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中外歷史綱要,表述精準,四監司,澶淵之盟,宋夏和議,慶歷新政
中圖分類號 G63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0457-6241(2020)19-0007-05
統編本高中歷史教材《中外歷史綱要》(以下簡稱:新教材)即將在全國范圍內鋪開使用,如何讓學生在有限時間內具備學科核心素養,對于每一位教育工作者而言,都是很大的挑戰。筆者在系統學習新教材期間,發現其略有“表述不清”之處,現以上冊第9課“兩宋的政治和軍事”為例嘗試說明,希望能夠對讀者閱讀使用新教材有所幫助。
一、宋朝“四監司”的表述
新教材在“宋初中央集權的加強”部分,敘述宋代路級機構時稱,“在地方,包括轉運司在內,先后設立了平行的四個路級機構,合稱‘四監司,從不同方面對各州進行監控”,①且配合“北宋地方權力分配示意圖”加以說明。從圖表中可以明確看出,所謂的四個路級機構,為“安撫司(帥司)、轉運司(漕司)、提點刑獄司(憲司)和提舉常平司(倉司)”,②亦即新教材中整合而成的“四監司”。
這樣的觀點有一定的學術依據。錢穆在《國史大綱》中稱,宋朝諸路“分設帥、漕、憲、倉四司,謂之‘監司官”。③龔延明《宋代官制辭典》中也提及:“路監司:宋代路一級地方機構安撫司、轉運司、提刑司、提舉常平司等的總名。”④然而,對于監司概念,研究者曾有過專門的界定。金圓認為:“近人有三種說法,一種認為專指轉運使;一種認為指轉運使和提點刑獄;一種認為指轉運使、提點刑獄、提舉常平,而在南宋還要加上安撫使。”進而經過史料分析得出自己的結論:“就整個宋代而言,監司除指轉運司(簡稱漕司)、提點刑獄司(簡稱憲司)外,還應包括提舉常平司(包括提舉茶鹽,簡稱倉司)。”⑤這一觀點基本被學界所接受,認同路一級機構中的漕司、憲司和倉司為監司。包偉民、吳錚強在《宋朝簡史》中稱:“漕司、憲司、倉司構成了宋朝的監司,宋朝皇帝通過他們監督全國各級地方行政機構,從而保證對全國的統治。”⑥余蔚也持同樣觀點。⑦盡管徐東升認為宋代有諸多“雜職監司”存在,對金圓提出的監司定義有所修正,但仍將作為路一級重要機構的安撫司(帥司)排除在外。⑧以上研究與新教材中的安撫司(帥司)與轉運司(漕司)、提點刑獄司(憲司)和提舉常平司(倉司)合稱“四監司”有矛盾之處。那么,為什么北宋的安撫司沒有被納入監司系統呢?
