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文忠
新中國70 年文學中的商人形象是承載當代中國人在不同歷史階段現代化想象和現代性體驗的一種重要的文化符號和文化記憶。中國當代社會關于“商人”的言說,本身是一個結構復雜的、開放的話語系統,具有相當豐富的所指內容;相應當代作家關于商人的認知和價值判斷也處在不斷變異之中。在由不同創作理念為主導而建構的文學敘事中,當代文學中的商人形象從階級斗爭敘事中的“反面人物”、商戰敘事中的現代“經濟人”,到民族工商業創業史中的“儒商”,以及欲望敘事中的世俗英雄,歷經了一個從社會末流、勢利小人到社會精英和風云人物的嬗變,反映了新中國70 年來商人群體自身命運處境的起伏,更是當代中國復雜的現代性想象和多元化現代性實踐的文學表征。中國現代化作為后發外生型、復雜漸進式的現代化,賦予了商人文學形象建構中傳統、現代與后現代雜糅的美學特征。
新中國成立之初,伴隨著對現代民族共同體和未來中國獨立強大的熱烈想象,對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運動轟轟烈烈展開,這是一個消除私有制、實現社會公有化的過程。而在這一過程中,“資產階級”在當時是一個具有較為濃厚的反面色彩的階級詞匯;唯利是圖的“商人”(“資產階級”) 作為私營經濟的代名詞,是社會主義公有制的對立面,是當時需要改造和消滅的社會階層。
現代民族國家的建立,相應十七年文學所擔當的對現代民族共同體的想象和認同,帶來了這一時期商人文學形象建構的基本話語范式: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二元對立的矛盾斗爭。在階級身份上,商人(資產階級) 從屬于剝削階級,處在無產階級和社會主義事業的對立陣營里,是社會主義工商業改造的對象。
如《上海的早晨》中的工商業資本家都一個個沒有政治覺悟且唯利是圖,主要人物“鐵算盤”徐義德,以各種合法、非法手段謀取利益,如抵制統一收購紗布的政策,在紗棉里摻進大量的成色不足的黃花衣,偷取國家原料,擾亂形勢,抗拒改造,表現出一種階級反動性和道德品質問題;剝削工人,欺騙政府,同時對他的同行也是不放過的,就是在生活上是腐朽糜爛的。作品中另一個商人朱延年則沒有資產卻靠買空賣空投機鉆營來牟利,還以美人算計革命干部,甚至造假藥和賣過期失效藥,害死十余名志愿軍和上海居民。小說把他描寫成一個見利忘義、貪婪狡詐的無恥小人、無良奸商。此外,小說中形形色色的商人,包括稍有進步思想的資本家馬慕韓,雖然對中國共產黨和新社會的認識各有不同,但是在面對共同的階級利益時,他們卻顯現出驚人的一致:頑固地以各種合法、非法的手段追求利益,與新政權對抗,而且身上往往表現出道德品質問題。小說中工人湯阿英、余靜、楊健等為代表的無產階級,與徐義德、朱延年、馬慕韓等資本家之間二元對立的階級矛盾成為故事的主要矛盾沖突。
此一時期還有浩然《金光大道》 與老舍《春華秋實》等作品也塑造了一系列資本家形象,這些資本家大都被處理成為“投機倒把分子”“社會秩序的擾亂者”,人物的階級屬性大于經濟屬性,屬于當時典型的主流政治意識形態話語。如《金光大道》中的資本家權經理與商人沈義仁,“干出賄賂革命干部勾當”,被視為這“是他們的階級本質所決定的”。《春華秋實》是老舍為配合“三反五反運動”創作的話劇,旨在描寫對資產階級不法行為的斗爭。老舍十易其稿,塑造了管清波、丁冀平等資本家“兩面虎”的形象,其“只要有機可乘,他們又會見錢眼開,不惜施放五毒”的性格特點,顯然來源于其階級屬性。
農村題材的作品也呈現出遵循同樣的單向性政治秩序對經濟人物加以觀照的傾向。柳青《創業史》中梁生寶是帶領大家代表走集體創業之路的社會主義新人形象;而蛤蟆灘個人發家致富的“三大能人”之一郭世富,處在梁生寶代表的群體的對立面,“是個精細鬼,經濟專家”,代表資本主義自發勢力,抵觸或破壞互助合作運動,是作品中的反面典型。李準在《不能走那條路》中塑造了農民張栓的形象。張栓不像其他農民一樣好好種地,而是想走“歪門邪道”,倒賣“牲口”來賺錢,結果反而欠了賬,于是打算賣掉土改時分的土地還賬,并且“剩幾個錢再去撈一家伙”。作者當頭棒喝:“不能走那條路。”小說旨在表現農村中社會主義思想與自發資本主義傾向的斗爭。做小買賣、有一定經營意識的張栓被描寫成落后分子、游手好閑的二流子,是因為這種行為是與農業合作化道路相對抗的。
