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萬章


《秋林讀書圖》是項圣謨早期山水畫的代表,是其融紀實性與意象性于一體的藝術佳構。在畫中,既可看到師法文徵明(1470—1559)細致山水一路的痕跡,亦可見其獨擅勝場的“項松”風采。畫中,山麓為山澗、山石與參差不齊的矮樹及參天的古松。沿著山泉上溯,為茂林掩映下的草廬,廬中一人臨窗而坐,捧讀詩書,不時抬首仰望窗外。茂林中紅葉與綠葉交錯,繁密而不紊亂。山腰處,一老者騎著水牛下山,一手牽著韁繩,一手舉鞭。一白衣少年肩扛薪柴,從山陰處走出。次第而上,為若隱若現的茅屋及鱗次櫛比的樹石。山脊處為露出半截的古塔及陡峭的石壁。山頂為飛瀉的瀑布、云煙繚繞的懸崖和起伏連綿的山峰。遠處則為白云環繞的峰巒及大片的留白。其綴滿紅葉的密林與文徵明筆致工細的風格相近,在文徵明的代表性山水畫如《真賞齋圖卷》(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松壑飛泉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和《蘭亭修禊圖卷》(北京故宮博物院藏)中,密集而細膩的樹葉,就很能看出應為此圖的源流。而畫中最具視覺效果的藍色、紅色、綠色、淺絳、焦墨和焦茶色,為繁復的畫面增添了亮點。這一特色,正是包括文徵明在內的很多“吳門畫派”畫家中較為常見的。故在此畫中,文氏風格有跡可循。唯獨于山麓處的兩株古松,和其成熟時期的風格相近,由此可知“項松”的風貌,在其藝術生涯中很早便已初具雛形。
項圣謨題識曰:“秋林讀書。余游白岳,時值秋杪,沿途山色,溪聲繞匝,白云紅樹,野炊樵徑,村落茅屋,或遇杖引僧歸,或見童驅犢返。每得句便下溪濡墨書之,及歸,自梅口放舟,至淛,面面皆山,翠如流而欲滴,空巗飛雨,溪石巉巖,巨細合流,危灘奔激,天邊落碧,屋底蒸云,黃葉滿紅,青煙斷岸,變幻萬狀,一時無能作收拾法,以盡歸紙筆間,徒有抱恨已耳。茲偶坐疑雨齋中,朔風短晷,壺酒爐香,閱圖史以閑情,據琴書而興感,援豪作此,聊以適宜,得如此一室讀書于中,吾愿足矣。何必日營營于塵市間而自苦為也。嗟嗟人亦畏矣。將誰與偕,吾將與牧童樵叟漁父老僧笑傲煙水,怡情物外,薄酒浩歌,烹茶清話,采松楸而煙露濕衣,聞鐘磬而晨昏,悟道柳堤花渚,坐乘無餌之釣,商閣小舟,眠聽無腔之笛,當斯時也,吾以不知作何等狀以副之,若而人肯我許否?世有聞此言而不樂從者乎?我不敢必亦不敢期從吾所好。時天啟癸亥閏十月既望漫識,煙波釣徒項圣謨。”鈐朱文方印“項圣謨印”、白文聯珠印“孔彰”、“別字逸”和“大酉山人”、“煙波釣徒”。
據題識可知,這是項圣謨游歷白岳之后的寫生之作。此題跋亦可作為一篇游記視之,據此可看出項圣謨深厚的文學修養。此畫與題句實有超然世外,逃離煩囂的隱逸之思。此畫作于明天啟二年(1623年),時年項氏年方二十七,很顯然遠遠未到曾經滄海、超凡脫俗的年齡。無疑,這是與其初出茅廬、未諳世事的年齡不相稱的。因此,其題句和畫境或許并非其心境的真實反映,或是受傳統文人隱逸思想的影響,抑或根深蒂固的道家思想在其年輕心靈留下的烙印,故有“為賦新詩強說愁”的感喟。雖然題識的文字老成練達,但就其畫風看,卻恰與此相反。此畫臨摹前賢的痕跡很明顯,尤其在峰巒及峭壁的刻畫上,時露懈筆。這和其中晚年以后所作的山水畫是有天壤之別的。即便是與此畫僅相隔幾年或十余年的山水畫,其風格的個性化也較為明顯,如作于三十三歲的《山水圖頁》和三十八歲的《剪越江秋圖》卷(均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即是如此。但從此畫中,我們卻能很清晰地洞察到項圣謨山水畫生成與演進的痕跡。
有趣的是,此畫繪成不久,便因各種原因轉入他人之手。所以在初題之后的次年,項圣謨復得見此畫,再題曰:“此畫余亦甚愛,不意失而得,得而復失者數數,今又為祖洲弟得之,可保無虞矣。甲子正月重題”。鈐朱文聯珠印“圣”“謨”。其中“祖洲”未詳何人,但從本畫中所鈐白文長方印“項祖洲鑒賞章”可知,項祖洲當為項圣謨宗弟。另據《墨緣匯觀》著錄項圣謨的《天香書屋圖》,項氏題識曰:“崇禎元年上元后三日,留都旅舍,仲弟命作此圖,圣謨。”鈐白文方印“孔彰父”,在此幅上下則鈐有“項祖洲”和“項仲子” 。據此可知,項圣謨所言“仲弟”當指“項仲子”,而結合前述“祖洲弟”的稱謂,則“項祖洲”和“項仲子”當為同一人。項圣謨之父項德達有四子,按排行分別為項徽謨、項欽謨、項嘉謨和項圣謨。項圣謨排行最末,故此間所言仲弟項祖洲當并非其胞弟。
此畫裱褙的箋條為近人盧子樞(1900—1978)于1944年所題:“明項孔彰秋林讀書圖軸。潘氏曼陀羅庵珍藏。甲申五月盧子樞。”鈐朱文聯珠印“盧子樞”,另有朱文方印“鄧焯裝池”。畫心則有朱文方印“廷敷秘玩”和朱文長方印“神品”等鑒藏印。此畫經由晚明時期的項祖洲初藏,到民國時期的盧子樞,歷經300余年,后又入藏大英博物館,也算是流傳有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