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詹姆斯·洛夫洛克攝于他在多塞特海岸上的居所附近
101歲生日之夜,蓋亞假說之父談論了新冠肺炎、極端氣候以及冷凍倉鼠等話題。
詹姆斯·洛夫洛克(James Lovelock)最為人熟知的頭銜就是“蓋亞假說之父”。蓋亞假說是一個具有革命性意義的理論,它認為,地球生命是一個自我調節的生物群落,群落內的生命既會互相發生作用,也會與環境發生作用。洛夫洛克沒有在任何學術機構任職,是一位獨立科學家,因此也被稱為“獨行俠”“末日預言家”“環境哲學家”和“甘道夫”等等。2020年7月,洛夫洛克101歲了,但他幾乎沒有表現出任何腦力工作效率衰退的跡象。洛夫洛克的最新作品《新星世》已于7月30日由企鵝圖書正式出版,他也在為此做一些后續工作。以下是《衛報》喬納森·瓦茨(Jonathan Watts)與洛夫洛克的對話內容。
14年前,您預測極端氣候會成為地球環境的常態,而且我們在2020年會遭遇更多災難。就現實情況來說,今年上半年我們經歷了一場全球性傳染病,見證了北極圈溫度首次超過100℉(約37.8℃),目睹了澳大利亞和西伯利亞大火以及非洲和南美洲的蝗災。您的預言已經應驗。現在,您作為科學家是否有預言得到證實后的成就感,或者作為人類的一員,您對地球的現狀感到更失望了?
實際上,所謂的預言,其實早已顯而易見,只是你永遠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正確,直到很長一段時間后,某件意外事件出現,佐證了你的觀點。另外,我其實不是科學家,只是發明者或者說機械師,與科學家還是有很大差別的。蓋亞假說其實是一種工程學理論,只是涉及的尺度非常大而已。地球就是個懸浮在宇宙中且不斷自轉的理想球體,由一顆很棒的標準恒星照耀。到目前為止,地球系統讓這個星球上的一切都井然有序,適宜生命存在及發展,這就是蓋亞假說的核心。這個工程學系統到目前為止運行良好。不過,我更想說的是,地球生物圈和我都已經走到生命的最后1%了。
新冠病毒是否也是蓋亞假說中地球生物圈自我調節機制的一部分?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源和匯的問題。源就是病毒的增殖,而匯則是我們為戰勝病毒所做的一切努力,當然,就目前情況來說,這些措施不算很有效。從達爾文的觀點來看,這些都是進化的一部分。新物種要想繁榮生長,充足的食物供應是必要條件。在新冠病毒面前,我們目前扮演的角色正是食物。我可以輕而易舉地給你建一個模型,證明隨著地球人口的增加,能夠明顯削減地球人口的病毒出現概率也會顯著上升。人類并不屬于那種可以在這個星球上數量無限增長的動物。回顧過去,馬爾薩斯(Malthus)基本上是對的。在他那個時代,地球人口要比現在少得多,在地球上的分布也要比現在稀松得多,我認為,在那種條件下,新冠病毒不可能有大幅削減地球人口的機會。
封鎖措施會如何影響疫情之后的世界?
我覺得,新冠疫情過后,整個世界都會出現肉眼可見的劇烈變化。人們會發現各種他們可以做但之前沒有做的事。或許,人們會意識到肥胖并不是什么好事。中年及人生后續階段承受的很多痛苦都是因為吃了太多錯誤的食物。我發現,各類統計數據都表明,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的國民健康狀況要顯著好于戰爭開始之初。這一點讓我對疫情后的世界有了希望。
您職業生涯之初,是否做過這個領域的一些研究?
我大學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醫學研究委員會,所在部門由流感病毒發現者克里斯多弗·安德魯斯(Christopher Andrewes)爵士領導,具體職責是測量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地下掩體中人們咳嗽和打噴嚏時產生的液滴數量。第一次世界大戰末出現了一種致命的流感病毒,大家很擔心這種情況再度出現,因為掩體內擠滿了人。
我聽說您正是在醫學研究委員會工作期間發明了電子俘獲檢測器。
沒錯,我們當時發明了一種冷凍倉鼠的方法,把它們凍成冰塊后就能直接把它們扔到桌上了。然后,我們借助世界上最早的一批微波爐讓它們復活。事實證明,倉鼠之所以能在這個過程中活下來,而其他動物卻不能,是因為它們身體中脂肪的凝固點要比水低很多。我問同事,氣相色譜分析發明人阿徹·馬丁(Archer Martin)是否能分析一下我體內脂肪的類似情況。他看了看我提供的樣本后說:“那你得給我發明一部更靈敏的探測器才行。”于是,我就帶著任務回去了。兩周之后,我再見馬丁時帶了兩部探測器,其中之一是全球第一部使用了氣相色譜分析技術的商用探測器,后來為英國稅務海關總署賺了些錢。另一部就是電子俘獲檢測器,人們利用這種儀器發現了平流層中的那些會破壞臭氧層的氣體,還在空氣、土壤和水體中發現了像多氯化聯苯這樣的污染物。我很可能是美國宇航局(NASA)邀請參與登月及探測火星任務的第一個英國人,原因就是我發明了這種儀器。這個設備只有幾克重,且幾乎不消耗什么能源,靈敏度卻高過了其他所有儀器。美國宇航局的那幫人想,“太棒了,這就是我們要的東西,讓他來美國幫忙吧。”于是,我就去了。
法國哲學家布魯諾·拉圖爾(Bruno Latour)最近跟我說,您發明的這個電子俘獲檢測器對我們探尋地球生命真相的意義,相當于伽利略發明的天文望遠鏡對我們尋找宇宙奧秘的意義。您當時意識到這種檢測器會變得如此重要嗎?