顯然,因為政治話語的單向度書寫,建國27年文學創作中的商人文學形象一度呈現出簡單化、妖魔化傾向。
1990 年代市場經濟體制確立,中國現代化全面推進,一時間商潮洶涌。在全新的社會文化價值體系下,商人階層社會地位急劇上升。許多敏感而熱情的作家自覺轉向純經濟的視角,為大膽搏擊商海追逐財富的弄潮兒鼓而呼。《大飯店風云錄》作者莫然說自己的作品塑造的是“當今商品經濟大潮中的弄潮兒。他們的命運始終和我們的國家、民族的命運緊緊相連,他們是新時代的‘當代英雄’”。確實,基于對現代經濟理性的肯定性敘事,作家筆下演繹了一出出精彩的商戰大戲,現代“經濟人”的商海博弈在文學作品中得到前所未有的充分展示。“財富暢想曲”亦響徹這一時期文學的商業敘事。
“經濟人”又被稱為“實利人”或者“唯利人”。這種假設最早由英國經濟學家亞當·斯密提出。這類人“是指工于算計,奔走獲利之人。具體是指在經濟理性主義的制導下,信奉交換邏輯和貨幣哲學,在經濟活動或類經濟活動中,謀求收益最大化的個體主體。”在這一時期,文學敘事中涌現出來的一大批強勢崛起的民營企業家以及跨國經濟時代的“知本家”“職場白骨精”等,就具有此類特征。他們處在經濟現代化的風口浪尖,敢于逐利和冒險、工于算計、注重效率。如《商界》中的廖祖泉,最初只是一家小加工廠廠長,為籌建東灣酒店,謀求利益最大化,他對市場做了一系列周密的調研和理性預測,不僅借助域外資本轉化風險,而且獲得了新的發展契機。面對利益與友誼、恩情的沖突,他認定“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做生意,是朋友只可以加強信用,不能出讓利益;不是朋友,只可以提高警惕,卻未必少了賺頭。商業的主宰是市場規律,而人情只是哭笑多變的媒婆。”為了效益最大化理性權衡,道義友情和良知也不能成為障礙。這是一種典型的現代“經濟人”的行事表現、思維模式和行為取向。
在現代商品社會,競爭性生存在全社會被普遍激活。“狼商”“資本巨鱷”成為這些在商場上富有商業智慧、果斷執著地追求效益最大化的現代“經濟人”的代稱。如鐘道新的《股票市場的迷走神經》中的人物常銳就是典型的現代“經濟人”形象。他是前銀行家的兒子,有良好的經濟學知識背景,在股市里叱咤風云且大斂財富;后雖遇失敗但并未灰心,仍伺機東山再起。在他身上,我們不難看到過人的自信、冒險求新的勇氣、永不言敗的精神。沈喬生《白樓夢》中的“經濟野獸”投射是新時期的第一代大學生,當商品大潮來臨時,他們“意識到這是生逢其時一展才華的最好機緣”,不屑于沐仲這樣的文化人,及時搭乘了商品經濟的頭班船,并在商界如魚得水——時代造就了這批掘金英雄。
另如彭名燕《世紀貴族》中的于松濤、矯健《金融街》中的崔瀚洋、俞天白《大上海漂浮》中的沈笑瀾、張欣《最后一個偶像》中的蕭滄華、何立偉《你在哪里》中的跨國公司老總韋賓和母碧芳,還有何頓《我們像葵花》中一系列活躍在長沙街頭巷尾的市民“經濟人”如馮建軍、劉建國與李躍進等,這些大大小小的工商業人士縱橫商界,崇尚財富、敢于逐利,熟諳商道、工于算計,成就了個人的財富理想,也彰顯了社會價值。在資本的“叢林法則”和“成功神話”主宰的商業時代,文學商戰敘事中的這些商界精英,以其突出的現代經濟理性,成為社會革命和進步的力量,成為渴望成功和致富的大眾心目中最耀眼的現代化明星,成為時代“新英雄”,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人經濟現代化想象的重要載體之一。
