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在理塘轉得久了,似曾相識燕歸來,覺得自己似乎來過。有些康巴人在菜市場里面逛,穿過一排排剖開的、樹墩般的、掛在鐵鉤子上的牛肉塊。他們剛剛從草原出來,其中一位長得像埃爾維斯·普雷斯利,另兩位是堂吉訶德和桑多、還有小賴子。二十年前,我在滇藏線上的一個帳篷里見過他們,我們玩了一個下午,喝酸奶、唱歌、照相。還是這么英俊、年輕,披著波西米亞式的長發,目光明亮。他們騎著摩托到來,將一袋牦牛肉夾在后板上,揚長而去。草原隨著冰川萎縮,他們放棄了牦牛,但是沒有放棄那種豪放和天真。一個老媽的攤子上擺著金黃的玉米籽、松明、人參果、糖和鹽巴。另一個門擠滿賣松茸的人,彌漫著巨大的香味。有一些人在賣牦牛肉干。
有一家藏餐館,奶茶味道很好,正喝著,來了個貓王(埃爾維斯·普雷斯利)模樣的年輕人,可以坐嗎?當然,就坐在我對面,倒了一杯酥油茶給他。就聊起來,他說,他喜歡生小孩,生很多小孩,一家子熱熱鬧鬧。他剛剛跟老婆吵了一架,跑出來喝一杯。“回家的時候她就好了,她叫格桑曲珍,賣酥油的。”有一對老夫婦坐在隔壁的小桌子邊,手擱在膝蓋上,一個在一顆接一顆地捻珠子;一個在晃轉經筒,眼睛閉一陣又睜開,無聲地念著經。像是牦牛變的,他們養了一輩子的牦牛,動作表情都受到影響,總是低著頭在吃草的樣子。他們年紀一樣大,50歲的時候賣了牛和房子,上路了,轉山轉水轉寺院,隨便住在什么地方,已經在路上走了兩年。我給老爺子看香根送我的手串,有一股輕微的香味,我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是什么木的?老爺子說,香根活佛送的嗎,就是好的。這個小店賣包子,餡是土豆泥,味道好極。
旁邊一家挨著一家都是溫暖的小店。爐子,掛著羊皮、毛線、棉衣、布。藏裝不好統一規格分成X、L、M號,要量身訂做。店子里有烙鐵、剪刀、縫紉機、線團,女裁縫總是在踩她的機器。黃色的酥油鋪、紅色的銅器店、白色的樂器店。有些高大的人走來走去,氆氌里面藏著些東西。我看見一個青銅的馬鐙,他說是清代的,亮錚錚。開價12萬呢。有一節骨頭,混雜在玻璃柜里的一堆料器里,我有某種感應,買了。后來有好事者告訴我,是一節人骨。一個人教我手談,把我的手拉到他的長袖子里去,掰著我的指頭。一家古董店,老板是個小伙子,每一件古董都是從草原上收來的。各式各樣的陶鍋、水瓢、研臼、酒壺、馬鐙、馬燈、馬嚼子……全都被煙子熏的漆黑。馬匹也一樣,人們煮奶茶的時候,它們在一旁站著。有一個石瓢,熬煮酥油的,似乎曾經被倫勃朗畫在一張木質桌子上,那桌子上坐著12個人,還有面包。旁邊一個來理塘縣開會的法國人也喜歡,我們因為一起看中它而瞬間成了朋友,彼此心儀,相視而笑,雖然他幾分鐘后就離開了。馬云買了一桿秤,秤砣是一坨石頭,表面縫著皮子,秤過無數黑夜的樣子,可惜那個數字沒有記下來。800元。街邊上有個轉經堂,外面街沿支著一排舊沙發,都塌陷了,但還可以坐,走得太累,就去坐著歇息。經堂里面走出來一個媽媽,給我一個蘋果。
理塘舊城有記載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272年。這是一個信仰者、勞動者、親人、熟人、朋友、鄰居、兄弟、姐妹們的城邦。“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以現代主義的標準來看,這個小城邦很落后,不便,充滿骯臟的勞動,活計、各式各樣的家庭作坊。身體在場,專注于各種無謂行動。比如,每個人都是慢吞吞地低著頭、沒有目標似的走路,仿佛背著一朵云。一下雨,道路就泥濘,遍布大大小小、深深淺淺、輕輕重重的腳印以及牛后跟、羊趾、馬蹄、狗爪、雞足、鳥蹼……舊理塘的地面可是細節豐富。晴天有晴天的地,雨天有雨天的地、陰天有陰天的地,陽光燦爛的早晨有光輝燦爛的地。一位長青春科爾寺下凡的喇嘛經過十三家人的院子,駐足了四次,第一次他聽到羊叫;第二次他看到一只烏鴉;第三次他踢開一塊石頭;第四次他扶起一截倒在路邊的木頭,因此覺悟了金剛經里的一句“須菩提如來說有我者即非有我,而凡夫之人以為有我。”這個崇拜柯布西耶那種“光輝之城”的時代必然無視理塘,理塘已經先行被設定在拆遷名單上。只因為長青春科爾寺的屹立,理塘老城才得以繼續,這是一種古老的依靠、庇護。理塘有一種老母雞般的氛圍,這是一個窩,而不是小區。
老理塘城充滿著意義,到處是時間的作品。某種長青春科爾寺似的布局,對萬事萬物的尊重、敬畏,哪怕它只是塑料、水泥、糞便。理塘匿名建筑師們奇妙地將古典材料(泥巴、木頭、瓦、牛糞、水源……)與現代建筑材料(鐵絲網、水泥、鋼筋、玻璃、塑料)整合在一起,闡釋了一種后現代的詩意。舒適、和諧、好在,充滿人性而堅固,方便出自會方便,豐富出自有豐富。風吹雨打,依據宗教、人性、所尊重的、所忌諱的、所必須的、所喜悅的……日復一日地調整,不像現代主義小區那樣一勞永逸。生命就是勞動。那只汽油桶已經成為作品、那面墻已經成為一幅畫,一堆柴禾、一個雨水踢出的小坑、半截混雜著碎石和泥巴的老墻、牛糞糊成的墻、一排編織得就像毛線團的電線、鏡子,離開它本來安放的臥室,被誰搬到自家的院子里靠墻擱著,照出了一只正在沉思的烏鴉……
格薩爾廣場上,人們每天傍晚都聚集起來跳舞。勞動者的舞會,舞姿也是對勞動的贊美、感激。互不相識的人或者有好感的人手拉著手,隨時可以加入進去,無論你是誰,縣長、僧人、未婚者、已婚者、瘸子、老者、孕婦、英俊與美麗的一對、民工、騎手、來自草原的牧人、旅游者、司機、賣牛肉的人、賣松茸的人、拉姆的媽媽……音樂有一種微風般的旋律,大家像春天的樹枝緩緩擺動著手臂,或者像是在收割青稞。到了9點以后,大家就回家睡覺,廣場空無一人了,廣場還在興奮著,臉上閃著光。
有一節骨頭,混雜在玻璃柜里的一堆料器里,我有某種感應,買了。后來有好事者告訴我,是一節人骨……格薩爾廣場上,人們每天傍晚都聚集起來跳舞。勞動者的舞會,舞姿也是對勞動的贊美、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