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青 (汕頭職業技術學院)
人文學是以觀察、分析及批判來探討人類情感、道德和理智的各門學科和知識的總稱。美學則是以對美的本質及其意義的研究為主題的學科。看似毫無關系的兩門學科,但如果同時用這兩種學科的觀點來看待音樂,相對應的學科就當數音樂審美學了。音樂審美是指從聽覺對審美主體的欣賞所得到的感悟升華到更深層的精神依托,并對美的認識具有相對穩定的評價,進而使其成為自己人生所不能或缺的存在方式之一,最終完成內心世界與客觀世界的統一。使自己的人生更加充實,美麗。在音樂欣賞中,藝術家通過作品,向欣賞者傳達的自己的意圖和藝術趣味,后者通過對審美信息的掌握,是自己在精神上達到審美愉悅,最終達到審美超越。這一系列的發展過程在古琴藝術的審美超越中體現的尤為突出。
古琴音樂源來已久,千百年來受到無數文人墨客的青睞。究其原因,是因為古琴在彈撥間的音韻中所蘊含的獨特審美信息與中國傳統文化所具有的審美觀高度統一所造成的。古琴傳播的途徑相較于其它音樂門類有所不同,主要是在文化層次較高的士大夫階層中流傳。而文人雅士推崇古琴音樂的原因,除了音樂本身之外,更多是為了追求弦外之音的深邃意境和自我剖析的深刻內省。這就導致古琴音樂自其產生發展至今都和中國傳統文化的審美活動緊密結合。因此,較為深刻地體現中國傳統文化的哲學觀點和審美情趣。現在留存于世的古琴作品為數不多,卻用古琴清渺淡遠的古樸音色勾勒出一個又一個的審美主體,使我們在聆聽作品,進行審美的過程中,隨著作者的所思所想,跨越時空,完成審美超越。
在古琴文化的發展過程中,有一部及其重要的美學論著,即明代的《溪山琴況》。在書中形容古琴的審美境界為:“其有得之弦外者,與山相映發,而巍巍影現;與水相涵濡,而洋洋徜恍。暑可變也,虛堂凝雪;寒可回也,草閣流春。其無盡藏,不可思議,則音與意合,莫知其然而然矣。”(摘自《溪山琴況》)。是說在古琴音樂中蘊藏著無限意韻,綿綿不絕,其中的百轉千回,抑揚頓挫,以音傳意,以意寄情。這種審美的境界是絕去塵囂、遺世而獨立。所以稱之為“其無盡藏,不可思議”,極盡贊嘆之意,躍然紙上。古人以最精簡的聲音作為媒介來表現最豐富的精神內涵,琴意得之于弦外,故而言有盡其意卻無窮盡。
從美學的角度來看,我覺得古琴作品大致可分為二種類型:一類清渺淡遠,聽之忘俗,二類殺伐昂亢,聞之驚心。兩種內涵的音樂作品,展現兩種美的境界,給人們帶來兩種美的享受。
孔子曾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對于山水的吟誦一直是中國傳統音樂中的主題之一。而《流水》就是一首古琴作品中的經典曲目,作品以情景交融的藝術手法,運用古琴的技巧模擬大自然的音色,描繪了一幅涓涓山泉,奔騰不息的動感畫面,塑造出生動的音樂審美形象。并借以抒發了廣闊的胸懷和百折不回的精神境界。而其中所隱含的一段文人軼事更是流傳百世,令人神往,引申出知音難尋之意。“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從音樂審美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鐘子期也正是感受到了伯牙所傳遞出的審美信息,因而被伯牙引為“知音”。
中國傳統文化中講究意境和留白,而《流水》的音樂發展過程中則處處展現出這種審美特征,例如作品的第一部分:散板,節奏較自由,旋律性不強,隱約浮現主題音調。不強調,也不凸顯,宛若在空白的紙頁中緩緩勾勒出作品的輪廓。

在作品第二部分中,以泛音演奏出旋律曲調,清透而又飄逸,猶如清泉溪水在山澗中跳躍飛濺的情境躍然紙上。

從以上譜例中可以看出,在《流水》這部作品中,作者運用音樂的語義信息。用大量的模擬音型對流水的動態做了神似的描繪。使我們在作品的旋律進行中可以感受到有如行云流水般的旋律級進。例如作品中的第六部分,旋律跌宕起伏,密集的使用了大幅度的上、下滑音和連續的“猛滾、慢拂”的彈奏手法,并同時使用遞升遞降的音調,使聽者不但在聽覺上,甚至在是在視覺上仿若看到湍急的流水撞擊到巖石上,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渦。回旋往復,周而復始。隨著表現程度的加深,正是“宛然坐危舟過巫峽,目眩神移,驚心動魄,幾疑此身已在群山奔赴,萬壑爭流之際矣。”(摘自《琴學叢書·流水》后記,1910年)。用聽覺創造出如此壯觀的景象,給人以完美的審美體驗。不得不贊嘆古琴的表現力之豐富。
