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自述 我們見證 我們解脫

陳漠

前媒體人，現游戲人。奇怪事物搜尋癖。

一個素白的空間，甚至沒有桌椅，墻上高掛著一個淺金色的細圓環。人們慢慢地走進來，虛影和實像混合在一起，在柔和的環境光照里留下了淡淡的影子。

我們自述，我們見證，我們解脫。

很多人稱贊這種做法。自述小組是完全自愿的，人們自愿在這里講述自己的事情，瑣碎或宏大，邪惡或善意，隱秘或公開。沒人知道你是誰，沒人評判你，隨著眾人輕輕的一句祝語，所有的事情都變成了淡淡的影子，消散在這個空間當中。

我們自述，我們見證，我們解脫。

他默默念著祝語，聆聽人們的自述。但他來這里，卻并不是來分享，他就是想聞聞人的味兒。

人是有氣味的。他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發現了這個事實。有的人是雨后的青草氣味，有的人是略微腐敗的甜柑橘味兒，有的人是馬槽的木頭味兒。在他工作的地方，有太多的環境氣味，把人的味兒都掩蓋了。一次意外來到自述小組，他才發現這個空間里，人的氣味可以這么純凈地展示出來。

今天是2077年11月1日，我來這里，講述我的故事。一個男人站在了空間的中央，開口說道。

平淡的面容、平淡的衣著、平淡的表情，這個男人就好像完全沒有存在感一樣。要不是聲音擴散開來，讓人根本不會覺得空間中央還有一位這樣的自述音。

他抽了抽鼻子，沒有什么氣味。奇怪。

不對，還是有一種氣味。陽光下暴曬的谷草？悶在罐子里的火油？爐子里的灰燼？不管怎樣，總之是一種和熾熱、和火焰相關的氣味。一種微弱的、燒焦的氣味。

自述者還在繼續述說。大概是在講自己創作的一種藝術。很多人都喜歡來自述小組講自己所謂的“創作”，因為在別的地方再也沒有這么認真聽講的聽眾，不管你的藝術創作是一堆什么垃圾，眾人都會靜靜地聆聽你說完一大堆廢話，然后——

我們自述，我們見證，我們解脫。

今天的他卻有點走神。中央的自述音讓他滿腦子迷惑：那張臉似乎在哪里見過，但他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的記性怎么這么差？完全沒有存在感的人，也沒有任何表情。

但更重要的是，那個氣味到底是什么？

你們知道，在內容網絡里……于是我……我并不想這么做……但我知道這是必然的……

自述者在說什么？內容網絡？他腦子里一閃——可是自述者之前有說過連上腦機嗎？

這不對。所有人都知道，腦機是內容網絡的終端。或者，他剛才走神錯過了？也不對。他明明聽到自述者描述的是他在現實空間的行為。他只對飲料調配有點研究，至于內容網絡，他不敢猜測還有什么辦法可以不用腦機連接網絡。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個氣味沒有了。

一個幽藍色的空間，什么也沒有，背景上閃爍著亮白色的紋理，有一些淺粉色的花朵點綴其中。那些花朵在慢慢生長，蔓延成復雜的圖案，然后炸開。

真好看，這圖案，他癡呆地看著，這可算得上是藝術吧。

你還是來了。

他驚醒過來。自述者，那個自述者站在他的身后。

他想了想，開口問道：你怎么從自述小組找到這里來的？

自述者似乎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繼續說道：我知道你為什么來，你也知道。

他聽不明白，卻不知從何問起。

自述者又開口了，這一次卻像是在自說自話。

一片幽深的樹林，夾雜一些慘淡的花。樹林里有一條人踩出的小道，盡頭是一扇洞開的大門。他望著大門里無盡的黑暗，心里充滿了絕望，在這個世界上你還能看見樹林？事情不應該是這樣。

那扇門似乎有一種魔力，讓他必須想要走進去。他聽見自己的腳踩在草叢上沙沙作響，那些花朵不時在腳下爆開，他如果回頭，就能夠看見自己踩下的腳印被藤蔓爬滿。

他又望了望那扇洞開的大門，那里面填滿了黑色，他沒有感受到危險，只是覺得空虛。似乎那里面，才是他自己真正的所在。

他走了進去。

黑色的空間在周圍劃過，他感受不到距離、時間、速度，但他知道自己在前行。在這片黑色的靜謐之中，他還能思考，甚至更加冷靜了。他明白了，黑色也是有不同區別的。后方的黑色越來越稀薄，前方的黑色則越來越濃厚。一層一層的黑色越來越密，像膠質一樣包裹著他，拉扯著他。

欲望，痛苦，燃燒，他的一生，他的創造，他的輪回。他開始對自己產生懷疑，并且感到恐懼。

黑色撕扯著他，既是在阻止他，也是推動著他。他在掙扎，但黑色纏繞著他。他想喊，但喉嚨里糊滿了焦油。他的意識、感覺、情感，都漂浮在周圍，煥發出熒光，像是深海里的水母，而那些觸絲則隨著他的手纏繞飄蕩。

走下去，不管怎樣，只有走下去。

雖然根本不可能，但他的眼睛里越來越亮，一朵朵火苗漸漸浮現，從黑色的眼球里透出光來。

我們自述，我們見證，我們解脫。

很漂亮，是不是？他說道。

是的，好漂亮的天幕。他回答。

幽藍色的天幕一塊一塊地腐爛掉落。他獨自站在空間的中央，看著那些粉紅色的煙團拖曳著耀眼的尾巴墜落在地上。古老的血液在他的身體里涌動，他默默地念叨：我并不想這么做，但我知道這是必然的，這是我的作品，這是我們的作品。

一種微弱的、燒焦的氣味飄蕩在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