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繆 李玉民

奧蘭是一座普通城市,是阿爾及利亞濱海的一個法國海外省的省會。這座城市,表面看上去很平靜,只有清爽的空氣、小販從郊區運來的大批花籃,才帶來春天的消息:那是在市場上兜售的春天。這座城市鑲嵌在無與倫比的美景中,坐落在一塊光禿禿的高地中央,而高地則環繞著陽光燦爛的山巒,整個對著風景如畫的海灣。說到遺憾可能只有一點,就是城市背對著海灣,因此不可能眺望海景,必須越過山巒去尋找。
說到此處,恐怕大家不難理解,我們的同胞做夢也想不到,這年春天會發生這么多變故,我們也是隨后才明白,這些變故正是我們打算在這里記述的一系列嚴重事件的先兆。這些事實,在一些人看來非常自然,另一些人則相反,認為并不足信。但是,不管怎樣,一名紀事作者無法考慮這些矛盾的說法。他的任務僅僅是說:“這事發生了。”只因他知道,確實發生了,事關此地居民的生命,而且,還有數千名目擊者會由衷地認為,他講述的情況完全屬實。
4月16日上午,貝爾納·里厄大夫走出診所,看到樓梯平臺中間絆著一只死老鼠,當即一腳踢開,并沒在意,就下樓去了。可是到了街上,他忽然想到那只老鼠不該死在那地方,于是返回,要告知門房。面對門房米歇爾老先生的反應,里厄大夫就更加明確地感到他的發現異乎尋常。乍一碰到這只死鼠,他只是覺得有些蹊蹺,而門房卻把這視為一種誣蔑。門房決不容忍,斷言這樓里絕沒有老鼠。里厄大夫則向他保證說,二樓的樓道上就是有一只,大概死了,可是白費唇舌,米歇爾先生還是堅信不疑:這樓里沒有老鼠,而這只老鼠,一定是有人從外面帶進來的。總之,是一場惡作劇。
當天晚上,貝爾納·里厄站在樓道里,要摸出鑰匙來,才好上樓回家,他忽然發現一只大老鼠從樓道的幽暗深處溜出來,身子搖搖晃晃,皮毛全濕了。老鼠停下來,似乎要保持平衡,隨即跑向大夫,又停下來,原地打了個轉兒,輕輕叫了一聲,最終倒地,從半張的嘴里咯出血來。大夫瞧了它半晌,上樓回家了。
第二天,即4月17日,早上8點鐘,大夫出門,被門房攔住。門房指責有人搞惡作劇,又把3只死鼠撂在樓道中間。老鼠渾身是血,估計是用大號老鼠夾子捕殺的。門房拎著死鼠的爪子,在門口守了好一會兒,想用冷嘲熱諷來激那些壞蛋現出原形。然而一無所獲。
“哼!那些家伙,”米歇爾先生說道,“早晚會讓我給逮住。”
里厄大為不解,決定去城邊街區巡診,那里住著他的最窮困的患者。這些街區清理垃圾要晚得多,他的汽車在飛揚的塵土中,駛過一條條筆直的街道,車身幾乎擦著撂在人行道邊上的垃圾箱。大夫在這樣駛過的一條街上數了數,有12只死鼠被扔在爛菜葉和骯臟的破布片間。
大夫探視的第一個患者正躺在床上。房屋臨街,既是臥室,又當餐廳。患者是個西班牙老人,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了皺紋,他面前的被子上,放著兩個盛滿鷹嘴豆的小鍋。大夫進來時,這位老哮喘病患者正半坐在床上,他見大夫進來,身子便往后一仰,想調一調高低不平的急促喘息。他妻子拿來一個小盆。
“嗨,大夫,”患者在打針時說道,“它們跑出來了,您看到了吧?”