究其原因,在于安撫使任命與其他三者有本質區別。根據學者研究可知,安撫使制度是宋朝一項重要的政治制度,安撫使掌握“一路兵民之事”,長官由“一路首州知州兼任”。①這樣的材料極多,如歐陽修為慶歷新政時期知名官員余靖撰寫的神道碑中記載:“公諱靖,字安道。官至朝散大夫,守工部尚書、集賢院學士,知廣州軍州事,兼廣南東路兵馬鈐轄、經略安撫使,柱國。”②從中可知余靖曾為廣州知州兼廣南東路安撫使。北宋名臣范仲淹之子范純仁,撰寫的富弼行狀中記載,富弼曾加寄祿官為“給事中,移知青州、兼京東東路安撫使”。③如此種種,皆是首州知州兼任安撫使的例子,④這在北宋時期作為一項制度被較好執行,而轉運司、提點刑獄司和提舉常平司的長官,皆為中央專門委派,不存在地方官員兼職現象。
在制度設計相當精細的北宋,監司既然要從不同方面對各州進行監控,那么自不可能出現既屬地方長官,同時又可以監察地方長官這樣自相矛盾的現象。所以,宋代史籍中經常出現監司和知州并稱的現象。如《續資治通鑒長編》中記載,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四月“辛丑,詔曰:‘向命監司、知州薦所部吏,歲限定員,本防其濫。”⑤《宋會要輯稿》也記載:“崇寧元年七月十一日,中書省言:‘熙寧中詔臣僚歷監司、知州有衰老不任職者,使食宮觀俸給。”⑥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監司和知州并列,也可說明兩者不存在職能交叉及兼任情況,所以作為首州知州兼任的安撫使,實無進入監司系統的可能。綜合以上可以判斷,北宋時期的安撫司并不是監司,在教學中需再作明確。
二、澶淵之盟內容的提煉
在“邊防壓力和財政危機”部分,新教材談及宋遼之間的協議——澶淵之盟:
后來遼軍大舉南下,逼迫北宋簽訂協議,維持已有邊界,遼宋皇帝以兄弟相稱。北宋每年送給遼一筆錢物,稱為“歲幣”。通過這項協議,北宋勉強獲得了北部邊防的安定。⑦
這是對澶淵之盟盟約核心內容的提煉,表述或稍有不足。
澶淵之盟的訂立過程,新教材表述為遼“逼迫”北宋簽訂,能夠明顯感受出遼強宋弱的軍事力量關系。根據已有研究成果可知,宋遼雙方軍事力量對比,在澶淵之盟簽訂前,兩國已經呈現出對峙狀態,綜合實力大體上處于均衡狀態,⑧宋朝一方并非弱者,澶淵之盟的簽訂并非“城下之盟”,⑨所以不宜使用“逼迫”這樣感情色彩濃厚的詞語。
同時,澶淵之盟簽訂后,新教材稱北宋“勉強”獲得北部邊防的安定,可以體察到北宋以金錢換來和平的不充足和不穩定性,這也是基于宋遼軍事強弱不同的大前提而展開的,但這和學界已達成共識的研究成果并不一致。錢穆在《國史大綱》中稱:澶淵之盟后,宋遼兩國“不交兵一百二十年”。⑩包偉民、吳錚強認為:“澶淵之盟基本解決了宋遼兩國的領土爭端。此后,宋遼兩國和平相處,互通友好,邊境的農業得以發展,榷場貿易互市不斷,有力地促進了兩國間的經濟文化交流。”①陶晉生也講道:“宋人雖然損失了每年的歲幣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但是也換來了長期的和平。從此直到北宋末年的聯金滅遼,宋遼之間一直能夠維持和平的關系。”②上述觀點都意在說明澶淵之盟的訂立,維持了兩國間長期的和平關系,所以新教材使用“勉強”一詞做結論,并不妥帖。
實際上,通過誓書內容可以看出,盟約是同時平等約束宋遼雙方的,并無高低強弱之分:
維景德元年,歲次甲辰,十二月庚辰朔、七日丙戌,大宋皇帝謹致誓書于大契丹皇帝闕下:共遵成信,虔奉歡盟,以風土之宜,助軍旅之費,每歲以絹二十萬匹、銀一十萬兩,更不差臣專往北朝,只令三司差人般送至雄州交割。沿邊州軍,各守疆界,兩地人戶,不得交侵。或有盜賊逋逃,彼此無令停匿。至于隴畝稼穡,南北勿縱驚騷。所有兩朝城池,并可依舊存守,淘壕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創筑城隍,開拔河道。誓書之外,各無所求。必務協同,庶存悠久。自此保安黎獻,慎守封陲,質于天地神祇,告于宗廟社稷,子孫共守,傳之無窮,有渝此盟,不克享國。昭昭天監,當共殛之。遠具披陳,專俟報復,不宣,謹白。③
陶晉生通過對盟約的深入分析,強調宋遼雙方盟約的簽訂,是建立在“對等和友好的基礎上的”,具體體現有以下四端:“第一是君主間的親屬關系的建立。宋真宗與遼圣宗約為兄弟……其中并沒有一方較對方為優越的含意。第二是‘南北朝的稱呼……第三是兩朝平等的外交禮節。這些禮節,包括對于對方使節的待遇,和禮物的交換,都經過細心的安排,而不令任何一方感到屈辱。第四是兩國間的貿易關系并非朝貢貿易,而是平等的在榷場交易。”④之所以出現對澶淵之盟的諸多抨擊,余蔚一針見血地指出:“后人立足于中原皇朝的立場看待澶淵之盟,是無法持公正態度的。”⑤這樣的平等協議與晚清時期與列強簽訂的一系列不平等條約,性質完全不同。
三、宋夏和議內容的概括
同樣在“邊防壓力和財政危機”部分,新教材中還涉及宋夏戰爭和宋夏和議的內容:
雙方最終達成和議:西夏保持帝號,同時向北宋稱臣,北宋每年送給西夏錢物,稱為“歲賜”。⑥
此處對宋夏和議的概括有可以進一步討論之處。
問題的關鍵在于西夏是否保持有“帝號”。陳振稱:“慶歷四年五月上旬……李元昊為避免兩面受敵,同月下旬始表示愿意向宋稱臣,自稱夏國主,遣使議和……十二月,宋正式下詔冊封李元昊為夏國主。”⑦包偉民、吳錚強認為:“慶歷四年(1044年),宋夏達成協議:元昊以夏國主的名義向宋稱臣,夏國實際政治獨立。”⑧白濱也講道:“從夏天授禮法延祚六年(1043年)正月,到次年六月,夏宋雙方使臣經過持續一年多的頻繁往來,討價還價,終于達成了協議。元昊以‘夏國主的名義向宋稱臣,但元昊接待宋使不用臣禮,以維護元昊‘帝其國中自若也的形象。”⑨上述研究者一致強調宋夏和議中,西夏以“夏國主”的名義向宋稱臣,與新教材講到的西夏保持“帝號”不同,這需要我們返回原始材料中去尋找答案。
李燾在《續資治通鑒長編》中收錄了宋朝“冊命元昊為夏國主”的制書全文,摘錄如下:
咨爾曩霄,撫爰有眾,保于右壤。惟爾考服勤王事,光啟乃邦,洎爾承嗣,率循舊物。向以稱謂非正,疆候有言,鄙民未孚,師兵勞戍。而能追念前眚,自歸本朝,騰章累請,遣使系道,忠悃內奮,誓言外昭,要質天地,暴情日月。朕嘉爾自新,故遣尚書祠部員外郎張子奭充冊禮使,東頭供奉官、門祗候張士元充副使,持節冊命爾為夏國主,永為宋藩,輔光膺寵命,可不謹歟!①
分析制書內容:“向以稱謂非正”是指宋仁宗寶元元年(1038年)元昊稱帝之事,也是宋仁宗朝對夏戰爭的導火索;②“追念前眚,自歸本朝”“朕嘉爾自新”等語,是指此次和議期間元昊去帝號稱臣這樣悔過自新之舉;③“持節冊命爾為夏國主”所指為元昊去“帝號”之后,宋朝冊封他為夏國主。通過制書原文的分析,能夠明確,宋夏和議之后,西夏元昊(改名為曩霄)并沒有保持皇帝稱號,而是接受了宋朝冊封的夏國主。
四、慶歷新政核心觀點的總結
在“王安石變法”部分,新教材提及北宋中期以范仲淹為首的慶歷新政:
宋仁宗在位時,大臣范仲淹曾發起以整頓官僚機構為宗旨的改革,史稱“慶歷新政”。④
這里將慶歷新政核心觀點總結為“整頓官僚機構”,或并不十分精準。
