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利
在孔子的一系列道德規范中,“直”與“隱”一直是備受關注的熱議話題,內容涉及儒家是如何詮釋“直”與“隱”的內涵、看待血緣親情與公正法治的關系等等。但從總體上來看,這些討論幾乎都是從歷史學或政治學角度就孔子言論本身進行邏輯分析,不論是站在肯定孔子思想的視角來維護孔子思想的價值,還是站在否定孔子思想的視角來論證孔子思想價值的道德沖突,似乎均未給“直”“隱”思想提供一條路徑,以便緩和甚至解決“直”“隱”思想的內在張力。本文擬從分析孔子“直”“隱”思想在庭內之治與庭外之治兩種境遇內可能產生的道德沖突著手,探索此種道德沖突產生的根本原因,并提供在當代發揮其價值的可選路徑。
在庭內之治方面,孔子“直”與“隱”的思想集中體現在《論語·子路》篇,其原文為: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錢穆先生《論語新解》認為:攘,竊取義;隱:掩藏義。楊伯峻先生《論語譯注》認為:證——《說文》云“證,告也。”正是此義,相當今日的“檢舉”“揭發”。葉公認為兒子告發父親的竊取罪是直的表現,但孔子以為父子互隱,方能“直在其中矣”。
孔子認為“父子互隱,直在其中矣”的依據主要有二。其一,“隱”的行為是基于內心本能反應的實然之直。孔子認為面對親人的過錯,父母或是子女的本能反應是隱匿,而不是揭發、控告,因此,縱然兒子替父親隱瞞罪行違背了社會公正原則,但就依據內心本能反應做出的選擇,進而形成的實然結果而言,仍可說“直在其中矣”。其二,“隱”的行為也是基于人情理性的應然之直。孔子知道僅僅憑借內心本能反應做出的“直”的行為是有局限性的,因此,他說“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論語·陽貨》),“直而無禮則絞”(《論語·泰伯》),李澤厚先生《論語今讀》注解為“禮制正可以節制、規范各種含有情感的態度(恭、慎)行為(勇、直),因此,‘禮’作為人文、理性,正是規范、塑造、建立各種內心情感即人性所在的尺度……因之,禮制人倫不只在理性關系,而更在融理于情的人情味道上,中國傳統以家庭成員間的關系為軸心的‘人情味’和理性的社會關系是聯在一起的。”兒子為父親隱瞞,雖未遵從“理”,卻融于“情”,是基于“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的直行,這種“直”正是孔子情理思想指導下倡導的應然之直。
對于楚國直躬者,孔子批評說:“異哉!直躬之為信也,一父而載取名焉”。《呂氏春秋》直躬者看似為人正直,不偏袒親人,維護公正,實則用父親的罪名換取自己“誠”與“孝”的名聲。如此,一方面直躬者在執“理”時未考慮到“情”的成分,傷害了父子親情,違背了孔子倡導的情理思想;另一方面,直躬者的行為是為了獲得自身名聲,而不是基于孔子的人之本能要為親人隱匿的本性,故孔子批判直躬者不直。
孔子的“直”“隱”都是基于本心的,在“家國同構”的政治制度背景下有利于“孝悌”思想的教化,但對于封建統治階級來說,由于缺乏嚴格的監督,容易成為他們徇私枉法的借口。據《史記·梁孝王世家》記載:漢景帝的弟弟梁孝王刺殺大臣袁盎,事發后其母竇太后拒絕進食,日夜哭泣,漢景帝于是派精通儒經的田叔、呂季主查辦。田叔回京后,將孝王謀反的證據全部燒掉,空手去見景帝,把全部責任推給孝王的手下羊勝、公孫詭,讓二人做了孝王的替罪羊。景帝聞后喜悅。因“孝弟”之情而徇私枉法以致剝奪無辜之人的生命,這恐怕是孔子始料不及的。“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如此一來,不僅削減了“直”對于“枉”的矯正作用,也使百姓以君子的行為為榜樣,最終走向無“直”可言。值得注意的是,孔子倡導父子互隱并不是一味地包庇而是要盡所能勸誡之,孔子曰:“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朱注》:幾,微也。微諫,所謂“父母有過,下氣怡色,柔聲以諫”也。。然而不足之處在于,當父母不聽勸誡時,子女也只是“又敬不違,勞而不怨”,無法用更多的方式方法制止父母的持續性過錯帶來的社會傷害。
在庭外之治方面,孔子“直”與“隱”的思想集中體現在《論語·公冶長》篇,其原文為:
