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

這里,或者那里,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總是遇到古老的咖啡,在我的旅途上。旅途漫漫,漸漸,咖啡的歷史就在那些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咖啡館里,那些撒著砂糖末子的咖啡桌子和喝光了的咖啡、留下褐色杯底的咖啡杯子串聯起來,漸漸匯成歷史。
因旅行去了歐洲、美洲、亞洲,甚至大洋洲和北極,但我一直沒去非洲。只有常年旅行,才能有一天能坐下來,為自己進出過的那些咖啡館做一張歷史圖表,像我的世界史老師在黑板上做的那樣。
2013年9月,伊斯坦布爾的酷暑剛過去不久,我在去佩拉飯店的路上。
在解放大道上,穿過一些19世紀歐洲式的大房子,底樓開著商店,馬路中間有紅色的有軌電車緩慢沉重地開過,就好像描寫兩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歐洲城市的電影一樣,當年阿加莎·克里斯蒂在佩拉飯店寫《東方快車謀殺案》時,所見大約也是同樣的街景。在起伏的街道上,馬拉塔高塔附近,充滿了各種小咖啡館,這里終究是咖啡擺脫藥用,成為令人歡愉的飲料的發源地。
16世紀的土耳其咖啡館從兩個敘利亞人手里開始,那時并不叫咖啡館,而被人稱為讀書房,它提供兩樣東西:咖啡與書籍,人們去咖啡館,為了讀書和討論學問,所以那個時代的咖啡,被奧斯曼人稱為“思想家的牛奶”。咖啡館是個鄭重莊嚴的公共場所,神秘的咖啡豆在這里過渡為咖啡館里的靈魂。
土耳其咖啡已經活了5個世紀,如今全世界都喝過濾咖啡,歐洲在咖啡里放牛奶,亞洲在咖啡里放肉桂和茶末,但土耳其仍舊堅持喝帶渣的咖啡,用專門的小銅盅連渣煮開,也不肯用牛奶弄臟咖啡,這在意大利被稱為瑪奇朵咖啡——奧斯曼帝國如今已經分成了四十多個獨立國家,而留下的土耳其仍努力做一個咖啡原貌主義者。
2002年暮春在馬來西亞的檳城,張弼士故居的藍墻外,午后,淺藍色的天空里滾下一聲雷,然后就下起大雨。我就近去了一家咖啡店,它在屋檐下放著藤桌椅。地不平,桌子總是晃,但雨水的氣味很好聞,還有咖啡。融匯在潮濕的南洋雷雨氣味里的,是一股好像太妃糖般的軟厚甜味。
在那里我喝到一杯濃香卻柔和的白咖啡,比起炭燒咖啡的暴烈,白咖啡的溫厚讓人體會到亞洲人清淡又真純如孩子般的口味。17世紀,從也門航海而來的荷蘭船長,將一株咖啡樹苗一起帶到與馬來亞鄰近的印度尼西亞。這是一棵負有使命的咖啡樹苗,它活著來到亞洲。我放在咖啡桌上的照相機里,還留著教堂旁邊墓地的照片。石頭墓碑上長滿青苔。而馬來西亞的白咖啡已是亞洲最好喝的咖啡。
1996年暮春在維也納,這次是在皇宮外面的中央咖啡館,奧匈帝國的舊時心臟。這是個老咖啡館,在奧匈帝國的末年就已經著名。但究竟不是當年那個到過伊斯坦布爾的波蘭人開的咖啡館,那消失了的,做帶渣黑咖啡的小店,才是維也納的第一家咖啡館。
現在,中央咖啡館墻上的咖啡單子上還留著一戰前老口味的米朗琪咖啡,一種過濾了咖啡渣的不加糖咖啡。如今這已是能尋到的維也納咖啡傳統了。
1997年暮春在巴黎,真的還是暮春時分,早晨在盧森堡公園旁邊的小咖啡館里喝了早晨第一杯咖啡,去花神咖啡館喝第二杯咖啡。作為1982年畢業的中文系學生,去薩特和波伏娃以及杜拉斯和加繆出沒的咖啡館去朝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如果在90年代的巴黎旅行中不去那里,對80年代的中國文科學生來說,是一種不可思議,也是一種身份識別的問題。接著,一定還要去丁香園咖啡館,在那里回憶一下《海明威回憶錄》,“巴黎,流動的盛宴”,或者按照《愛倫堡回憶錄》的線索尋找俄國流亡者們聚集的咖啡館。在18世紀以后,奧斯曼帝國的飲品終于以“伊斯蘭酒”的名頭傳到馬賽和威尼斯。