“是啊,”他妻子也說道,“鄰居拾到3只。”
老人搓著手。“它們跑出來了,所有垃圾箱里都看得見,是餓的!”隨后,里厄無須費力就觀察到,全街區的居民都在議論老鼠。
……
里厄還是給本城滅鼠辦公室打了電話,他認識那位主任。“主任是否聽說,大批大批老鼠跑出洞來死去?”梅西埃主任早就聽說了,而且在他那與碼頭相距不遠的辦公室里,有人發現了五十來只老鼠。不過,他心里還在琢磨,事情是不是嚴重了。里厄也說不準,但是他認為滅鼠辦公室應當采取措施。
“是啊,”梅西埃說道,“要有指令。你若是覺得真有這個必要,那我可以請求指令。”
“怎么說也有這個必要。”里厄說道。
他的清潔女工剛才也告訴他,她丈夫干活的那家大工廠里,也收集了好幾百只死老鼠。
總而言之,差不多正是這個時期,我們這些同胞開始擔心了。因為,從18日起,各家工廠和庫房,著實清出來數百只老鼠尸體。有時候,也不得不結果那些殘喘時間太長的老鼠。然而,從城邊一直到市中心,凡是里厄大夫所經過的地方,凡是我們的同胞聚居的地方,等待清理的死鼠都堆在垃圾箱里,或者長串排在陰溝里。正是從這天起,晚報大量報道這件事,質問市政府打不打算行動,準備采取什么緊急措施,以確保市民免遭這場令人憎惡的鼠害的侵擾。市政府毫無打算,根本沒有準備采取任何措施,不過,市議會倒是先開會討論。指令下達給滅鼠辦公室,每天清晨集中清理死鼠。清理完了,由辦公室的兩輛卡車將死鼠拉到垃圾焚化場焚燒。
不料,隨后幾天,形勢越發嚴峻了。收集到的死鼠數量與日俱增,每天清晨都要清理更多的死鼠。到了第四天,老鼠開始成批出洞,死在外面。它們從儲藏室、地下室、地窖和陰溝里爬出來,列成長隊,蹣跚前行,晃晃悠悠來到光亮的地方,在原地打轉兒,然后死在人的面前。
夜晚散步者走在人行道上,不止一人感覺踩到了剛死的還有彈性的小動物尸體。就好像樓房扎根的大地長了癤子,在體內積滿了膿血,現在終于排放出來了。這座小城,原先多么平靜,瞧一瞧就知道,它現在有多么驚愕,幾天工夫就鬧得天翻地覆!
事態嚴重到了極點,就連朗斯多克情報所(搜集并發布各種題材的情報資料)也在免費的無線電廣播節目中宣布,僅在25日那一天,就清理并焚化了6231只老鼠。
到了4月28日,朗斯多克情報所又宣告,大約清理出8000只死鼠,全城焦慮不安的氣氛便達到了頂點。有人要求采取根本措施,有人指責市政當局,而在海邊有房子的人,已經說起要去那里躲避一時。幸好第二天,情報所又宣布,死鼠現象突然消失,滅鼠辦公室收集死鼠的數量微不足道。全城人終于松了一口氣。
就在當天中午,里厄大夫在樓前停了汽車,看到老門房從街道的另一端走過來,只見他耷拉著腦袋,雙臂和雙腿都叉開,走路特別吃力。
“有幾個腫塊,”米歇爾說,“我走動挺費勁兒。”
大夫從車門伸出手,用手指撫摩米歇爾伸給他的脖子根部:里面形成了一個類似木節的腫塊。
傍晚大夫去看望老門房,里厄看到病人情況不妙,只見老門房半個身子探到床外,一只手按住腹部,另一只手摟著脖子,正在嘔吐不止,恨不能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往垃圾桶里一口一口吐出淺紅色膽汁。門房長時間用力嘔吐,已經上氣不接下氣,重又倒在床上。他的體溫還高達39.5℃,頸部淋巴結和四肢都腫起來,肋側兩塊淺色黑斑不斷擴大。現在他開始哀怨內臟疼痛了。
“真是火燒火燎的,”他說道,“這可惡的東西,從里邊燒我。”他那煤煙色的嘴唇,說話已經吃音了:他那對轉向大夫的金魚眼因頭痛而漾出了淚水。他妻子惴惴不安地看著一言不發的里厄。“大夫,”她終于問道,“這是什么病啊?”“什么病都有可能。但是現在還確診不了。直到今天晚上,不要吃東西,服用清洗腸胃的凈化劑。讓他大量喝水。”門房恰恰渴得要命。里厄回到家,便打電話給他的同行里夏爾,本城最有名望的一位醫生。“沒有,”里夏爾說道,“我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情況。”“沒有高燒和局部組織發炎?”“唔!那倒有兩例,淋巴結異常腫大。”“極不正常嗎?”“嗯,”里夏爾答道,“所謂正常,您也知道……”晚上,門房都在說胡話,高燒40℃,還在抱怨老鼠。里厄試用固定性膿腫處理,用松節油燒灼時,門房號叫著:“噢!這些可惡的東西!”淋巴結越腫越大,摸著跟木質一樣堅硬。門房的妻子嚇壞了。“夜里您要守著,”大夫對她說,“情況不好就叫我。”第二天清晨,體溫果然降下來,只有38℃了,病人還很虛弱,但是躺在床上能報以微笑了。“病好轉了,對吧,大夫?”病人的妻子問道。
“還有待觀察。”
不料,到了中午,體溫一下子躥升到40℃,時時陷入譫妄狀態,重又嘔吐起來。脖子的淋巴結一碰就痛,門房的頭也仿佛要盡可能遠離身體。他妻子坐在床腳,兩只手放在被子上,輕輕地握著病人的雙腳。她注視著里厄。
“聽我說,”里厄說道,“必須把他隔離,進行特殊的治療。我給醫院打電話,叫來救護車把他帶走。”
兩小時之后,門房上了救護車,大夫和他的妻子俯身注視著他。門房滿嘴生出蕈狀贅生物,只能說出片言只語:“老鼠!”他臉色鐵青,嘴唇蠟黃,眼皮則呈鉛灰色,呼吸急促,氣息斷斷續續,他被淋巴結腫痛折磨得身子快散架了,蜷成一團的軀體深深陷入擔架里,就好像要用擔架將他包裹起來,又好像地下深層有什么東西在不斷地召喚他。門房在無形的重壓下斷了氣。
他妻子哭道:“就沒有希望了嗎,大夫?”