在現代商業話語狂飆突進的同時,傳統話語高調返潮。伴隨1990 年代文化守成主義思潮,文學中的商業歷史敘事應運而生,追溯起源時期民族工商業輝煌歷史,傳統商人尤其是“士魂商才”的儒商形象如喬致庸(《喬家大院》)、陶昌南(《大瓷商》) 和白景琦(《大宅門》) 等得以大規模塑造。這些人物形象是民族工商業的創始人,并開創了一番商業偉績,創業經歷都富有傳奇性。但小說主要目的不在于表現其商業才干,作者真正想要在他們身上安放的是一顆“儒”之內心:以天下為己任,講求仁、信、義。小說因此呈現出重道輕技、重義輕利的傾向:多避開商人逐利本能,去大力宣揚商人道德;少從商人和商業生活自身的特點出發來挖掘藝術蘊涵,圍繞商人開展的主要是道德敘事、政治敘事等;即便是寫到商場斗法,其成敗的決定性因素多為政治和道德因素,而非商人的經營理念、商業才干。
《胡雪巖全傳》寫胡雪巖作為一名商人,在亂世中善于發現商機,果斷抓住了絲和軍火這類大有賺頭的生意;錢莊開業時他長袖善舞,主動為撫臺和藩臺的眷屬們立戶頭,阜康的招牌得以成功打響。不止于此,“《胡雪巖全傳》更主要的是寫了他身上所具有的急公好義、剛直不阿、體恤下情等等很多很好的品質。作者還以濃重的筆墨寫了他立足于腐朽沒落、陷阱遍布的封建社會泥淖中卻敢于同來華的洋商進行持久而有力的‘商戰’……充分表明了胡雪巖既有向外開放的眼光又有深明大義的民族精神”。《喬家大院》中的喬致庸最初的理想是科舉入仕,當家族生意瀕臨崩潰時,他被迫棄仕從商,但這并不等于他由此就棄義就利。喬致庸冒著生命危險率眾打通從山西到武夷山的“茶道”,救了許多快破產的茶農,為的就是貨通天下;朝廷西征新疆叛亂,向晉商征調軍餉,眾人紛紛推諉,喬致庸舍小利而成大義,慷慨捐餉,并且毅然隨左宗棠西征,成為大軍糧草供應的堅強保障。顯然,喬致庸是一個典型的心懷天下的儒商形象。
診斷標準:(1)子宮腔內未見妊娠囊,(2)宮頸管內未見妊娠囊,(3)妊娠囊在子宮峽部前壁,(4)孕囊與膀胱之間肌層變薄。
誠信不欺是中華傳統商德的重要因素。信守商業信譽,是這些作品中的儒商的共性。為了信譽,喬致庸銷毀摻假麻油,白景琦銷毀劣質藥品,康笏南(《白銀谷》) 為一個“信”字打開祖傳銀窖,等等。“儒商”包含著深厚的道德蘊意,代表著中華傳統文化為商人這個群體提供的一種道德理想人格標準。在全球化時代,我們演繹儒商故事,對民族工商業起源進行一種想象性描述,試圖重返中華傳統,是對經濟現代性的一種反思,也是一種民族主義意識形態對全球化的回應。
中國市場經濟進程的加速推進,使得消費主義和享樂主義迅速成為新的文化觀念與生活時尚,并且席卷社會各領域。商人作為這個時代的新富階層,因其與經濟實力俱生的消費行為,往往成為消費主義和享樂主義盛行下時代舞臺的主角。文學家們敏銳感受到社會的變化,一大批肆意追逐財富和揮霍財富的商人形象開始出現在1990 年代以來的文學作品中,反精英化的“社會寫實”和狂歡化的欲望敘事盛行一時。
消費文化英雄,與先前文學創作中自覺承擔社會責任和追求人生意義的文化精英形象不同。在這個消費主義話語盛行的時代,時代“英雄”已經褪去了絕對精神,注入了太多世俗和物質的涵義。他們作為世俗文化的代表,生活目標就是追求自我的現實利益和世俗幸福,拼命賺錢與瘋狂花錢是其生活的兩大重心。他們整日奔忙于賺取更多的財富,然后在眾人面前揮霍財富,消費是他們炫耀成功的重要方式之一。
圍繞商人形象的塑造,豪華消費場所、豪宅別墅、品牌服飾和名表名車等高檔消費品,在文學作品中得到物質主義化的鋪陳性描寫。小說處處暗示的是,主人公在商場上經歷了風云變幻、險情環生,最終目的就是為了享受這些豪奢的物質消費。如曹建偉的《灰商》為我們展開了一幅“灰商”物欲“狂歡”圖:商人們一方面瘋狂斂財,極盡巧取豪奪之能事;另一方面則一擲千金、揮霍享樂,在世人面前極盡炫耀之能事。