此后,法國咖啡與意大利咖啡,成為歐洲的咖啡正典。
是誰將咖啡館開到了巴黎,現在已經無從知曉,但奧斯曼咖啡館里那種激蕩思想,自由追逐精神世界的特殊氣氛,卻一絲不茍地再現于巴黎的咖啡館。20年代,當伊斯坦布爾的咖啡館里的書漸漸少了,人們開始緊抿雙唇抽印度水煙,巴黎咖啡館成了世界各國哲學家,作家和畫家以及革命者們的精神家園。
其實我的身體不能承受3杯咖啡,從丁香園出來,走在大街上,我的身體奇異地飄浮著,好像一朵云,就好像喝醉酒一樣。我醉咖啡因了。
2011年暮春在哥斯達黎加的熱帶雨林里。不知道為什么想起我的咖啡,總是暮春時分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里。
越野車在山路上顛簸著,綠色濃密的山谷坡地上,能看到消瘦的白色公牛就像馬爾克斯描寫的那樣,一動不動地望著遠方沉思。有時能在一棵史前的針葉樹的樹干上,看見一塊去咖啡農場的指示牌。中美洲最好的咖啡就在那些指示牌后面的山谷里生長著。18世紀,有一粒咖啡豆,被一位殖民地的夫人當作禮物贈送給一位遠洋的商人,這粒豆子被帶來美洲,就生根發芽。我在圣何塞時住的酒店走廊里,就裝飾著咖啡農場的舊照片,和從前用來裝咖啡豆的麻袋。
那是香味非常濃烈干爽的咖啡豆,極酸,明亮如刀。鼻子喜歡,舌頭也喜歡,不過下面的胃卻唯唯諾諾地害怕。
1998年深秋,漢堡已經下雪了,但在威尼斯,中午在太陽下穿一件單衣正好。圣馬可廣場上總是游人如織,鴿子在人們頭頂上搖搖欲墜地飛著,在太陽下連圣馬可廣場也顯得結實和真實起來,不像雨中那樣脆弱。佛洛里昂咖啡館里面空蕩蕩的,因為人們都在外面享受一年中最后的陽光去了,只有像我這樣的旅行者才寧可坐在里面。
這是1720年開張的老店堂了,墻上鍍金的鏡框早已有一塊塊的污斑,鏡子后面的水銀也開始謝了,但是這些都在這里變成了資本,這樣才能證明它是威尼斯最早的咖啡館之一,商人們從奧斯曼帝國帶回來了咖啡這樣東西,開了一間叫BOTTEGADEL的咖啡館。和維也納的情形有點不同,在維也納,大家知道店主是波蘭人,不知道店名,現在這間咖啡館已經不知去向。而佛洛里昂還在,拉斐爾都來過,歌德坐在這里改小說也是佳話。即使是商人開的咖啡館,君子們也會來尋找他們的精神牛奶。
我要了一杯“被牛奶弄臟的咖啡”。說實話,真的不好喝,比起我住的小酒店早餐時的咖啡,可以說有云泥之別。玻璃上的陽光反射進來,店堂有一種奇異的明亮和陰涼。這樣的店堂里還有一對年輕人一邊不停地照相,一邊輕聲用日語交談著。我在用中文寫一張寄回上海的明信片。有人站在門口探頭探腦,一邊說著西班牙語,南美的西班牙語,但打量了一下,最后還是決定到外面去坐了。
2013年初夏在都柏林,布魯姆日的第二天傍晚,我跟著一個也叫諾拉的女演員走過愛爾蘭銀行灰色的大樓,在三一學院的外墻過了馬路,向公爵街走去。她此刻是老城的酒館與文學的步行訪問的向導,在三一學院的院子里,她朗讀了一小段王爾德的喜劇片段。
在愛爾蘭我不怎么喝愛爾蘭咖啡,對我來說里面兌的酒太多了,百利酒又太甜。
這時我看見一家開在底樓的美國星巴克咖啡館。現在真是個美國的世紀,歐洲各處都是星巴克,維也納、巴黎、馬德里以及倫敦,居然在伊斯坦布爾也是有的。四處能看到人們就著只白色的厚紙杯,邊走邊喝一口熱咖啡。
我不喜歡邊走邊喝咖啡,這對咖啡的香來說太匆忙了,不能好好聞,浪費了鼻子。我也不喜歡喝防漏紙杯里的咖啡,因為里面有股融化了的化學膠水味道,浪費了舌頭。我當然也不喜歡握著一只紙杯健步如飛的美國形象,好像個跑街的,自己還蠻得意。
這個世紀的咖啡,終于被美國的快餐咖啡引導著離開咖啡館,重歸也門時代的飲料,但失去了它在也門的神秘。
(摘自浙江文藝出版社《咖啡苦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