仙，以翠綠的閉合環拒絕了

我的任何一根白發探針。這九棵老樟樹譏笑了

我從網上購來的旅游鞋，又譏笑了

我從虎口得來的閑暇。這九棵老樟樹，

把譏笑與慈航，都化成了枝葉間的一首首清涼。

新穎

暴風雨驅趕著萬馬——擾亂了街邊那排青桔

單車，擾亂了晾滿衣服的小陽臺，

擾亂了手稿和文件的順序，

也擾亂了我的眼睛。

西山卻輕松地固守了無上的懵懂，

萬馬過盡——

給每棵樹每棵草都留贈了無窮的新穎。

浮云

記得是在小學四年級或五年級，我抄錄了

《心經》，貼上床頭的石灰墻。

幾年后，又提前接受槐樹和桉樹的鼓勵，

連續數日持誦了《陶淵明集》。

承恩了這樣幾次清氛與光明，我已漸漸

分不清卡車和浮云。在西山路，

在嘉禾路，每當看到卡車追尾皮卡車，

我都會說漏嘴：看吧，浮云追尾了浮云！

放慢

又在加速！又在超車！前面就是彎道

就是懸崖……這么快，干什么？

要讓寫作放慢，讓春風一毫米一毫米地吹過

驢耳朵，讓懸崖一匹瓦一匹瓦地顯露出灰黑色的屋頂。

云泥

西山的森林放映著啟示錄：淺綠向深綠，深綠

向墨綠，黃葉入云，枯葉入泥。

淺綠、深綠和墨綠，是青鳳蝶或黑鳳蝶的翅膀，

黃葉和枯葉是虎斑蝶或枯葉蝶的翅膀，

云和泥是所有蝴蝶的翅膀。

看看吧，云和泥才完成了一次

扇動，組織部就任命了一批年輕的“縣長”和“局長”。

干脆

快要輪到她！心和腦之間的密集光纖都在傳遞

這個佳期。桃源般的興奮感，

卻被三個會議打斷，像幼年氣球被針佯吻。

這些會議不斷分蘗，

圍剿了詞的想象力。

快要輪到她！也就不斷輪到英俊的插隊者：

文件，報告，表格，重感冒……

快要輪到她！也就輪到她的反復延期。

天啦，一首小詩，已經偉大到如此驚惶：

她干脆自動排到隊尾，當暮色

四合，才從下水道的井孔中伸出青蔥般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