這種消費敘事不僅在標榜一種享樂主義的生活方式,更主要的是承擔著證明和炫耀財富英雄社會身份的功能:“在資本收編的意義上,抽雪茄、喝XO、吃奧龍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富足,抽中華是證明自己的高貴,穿金利來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個男人,穿喬士西服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個成功人士,住別墅、開寶馬是身份的象征……而這一切背后都隱藏著資本,因為資本,只有資本才是合理化地計算著的富足、身份的基礎。”所以,池莉的《來來往往》中,“一塊瑞士勞力士金表,夢特嬌皮帶和英國氣墊皮鞋”,是康偉業的身份象征;何頓筆下的建筑商鄧瑛認為“汽車代表一個人的‘身份’和經濟實力,你開著車去談業務和沒開車去談業務,就是不一樣。……車變成了老板們的‘身份證’”(《丟掉自己的女人》)。確實,在1990 年代的很多商界題材小說中,我們不難看到,高級服裝、名牌手表、美女、名車、帶泳池的豪華別墅、富豪俱樂部等等,已經成為成功商人的身份標配。
這種物欲消費敘事一直是中國文學中商人形象塑造的主要方式,只不過因為過去對財富和消費的認識局限,這些商人多被刻畫成奸商、暴富“大款”和“暴發戶”等一系列貪婪奸詐、奢侈浪費的負面形象。在消費主義和享樂主義盛行的時代,社會文化心理已大變,商人消費的主題已經不再被簡單做貶義處理;不僅如此,我們在文學作品的字里行間,并不難看到褒揚、艷羨的情緒。比如《圈子圈套》里,年輕人羨慕洪均這樣的公司高層能坐商務艙,暗暗下決心,要努力在職場打拼,有朝一日能夠得上高檔消費。顯然,這些成功商界人士放肆追逐和揮霍財富、關注自我的現實利益和世俗幸福,成為消費時代的“消費文化英雄”,承載著市民話語中關于“世俗中國”和“財富中國”的現代性想象。
1990 年代以來商人形象的文學書寫終于擺脫長期以來政治話語的單向度制導,得以“本色出演”,這是經濟現代化的文學表征之一。但當商人形象塑造屈從消費文化邏輯,欲望敘事奇觀化、狂歡化掩蓋了對個體生存困境的關懷時,文學敘事在為消費主義和享樂主義做合理性辯護,實質上就變成了大眾發財“白日夢”的摹本。這是創作中需要警惕的一種不良傾向。
總的來看,新中國70 年中商人文學形象表現出從社會末流、勢利小人到社會精英和風云人物,從倫理道德人到經濟人的嬗變;這種嬗變形象地再現了商人在70 年來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歷史地位及作用,以及當代中國現代化想象和現代性體驗的多元性。中國現代化作為后發外生型、復雜漸進式的現代化,對商業與商人的認知有一種從“罪財”到“重商”的漸變軌跡。1978 年后,后者由弱轉強,但前者非簡單退場,而是長期作為商人文學形象建構的底色而存在;二者的復雜糾纏,帶來了當代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新義利故事”,以及商人文學形象建構中傳統、現代與后現代雜糅的美學特征。作為一種文學存在,商人形象書寫應廓清當下創作中過濃的理性倫理訴求,加強自身敘事倫理維度,為經濟強大后的當代商人人格“獨立”提供精神資源,為“商人”的現代化提供文學助力。
注釋:
①陳繼會:《一個新生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評<金光大道>中的張金發》,《鄭州大學學報》1975 年第4 期。
②莫然:《風云聚眼底驚雷下筆端——我寫<大飯店風云錄>》,《中篇小說選刊》1994 年第2 期。
③楊新剛:《新都市小說中“經濟人”形象特征及意義》,《東岳論叢》2009 年第7 期。
④錢石昌、歐偉雄:《商界》,《當代》1988 年第3 期,總第61期。
⑤林曉清.:《“紅頂商人”的魅力——論<胡雪巖全傳>的思想藝術成就》,安徽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 年。
⑥胡大平:《崇高的曖昧》,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223 頁。
⑦何頓:《丟掉自己的女人》,《收獲》1998 年第2 期。
⑧彭文忠:《商業時代中國大陸商界小說的“英雄敘事”》,《文藝爭鳴》2011 年第1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