子曰:“孰謂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諸其鄰而與之。”
從專家學者的專著或是論文來看,一致認同孔子的觀點,孔子認為微生高不直的原因亦有二,其一:認為不是第一念。顧夢《四書說約》:如微生乞醯一事,何等委屈方便,卻只是第二念,非當下本念。夫子有感而嘆之,不在譏微生,指點要人不向轉念去也。;其二:認為有博名之嫌。錢穆先生《論語新解》:微生殆委曲世故,以博取人之稱譽者,孔子最不喜歡此類人,所謂鄉愿難與入徳。若微生確屬于鄉愿一類,乞醯與人之事不免“巧言,令色,鮮矣仁”,則孔子的批評是對正向價值的倡導,然則不論是從微生“乞諸其鄰而與之”的目的來看,還是從孔子對微生的評價產生的后世影響來看,判定微生不直似乎太過絕對而有失公允,且可能倒向道德冷漠。
孔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悌……泛愛眾,而親仁。”(《論語·學而》)李澤厚《論語今讀》:“悌”,指的是同家族、宗族、氏族的同輩而年長者,非僅現代小家庭的兄弟。“泛愛眾”也指與本氏族的成員們普遍地友愛相處。孔子雖然主張愛有差等,從愛親人到愛朋友再到泛愛眾,但不可否認最終想要構建的是一個基于宗法血緣制度的仁愛社會。只是由于歷史的局限性,孔子卻在“父子互隱”和“微生高的隱瞞”上給出了雙重評價標準:如前文所述,孔子在庭內之治的“父子互隱”中因為將“人情”融于“理性”,故稱“直在其中矣”;然則面對微生的隱瞞,孔子卻忽略了“人情”因素——未考慮借醋人或實有難處、微生或確實樂于幫助,而僅用“理性”因素——直言家中無醋,作為評價標準,從而認定微生高不直,這是有失公允之處。
《集釋》張甄陶《四書翼注論文》:醯非人必不可少之物,有則與之,無則辭之,沾沾作此態,平日之得直名者可知矣。從微生家中雖無醋但可乞于鄰居而與之來看,確實可知醋在當時乃稀松平常之物,只是,既然如此,舉手之勞何樂而不為?倘若必以“無則辭之”為行為規范,一旦盛行,則極有可能導致庭外之治的道德冷漠,從孟子對孔子這一觀點的發展便可見一斑,孟子說,當自己家人斗時要極力去救,但當別人家斗時只要關門閉戶就可以了。這似乎與當今社會路人看到小月月被汽車碾壓時的態度和反應完全一致。當社會失去對朋友或者陌生人的道德關懷,孔子所倡導的“泛愛眾”也可能成為紙上文章,只有畫餅充饑的“效果”。
綜上所述,孔子“直”“隱”思想的矛盾點集中在:庭內之治方面,如何消解“互隱”可能帶來的社會危害;庭外之治方面,在何種程度上應該體現“人情”融于“理性”之直。孔子在“直”與“隱”、“人情”與“理性”的選擇上主要是以“君子人格”作為行為選擇的尺度的,而孔子主張的“君子人格”是由“仁”“智”“勇”三達德組成,三達德及其具體德目在不同境遇的不同角色中以不同方式存在,不論在量上還是在質上通常難以區分孰輕孰重,這就導致在遇到具體事情時,很難抉擇是該“直”還是該“隱”。
筆者認為若引入社會主義集體主義的原則為“直”“隱”行為的尺度,將弱化甚至解決孔子“直”“隱”思想存在的道德沖突。社會主義集體主義原則既強調集體利益和個人利益的辯證統一,又強調集體利益高于個人利益;既肯定個人利益的正當性與和合理性,又強調集體利益的優先型和首要性,主張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的辯證結合,同時遵循“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的原則。
就“父子互隱”的具體境遇來說,當父親罪行造成的損害比兒子證父親之罪造成的損害嚴重時,如父親的罪行給社會和集體造成了巨大的損失,那么兒子在道德上就更應該選擇配合以證父親之罪。反之,當父親只是一些輕微的過錯,證父親之罪明顯損害孝悌親情,那么兒子在道德上就更應該選擇隱瞞,并極盡所能地勸誡。就“微生高乞于鄰而與之”的具體境遇來說,當“乞于鄰”帶來的危害遠遠高于借醋人沒有借到醋的危害時,那么在道德上,微生高更應該選擇直言告知自己沒有醋。反之,當借醋人沒有借到醋的危害遠遠高于“乞于鄰”帶來的危害時,那么在道德上,微生高就更應該選擇“乞于鄰而與之”,而不是為了避免讓人懷疑自己是為了獲得好名聲便不做這樣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