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當代中國正在進行一場史無前例的“新造城運動”。世界上任何城市的改變,原本都是一種線性的漸變,除非經歷了戰爭的浩劫。但戰爭迫使城市變化的規模總還有限,決不像當今中國的“新造城運動”,這樣的普遍、堅決、徹底。因而,這是中國城市史乃至世界城市史上空前而浩瀚的變革,中國城市人的生活因此全面更新。
這場“新造城運動”大致經歷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這期間,政府迫切翻新歷久不變的城市面貌,更換老舊的功能設施,改善百姓落后而困窘的生存條件,正符合民眾的愿望。這是“新造城運動”的初級階段,它只是“改城”,而非“造城”。第二階段是在90年代中期以后。這期間,“改城”工作漸漸由單一的改善百姓居住問題,進化到對城市形象的重視。人們的目光觸及到城市自身的文化價值,開始懂得城市的特征是一筆巨大的財富,隨之“改城”轉為“造城”。但是,由于人們對自己城市的歷史精神和文化個性缺乏深入的了解與把握,伴隨“新造城運動”到來的是“規劃性破壞”,所凸顯的問題主要表現在四個方面。
首先,城市無個性。各地的大城市到小城鎮,其歷史人文特征都在迅速消失。根本原因,是我們從來沒有對自己城市的文化特征進行過認定,只想著“除舊更新”,痛痛快快一推了事。所以,城市的許多文化支點——無論是作為歷史街區的文化板塊,或作為單體的古老建筑的歷史象征,都已經失去。到了90年代后期,人們想去表現自己城市的個性時,這些文化支點早已不在。沒有文化支點,城市的歷史人文特征自然無跡可尋,加上大量無文化血型的建筑無序地涌入,城市形象變得愈發模糊不清,這就給今天“樹立城市形象”的構想帶來巨大困難,好似一盤亂棋,已然無從下手。
其次,模仿泛濫。模仿是反個性的,它是造成城市無個性的重要原因,但它恰恰是當下“新造城運動”的一個流行手段。模仿的本質,一方面是對自己文化的無知和缺乏自尊,另一方面是創造力的匱乏。城市的想象力本來是一點點積累起來的,誰也不可能在這種全國性的、大規模的、快速的造城運動中,提供出源源不絕的創造力來。故而,“千古文章一大抄”在當代的“新造城運動”中已成為潮流,模仿的結果,則是導致城市的趨同。
再者,功能主義規劃盛行。規劃是“新造城運動”中的關鍵,它決定著城市的個性與形象,也主宰著城市歷史人文的命運。然而,當下的“造城”規劃中,流行著一種可怕的功能主義思維,即按照使用功能簡單和強制性的劃分,重新安排城市布局,將城市劃成各類區域,如政府辦公區、生活居住區、商業購物區、文化娛樂區、歷史風情保護區、體育中心等。城市本來是一個非常豐富的實體,各種功能有機地交插著、協調著、互補和互動著。它是當地人獨特生活方式與生活習慣的自然呈現。硬性的區劃破壞了城市特有的氣息,同時使生活變得機械、單一、死板和不便。這種功能主義規劃的盛行,決定著我國城市必然走向雷同。
由于“新造城運動”是一場速成式的城市改造,這也導致出現第四個問題——粗鄙。城市管理者建功立業心切,房產開發商們獲利發財心急,各項工程都要速戰速決。但造城的規劃大,資金卻常常捉襟見肘,這就決定了這些工程不可能精工細制,打造“百年精品”,很容易陷入粗糙。同時“新造城運動”不是深化自己的人文歷史,而是外化自己的文化內涵。外化是表面化,是淺薄化,它將毀掉一個城市的文化,乃至城市本身。
新造城運動是中國歷史上一場翻天覆地的人文變革。我們之所以稱之為“運動”,因為它太像一場革命運動了,它一哄而起,不可阻擋。但這是和平年代里一場笑容滿面地走向新生活的城市建設運動,也是一場中國人一往情深的現代化運動。為此,我們身在這日新月異的變化中,往往很難感受到它的負面,很難看到它在那些無形的精神文化的層面里,所造成深刻的損害。而現在,我們首先要做的,就是清醒地正視這一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