錢穆對慶歷新政內容概括道:“范仲淹的十事,大致可分為三項。前五事屬于澄清吏治。后三事屬于富強的問題。最后兩項,系屬前八項之運用。”⑤陳振指出,范仲淹提出的十項改革措施,除了“厚農桑、修武備、減徭役三項外,其余七項都屬于改革吏治的范疇,這也是此次改革的重心所在”。⑥包偉民、吳錚強表述與之類似:“范仲淹所論的十事,包括整頓吏治、改革教育考試制度、加強武備和發展生產四個方面,趙禎對其中的大多數內容予以采納,并參考其他大臣的建議,頒布了多道詔令,實行所謂的‘新政。”⑦余蔚稱:“主持新政的范仲淹,兼有理想與世故。新政的要點,是通過科舉和人事制度的改革,抑制官員子弟恩蔭入仕,既控制官員人數,更借以達到正本清源的效果,促進社會的階層流動。”⑧朱瑞熙認為:“除厚農桑一項屬于發展農業生產的措施外,其他各項都是屬于政治改革的措施:其中明黜陟和抑僥幸、精貢舉(培養、選拔官員)涉及人事行政制度;擇長官和均公田涉及澄清吏治;修武備涉及軍事制度;覃恩信和重命令則要保證改革方案的貫徹。”⑨前輩學者對慶歷新政措施細化的分類雖不完全相同,但全都沒有涉及新教材所說的“整頓官僚機構”。
范仲淹上奏宋仁宗的《答手詔條陳十事》,是慶歷新政的“綱領性文件”,⑩現收錄在其文集當中。{11}為了方便宋仁宗閱讀,范仲淹曾有簡要總結,現題為《再進前所陳十事》,茲摘錄如下:
臣前兩次所上共十事,曾奉圣旨更進一本,今寫錄進納。一曰明黜陟。為重定文武百官磨勘,將以約濫進,責實效,使天下政事無不舉也。二曰抑僥幸。為重定文武百官奏蔭及不得陳乞館閣職事,將以革濫賞、省冗官也。三曰精貢舉。為天下舉人先取履行,次取藝業,將以正教化之本、育卿士之材也。四曰擇官長。為舉轉運使、提點刑獄并州縣長吏,將以正綱紀、去疾苦、救生民也。五曰均公田。為天下官吏不廉則曲法,曲法則害民,請更賜均給公田,既使豐足,然后可以責士大夫之廉節,庶天下政平、百姓受賜也。六曰厚農桑……七曰修武備……八曰減徭役……九曰覃恩信……十曰重命令……臣之所陳,蓋欲周悉,故言辭之間有涉細碎,而于國體甚大。乞圣慈再加詳覽,一一行之,則天下之幸,非臣之幸也。①
通過范仲淹的總結不難看出,慶歷新政重心在于人事制度,包括重新制定文武百官磨勘制度、蔭補原則,修訂士人進入仕途標準,改革地方官員升遷考察機制,以及規定地方官員職田數量以防止貪腐等內容,其核心原則是整頓官吏的作風和治績,亦即前揭學者所稱的“澄清吏治”或“整頓吏治”。而“整頓官僚機構”,更多的是指官僚機構的新建、撤銷、合并及調整等,似非此次新政的重點所在。
通過上述可知,慶歷新政是范仲淹發起的,以“整頓吏治”為核心的改革,改革過程中并沒有觸及官僚機構的整頓。
五、結語
對于新教材的特點,張帆教授強調稱,新教材“內容相對較多,輔欄內容也不少,同時教材還要兼顧框架的完整,要求面面俱到,所以這版教材的主要特點就是內容多”。②雖則如此,數千年歷史發展濃縮為10個單元,展現到不足200頁的教科書中,每一處的遣詞造句,都需要使用極其凝練、表意準確的文字書寫。故筆者不揣簡陋,對新教材文字表述精準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但在行文過程中應對學界達成共識的研究成果足夠重視,而且在文字表述方面也需要仔細斟酌、反復推敲。作為培養歷史學核心素養的載體,新教材有廣泛的受眾群體,產生的影響力極大,一定要避免因表述欠精準造成的史實舛誤。
【作者簡介】仝相卿,河南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宋史。
【責任編輯:王湉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