諸如此類的作品還有《瀟湘水云》、《高山》、《幽蘭》等等,無一不體現出古琴音樂中所蘊含的獨特人文氣息,以及與中國傳統文化審美的完美融合。此類作品偏向靜態之美的審美意趣,彈琴者講求幽靜的客觀環境于和閑適的內在心境和諧統一。因為可虛、可靜,故而能深和遠。進而能包羅萬象與胸中丘壑之中,可見古琴音樂的審美意境所強調的就是一種無限深微的境界。
北宋《琴書·止息序》中對《廣陵散》有著極其生動的描述:“其怨恨凄惻,即如幽冥鬼神之聲。邕邕容容,言語清泠。及其怫郁慷慨,又亦隱隱轟轟,風雨亭亭,紛披燦爛,戈矛縱橫,粗略言之,不能盡其美也”(摘自《琴書,止息序》)。廣陵散目前是我國現存保留漢唐遺音的最重要的琴曲之一,共分45段,其所描述的是聶政次刺韓王的的故事。也是目前所知的傳統古琴作品中,唯一一首具有敘事情節的作品,其中的殺伐之象,更是突破了“中正平和”的古琴審美傳統。
古琴音樂的審美思維方式一直以來都是受到了儒家和道家的思想影響,尤其是后者。道家以逍遙的目光觀看宇宙,崇尚大道自然。排斥人為之樂、有聲之樂,推崇“淡兮其無味”的音樂風格。這對古琴音樂的藝術實踐上影響頗深。就如本文所舉的第一類的古琴的曲目中,通過音色塑造、音樂結構、彈奏手法等不同層面,均反映出一種清微淡雅、溫和敦厚、優雅閑適的風格。可以說這是古琴音樂一直以來所追求審美情趣和理想風格。但《廣陵散》這部作品中所蘊含的鏗鏘之聲,在隱忍中透露著刀光劍影,幾乎與之背道而馳。卻為何依然可以在眾多古琴名曲中脫穎而出,一枝獨秀,受到歷代琴家的推崇?如果站在人文學的視角來審視,就不難解釋了。傳說中的《廣陵散》由著嵇康慷慨就義而流傳至今,使此曲在體現古琴特有的人文氣息的同時,較之其它作品更帶有了慷慨赴死,不為瓦全的凌然之氣。這也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通常所自詡的高貴氣節。不但在聽覺上給人以極大的震撼。更可以激發出聽者內心中潛在的英雄主義和酣暢淋漓的俠義氣概。讓聽者在審美意趣和情趣上獲得統一。從而完成審美主體的塑造。
在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中寫到:“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于第一流之作者也”,“意境”一詞,便由此而生。意是指創作或演奏者主觀情感的流露,境是指外在客觀環境的反映、這種情境交融的表現手法蘊涵著無窮之味和不盡之意,耐人尋味。就如以上所舉古琴這兩種類型的作品,為我們提供了美學意義上的兩類審美主體,但無論哪一類作品,都在所謂意境中創造出了審美的最高境界,讓我們可以得到審美的愉悅和審美的享受。優美的作品,讓人賞心悅目,身心愉悅;壯美的作品,讓人心潮激蕩,斗志倍增。其實,古琴音樂從古發源至今,已經在總體的審美價值觀上完成了質的飛躍,這可以解讀為從樸實無華的簡音階段發展到包容了樸實無華的簡音層面在內,而又升華至高、雅、遠、深、廣、微、精、細,形神兼備的審美主體。這也是古琴音樂能綿延幾千年流傳至今而不衰的原因之一。
人文學是“覺悟”之學,人文學強調的在于對人生"態度"的認識,而人文學的底蘊則在于人生意義的認識。在古琴作品中,透過音樂的旋律因素對欣賞者帶來震撼最多的也是在作品中所折射出的撫琴者對人生意義的體會和對自我的認識,這也和中國傳統的審美意識追求的美與善的統一,以及情景交融、物我兩忘,寓美與自然的原則高度統一。當一部作品起到了“陶冶心情,凈化性靈,使人用心專一,不至于為俗念所困繞,內心朗徹”的作用時,便會使欣賞者進入一種無可名狀的無言之美,這就是審美超越。如果從音樂審美的角度來說,這種無言之美看似“無味”,實際上如同“大音希聲”一樣,是一種最高的人文精神和審美品格相結合的完美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