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愛之美

談雅麗

金黃獅子

有時我們觀看湖上落日，滿湖波光

疑是龍鱗鋪江——

有時在平原，一筆筆畫一頭金黃的獅子

巨大的穹頂敲響轉瞬即逝的銅鑼

有吼聲，潛伏在四面八方

有時在高速路上，一座座山巒起伏

紅日時刻跟隨，從東到西

直到星月出生，在藍絲絨的天幕閃爍

我們漫不經心說話

想過一生擁有執著之心

消逝不過是最普通的一次輪回

我們從一處生活趕往另一處

追逐不可能擁有的永恒之物

我們曾望向對方，眼里盛滿夕陽

想到落日如同深愛

有著短暫又令人心碎的

——金紅

雪信

靜夜無眠，聽到撲簌簌的聲響——

是一場北方雪與南方雪的對話

母親微信發來園里落雪的菠菜

雪地圍著深青池塘，柚樹披蓋滿頭華發

通向菜地的覆雪小道

有她一串蹣跚的腳印

北方滴水成冰的日子

縮在圍巾里的臉，裹進手套的手

帽子下露出張望的眼睛

提著一顆大白菜回家的我，看見一輛綠皮

火車

轟轟隆隆，穿越風雪中的家園

暴風雪已來臨，飛奔的火車一直重復著

開始與重返

鐵軌將要延伸出我的信紙之外

我之筆是風雪中的河山，它涂抹、抒寫

雪中絮叨的安慰——

落白了我中年的發鬢

十一顆昏暗的星星

會否有人忽然打電話給你

用全世界最輕柔的聲音

“喂，你好嗎——”

風雪中，我看到一個春天的電話亭

深紅電話機，十個嘀嗒轉圈的數字

四周一片冰天雪地

遠處封凍松花江，更遠處落滿大雪的土地

一個被人們遺棄的電話亭

或有兩年沒人撥響嘩嘩作響的數字

電話里再沒有溫柔的嗓音，慢慢傳來：

“是的——我想你了——”

你曾傷害過我，似乎很久以前

當你屏蔽所有通向心靈的小路

藏起溫柔，只剩冷酷

我記起你的電話，十一個數字

就像十一顆昏暗的星星

我在冰雪地里徘徊，那一串火熱的數字

不斷擊打我的心

我把手擱在冰涼的電話機上，我把臉緊緊

貼住凍僵的聽筒

我斷斷續續說話：“我這里都是雪，江面

大地，還有，真冷啊，你在哪里？”

我滾燙的聲音使周圍的雪全都融化

天空變得蔚藍，枯死的草萌發綠意

櫻花開出淡粉的云彩

一只飛鳶，奇跡般地向我露出微笑

這真是一個美好的想象——

冰雪的電話亭！我就要將昏暗的星星撥響

我快要聽到你磁性的聲音——

我的手空懸著，那永不會轉動

被人遺棄在——風雪中的電話亭

我的夢像雪花一樣白

像雪花一樣輕……

松雪庵

松雪庵，一座隱于松林的佛廟

為了與外界有所聯系，某天

修了一條曲曲折折，通向村里的小道

主持明慧在外院圍墻上

涂了明黃和褚紅

但尼姑凈心每日在庵堂念經，燒香

叩拜，并不著急下山化緣

齋飯清淡，有一條終日流響的溪水

溪水從山腰，用楠竹接入水缸

清澈透底的禪修

只需花費半生的光陰

但誰在意她，微破禪衣上的新雪

我只在某年秋天去過松雪庵

有松。但無雪。

一群俗人在山腰大喊大叫

群山不動——

滿山翠竹，滿山嘩啦啦地亂響

觀鳥記

冬夜，我們在茫茫的月下觀鳥

三五個知己，一輛越野

百里顛簸，到達這片荒僻的水洲

湖水枯瘦——

湖邊只剩下候鳥空空的巢穴

一棵孤單的白樺樹站在湖岸

葦花松開羽毛，放任靈魂四處飛揚

我們都有看透人世的淡定

不急于驚醒雀鳥的大夢，只是靜觀

小心翼翼，滿懷柔情——

天宇靜藍，細小的光芒從天而降

照徹這一方明凈的河洲

我們都曾想擁有滿載而歸的生活

也對雙手空空早有準備

重要的是此刻

湖水在月光下平和地酣睡

這里曾有鶯雀啼唱的盛景

這里也有過遷徙、留守

有偏離、回轉、徘徊

真摯的愛，以及難以言傳的失去

唯鳥影翩飛，像身邊的流星墜入天際

由遠而近，由近及遠

大地的光芒籠罩著我們

我贊美過那些在湖上高翔的影子

卻想對那些一生充滿困厄

徘徊在原地的身影充滿了憐憫

高山索道上的對話

“水滴滴入水中——”

是誰開始這樣的講述？

這一年，我們在石林峽穿行

山石，隆起于七億年前的史前深藍

而我們，僅僅作為一名過客

山風吹到我們的臉上

我和燈燈并肩而行

她穿白T恤，牛仔褲，戴黑色嘻哈帽

而路上的我，有些漫不經心

她突然停住了腳步：

“說說看，現在，你幾歲了？”

在這座奇麗的峽谷

我應該說二十歲或者更年輕

允許我倒流到美貌如花的年齡

但其實我已人到中年

時常怔忡人生的價值與意義

我想的居然是：從此刻起——

我最想在路的盡頭遇見什么？

對于命運，我沒有明確的答案——

當我們一起坐上高山索道

從高處駛往低地

遠與近，生與死

阻礙與透明，消失與重現

在我面前，忽然露出多年后的黑洞

親愛的燈燈，我想說的是：

“結果是大海

過程是——水滴滴入水中。”

深愛之美

瑞典人文學者洪安瑞在一次與學生的對

談中

提到了植物的欲望——

區別人類想牢牢攥緊在手心里的情感

植物的愛更加單純

它們自由地面對自然界的一切生物

陽光下，它們的性器慢慢綻放

構成世上最迷人的花蕊——花粉互觸

散發清香，和甘甜

植物的欲望表達純粹而完美

幾億年，甚至人類和哺乳動物遠未出現

植物就用平等，創造了無差別的愛

創造適合人們生活的大地

沒有它們，也許就沒有此后

在情愛的田野——

那些帶翅膀的小飛蓬

——從懸崖上起飛、散落

結束、和重生

是盛開的花蕊，教會了我們深愛之美

春節回家的那列綠皮火車

綠皮火車滑動在一座城和另座城之間

一根回家的琴弦在彈響

從高架橋望過去，客運站、火車道

兩條筆直的軌道，鋪向遠方

十里外有條清澈的河

連接一座座蒼翠的土丘

百里外是華北平原的廣闊麥地

平頂房，樹上結著鮮紅的柿子

千里外是家鄉的——澧洲平原

一望無際的稻田和棉地

我在火車站哭過，眼里裝滿積雪

每年春天的這一趟火車

下午三點準時開往異鄉

京都，我愛你眼角那顆思鄉的淚痣

來來回回在站臺徘徊的你

趕著最后的火車和家人團聚的你

我們都有小人物的悲歡渴望

拐彎時火車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有人打開車窗，一邊展望新年

一邊扔下心底那些叮當作響的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