沒有。拉圖爾說得沒錯,但我一開始并沒有往那方面想,因為伽利略發明的望遠鏡要比電子俘獲檢測器效果直觀得多。當你用望遠鏡看到月亮和行星,并且觀察它們以何種方式圍繞太陽運動的時候,就能總結出整個系統的運動規律。就地球生命這個話題來說,如果我在自己位于愛爾蘭的居所測量糖昆布(一種會釋放碘化物的帶狀海藻)排放物的成分,其實我沒辦法從測量數據中直接得出一個有關地球如何調節自身的理論,因為這中間還有很多步要走。我的測量所得只是有關生命鏈的一小點證據,像這樣的證據逐漸積累起來達到一定規模后,才有可能提出像蓋亞假說這樣的理論。

1962年時的詹姆斯·洛夫洛克,照片中的他正在休斯敦大學做一個美國宇航局資助的研究
拉圖爾認為,那些在既定觀念下耕耘的學者很難接受你的想法,因為這些思想是概念上的飛躍。他認為從伽利略理論到蓋亞假說的轉變,就如同從亞里士多德理論到伽利略理論轉變那樣巨大。當然,這兩個過程差別也相當大。伽利略為我們打開了探索無盡宇宙之門,而你告訴我們,人類所處的地球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封閉系統,我們需要讓它穩定下來。你覺得,人們會接受這個想法嗎?
我很想和伽利略談談,聽聽他的感受。我和他都是獨行者,觀點總是會遇到很多反對意見。我覺得,伽利略當時面對的問題主要來自教會,而非普通民眾。他的理論與教會信條嚴重背離,所以后者無比憎恨他。有一段時間,我感到現在的大學正變得像當年的教會那樣危險。它們形成了數十個不同派別,且會因為你只是從屬于其中之一而感到相當驕傲。按照現在的大學教育體系,如果你是化學家,那么你通常不會對生物學有任何了解。這就是現在普通大學的科學教育實際上沒什么用的原因。生物系看待海藻的視角和化學系看待碘代烷的方式完全不同。這是一種毫無益處的割裂。大學是時候變革了,必須在教育體系中融入更多通識類的思考。蓋亞假說遇到了很多反對意見,多到令人吃驚。我在想,煤炭和石油工業在這種反對蓋亞假說的思潮中到底發揮了多大作用,畢竟,它們會抨擊任何對它們不利的消息。
如果人們更好地認識了蓋亞假說,這個理論有沒有可能像過去的宗教那樣,成為填補空白的人生信條基礎,指導人們更好地生活,更好地為他人而活,更好地為后代而活?
從某種角度而言,你的觀點沒錯。就目前情況來看,還沒有人完全理解蓋亞假說,其中也包括我自己,但這個理論要比上帝和宗教好理解得多。對于后兩者,你只要認為它們是理所當然的就可以了,但對于蓋亞理論,你可以在真實世界中展開測量,尋求驗證。
您有宗教信仰嗎?
沒有,我的成長環境讓我成了一位貴格會教徒。大人們給我灌輸了這種概念:上帝是我內心的一種平靜而微小的聲音,而不是遠在宇宙某個角落的某位神秘老紳士。直覺就來源于我內心中的那個聲音,并且對發明家來說,這種直覺是一種很有用的天賦。
您認為,人類能發明出那種可以穩定氣候的東西嗎?
嗯,我們最好能把那種東西發明出來,不然我們就完了,但就當下的情況來說,我們還在焚燒化石燃料,離目標顯然是越來越遠了。我一直在提倡使用核能,這種能源性質良好且價格低廉,是獲取能量的明智選擇,而且現在使用放射性元素釷作為燃料的技術條件已經成熟。然而,很多人憎恨核能。愛德華·特勒(Edward Teller)曾提議在以太陽為中心的軌道上布置一把太空遮陽傘,以保證地球接收的太陽能只有一小部分能耗散到空間中去,而我們這些身在地球之上的人又很難注意到這個裝置的存在。我很喜歡這個想法。如果這能成功的話——我認為,只要有足夠的投入,美國宇航局開展一個大型工程項目肯定能成功——這個裝置將挽救人類的未來。當然,這個項目要比其他任何地球工程(比如向同溫層中排放硫)都要大膽且困難,但我就是更喜歡這個提議。你可能會反駁說,這樣一個工程,只要有任何一個地方出了錯,整個裝置就會自動崩塌。這種擔憂當然沒錯,但我認為我們不能現在就急于否定這類蓋亞系統,至少也應該主動地了解更多相關信息。就現在的趨勢來看,這類蓋亞裝置就像可再生能源(如風能和太陽能)一樣,如果我們使用得當,就有可能成為人類解決能源問題的答案。
7月26日,您就101歲了。您準備怎么紀念這個特殊的日子?(瓦茨與洛夫洛克的對話發生在7月18日)
肯定不會像去年的生日派對那樣,否則我們要破產了,但慶祝是肯定的。如果天氣不錯,我們會外出走一走。我和妻子桑迪大多數日子里都會走上2到3英里,沿著海邊走,或者去爬山。我是享受這段封鎖時期的人之一,因為外面來的人要比平時少,也沒有停得到處都是的汽車。然后,我可能會繼續寫下一部作品,我最近一直在忙這事。這本書的主題有關進化,尤其是人類的進化。人類進化得很快,我們已經從部落動物進化成為城市動物。看看大多數昆蟲吧,他們也都已經走上了這條道路。有很多東西值得一寫。
資料來源 The Guard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