“他死了。”里厄說道。
里厄大夫明白這種病來者不善,他將門房的尸體隔離起來,給里夏爾打了電話。
“這回我一點兒也弄不明白了,”里夏爾說道,“死了兩個人,其中一個從發病到死亡,只有48小時,另一個也才3天工夫。那天早晨,我離開第二位患者時,他的癥狀完全好轉了。”
“如有其他病例,請您通知我一聲。”里厄說道。他還給幾位醫生打了電話。這樣調查下來便得知,幾天之內就有20個相似的病例,幾乎全都是致命的。于是,他就請求里夏爾,奧蘭醫師協會主席,務必隔離新發現的病人。
“我實在無能為力,”里夏爾說道,“這些措施必須由省里決定。再說,您怎么知道有傳染的危險呢?”
“我沒有任何憑據,但是癥狀實在令人擔心。”
然而,里夏爾認為“他沒有這種資格”,他所能做的,也只是跟省長談談。
在鼠患期間,報紙連篇累牘地報道,現在卻不置一詞了。這是因為老鼠死在街頭,而人則死在家里。報紙只注意街頭發生的事件。好在省政府和市政府開始反思了。只要每位大夫診治不超過3個這種病例,誰也想不到要行動起來,這種狀況就會持續下去。然而,只需有個人想到做一做加法,情況就大不一樣。相加的數字令人觸目驚心。僅僅數日,死亡的病例就成倍增長,而關心這種怪病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是一場名副其實的瘟疫。正是這種時候,比里厄年長得多的一位同行,卡斯泰爾來看望他了。
“當然了,”卡斯泰爾對里厄說,“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兒吧,里厄?”
“我正等待化驗的結果。”
“我呢,我就知道,也用不著等什么化驗。有一段時間,我在中國行醫,20年前,我在巴黎也見過幾例。只不過當時,還沒大敢給他們的病定名。公眾輿論,那可是神圣的。切勿恐慌,千萬不可恐慌。還有,正如一位同行所講:‘這不可能,眾所周知,瘟疫已然從西方滅絕了。對,眾所周知,除了死者。好了,里厄,您跟我一樣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兒。”
里厄還在思索。他站在診室的窗口,眺望摟抱海灣的懸崖的巖頭。天空雖為藍色,但是,隨著午后時間的流逝,光澤也漸趨暗淡了。
“是的,卡斯泰爾,”里厄說道,“真是難以置信,但這很像鬧了鼠疫。”卡斯泰爾站起身,朝門口走去。“您知道別人會怎么回答我們,”老大夫又說道,“‘鼠疫在溫帶地區,多少年前就根除了。”“根除了,根除是什么意思?”里厄答道,同時聳聳肩膀。“說得是呢。不要忘記:不過20年前,巴黎還發生過。”
里厄大夫在他的朋友面前,即使承認散居的幾個患者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剛剛死于鼠疫,但是他仍認為不存在鬧瘟疫的危險。不過,人當了醫生,畢竟了解病痛,也多了點兒想象力。里厄大夫憑窗眺望這座并無變化的城市,隱約感到心頭萌生不安的情緒。他心中暗道,人類歷史經歷過三十來次鼠疫大流行,大約死了一億人。
一億人死亡,是個什么概念呢?
那么,一億具尸體排列在歷史的長河中,憑想象也無非是一縷青煙。
(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鼠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