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長夢，靜好歲月

劉梓淳

踏上楊絳先生“萬里長夢”的遙途，遇見的是一家三口恬淡、平和的生命幸福。那些尋常、平凡的故事最是打動人心;而跨越時光的文字飽有古典韻味，誠然令人回味無窮。不止一次捧卷閱之，不止一次地心生微瀾，常常覺著溫情與悲情交融，又有如一泓清泉悄然流淌而過，在字里的尋常中觸碰到了生命的純粹和質樸。

《我們仨》全書由三部構成。第一部“我們倆老了”，楊絳先生以“做夢”拉開追憶的帷幕，夢境與真實相互交映，產生恍惚迷離的感覺，一股淡淡的情思蔓延開來。第二部“我們仨失散了”，繼上一部的夢境，步入了虛實交加的“萬里長夢”之中。女兒和丈夫的音容笑貌真真切切，經歷過的日常場景也頗為真實溫馨;而最后幾年里、不愿回首的傷痛便被化為虛筆，圍繞著“古驛道”，寫一家人相聚又相失。第三部“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中，楊絳先生重溫了一家三口共同走過的時光，是充滿瑣碎的平常，也是飽含美好的回憶。故事里沒有波瀾跌宕的曲折，也沒有撕心裂肺的悲痛;全書的敘述如流水潺潺，鐫刻下生活經歷與生命體驗里的難忘點滴。

尋常的敘事中蘊含深切的真情，伉儷情深、親情暖暖。在牛津大學求學的時候，楊絳和丈夫錢鐘書相依相伴，共同經歷過的事情如數家珍，一切都是那般美好純粹。就算只是每天出門走走的散步，也蘊含著夫妻倆一同“探險”的無窮趣味。后來有了女兒阿圓，家中的溫情也愈加濃郁了。夫婦倆對孩子牽腸掛肚，阿圓在鄰居家睡得酣甜，他們二人卻“通宵未眠”;父親和女兒成為好朋友，“一起玩笑、一起淘氣、一起吵鬧”;一家三口相守相助、同甘共苦，歲月的故事清晰地留于回憶的心中。這些看似平凡的時光、普通的經歷，令人真切地感受到，來自一個小家莫大的幸福。美好如細水長流、溫潤人心，死別的傷悲也同樣刻骨銘心。楊絳先生平和而深沉的文字里，對已逝的一切人和事，尤其對丈夫、對女兒，透露出切切的懷念之情。“萬里長夢”里最常寫到古驛道、楊柳，實際上是象征著通往人生之路的盡頭，象征著無比沉重的留戀。送別女兒，又送別丈夫，哪怕在驛道上徘徊了許久，哪怕是心頭有萬般的不舍，終究還是要離別、失散。“我撫摸著一步步走過的驛道，一路上都是離情”，看著這樣平靜、輕和的文字，讀者的內心深處卻仿佛巨石墜湖，掀起浩蕩波瀾，久久不得平息。“我防止跌倒，一手扶住旁邊的柳樹……心上蓋滿了一只一只飽含熱淚的眼睛，這時一起流下淚來”，怎能不悲痛欲絕，怎能不依依不舍！只是楊柳黃落、枯葉飄零，“一棵棵楊柳又都變成光禿禿的寒柳”，生命之無常與必然，便是這般也。一字一句，細膩入微，用情至深，如海浪之水，晝夜不息，持續拍打，在心上的礁石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

《我們仨》這本書里，蘊含著對生活、生命深切的思索，也展現了關于家庭、親情真實而美好的面貌。艱難苦澀的歲月里，夫婦倆依舊相濡以沫，一家人攜手共度難關。沒有跌宕起伏的曲折，只有踏踏實實的幸福;沒有喋喋不休的抱怨，只有其樂融融的氛圍。那些生活帶來的風霜，最終都化為生命里難忘的經歷，一家人共同的回憶。當九十二歲的楊絳先生孑然一身，回溯起關于丈夫和女兒的一切時，往昔的一幕幕是那樣地清晰、生動。說過的話、去過的地方、歷經過的點滴，都記憶猶新、歷歷在目。這個家庭，正如楊絳先生所言，“‘我們仨其實是最平凡不過的”，樸素、單純，與世無求、與世無爭，只要相互陪伴、相互扶持，一切的艱難困苦，皆可化為甜潤快樂。這不就是世人所想象的，關于家庭極好的模樣么？再普通和平常不過，卻也最為真實與美好;相守相助，跨越風霜雨雪，共飲人生甘甜。讀過這本書，對于“家”也會有更多的體悟。當女兒和丈夫相繼離世，只留下身為妻子和母親的楊絳，她獨自一人便也意識到，原來“‘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原來，唯有親人在的地方，家才是真正的家;如今“家”空蕩了，裝滿的盡是思念。

錢鐘書、楊絳和錢瑗，這一家三口，便是一個單純又溫馨的學者家庭。他們仨做了一輩子的學問，也度過了一生的幸福快樂。潛心于學問鉆研，尋覓得人間煙火;既始終保有對學術的赤誠之心，也一直懷揣對生活和親人的深切熱愛。在世人眼中，錢老先生是何其了不起的學者;但在楊絳先生的筆下，他卻有著鮮為人知的可愛、俏皮的一面。愛玩文字游戲，“滿嘴胡說打趣，還隨口胡謅歪詩”;打翻墨水、砸了臺燈，干了若干“壞事”又可憐巴巴;和女兒結成聯盟，“暗暗反對媽媽的整潔”……女兒阿圓成長過程中，為這個家增添了不少寶貴的歡樂。她見到有人送來西瓜，便一本正經地和父親說笑、逗樂;幫助爸爸做零星工作時，機靈地發現某些“特別”的細節……這些趣味的點滴，實際上發生在海外求學、淪陷上海、遭受批斗等特殊時期。原本是艱苦辛酸的日子，但每個人都平緩寧靜，保持一如既往的秉性。此書的附錄之中，收有一家三口的書信畫作，那些手寫手繪的原始痕跡里，印刻著無數珍貴的回憶，見證了這一家人風雨同舟的羈絆。

楊絳先生的文字樸實無華，又甚是古典雅致，字里行間散發著這一家知識分子獨特的清氣和溫情。通讀全書，感覺如沐春風;讀之又讀，心中感觸萬千。正如楊絳先生所說，“我們仨是不同尋常的遇合”，就是這樣一個“單純溫馨的學者家庭”，就是這樣一本《我們仨》，讓讀書的人看到了太多美好和無垠憧憬，也留下了不盡的念想和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