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窺日本漆藝家柴田是真

潘草原

摘要：在日本漆藝的發展中，活躍于幕末明治早期的柴田是真是一位極具代表的漆藝家，其在生前既已名揚海內外，被認為是「日本漆藝第一人」。柴田是真以其精湛的技巧和在漆藝領域的創造性革新，對日本漆藝乃至繪畫界帶來了重大影響。本文介紹了柴田是真的生平及其具有代表性的變涂技法和作品，使讀者得以一窺是真的漆藝之美。

關鍵詞：日本漆藝;柴田是真;變涂

漆藝在日本有悠久的歷史，其發軔于繩文時代，平安時代受到來自大陸漆工藝的影響，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獨具的民族傳統。日本漆藝自近代以來享譽世界，如同「China」在英語世界中被用于指稱「瓷器」，日本國名「Japan」也被用于指代「漆器」。

柴田是真（1807～1891年）是活躍于江戶末期至明治中期最有名的漆藝家，在漆器、漆繪、壁畫、版畫等多個領域均有深厚的造詣且十分多產，被認為是「日本漆藝第一人」。1873年，是真憑漆畫「富士田子浦蒔繪額」在維也納世博會獲得進步獎，這一官方榮譽使他成為首批尚在世即在歐美有極高辨識度的藝術家之一。是真的漆藝作品極具個人風格，很難被簡單歸類于某個學院或家族流派，并終其一生都在不斷創新，他對于材料多樣性和漆藝表現力的拓展，對后世有相當的影響。

一 早年經歷

柴田是真，號令哉，是活躍于幕府末期至明治早期之間的漆藝家，他以精湛的技藝和創造性的發明將漆藝術提高至無與倫比的水平，被譽為“最后的江戶職人”[1]。是真十一歲時開始跟隨重視職業人氣質、精巧工藝的初代古滿寬哉（1767～1835年）學習蒔繪，16歲時，為了不依賴畫工設計圖稿，是真向圓山四條派畫家鈴木南嶺（1775 ～1844年）學畫，后又前往京都習畫。實際上，是真最初是憑借畫家的身份成名的，1840年，他憑借一幅描繪茨木城惡魔的「鬼女圖額面」收獲了聲譽。在傳統的漆器制作中下繪（畫稿）和蒔繪過程分野，畫師負責畫稿，漆工按畫稿對器物進行裝飾，是真憑借其漆工與畫師的雙重身份跨越了這一界限，使他的漆藝作品中兼有灑脫的畫風和復雜的漆工技藝。

是真為了能更好地駕馭大漆這一媒材，在三十歲時再次上京，研究奈良的寺院和正倉院所藏漆器，四十歲左右時認真研習前代著名漆工如青海勘七、小川破笠、尾形光琳的技藝[2]，最終得以對古今漆藝用材和髹漆技法獲得全面掌握。如現藏于根津美術館的「扇面業平蒔繪硯箱」，即為柴田是真臨摹自尾形光琳[3]的硯箱，是真在臨摹的過程中不僅摹寫了基本技法，連年代造成的剝落、劃痕也做了忠實的復制，其研究的細致程度可見一斑。

二 柴田是真的代表性技法及作品分析

江戶時代，官方漆器的特點是裝飾絢爛華麗并有著豐富多彩的細節，技巧上大量地運用金色，以高蒔繪裝飾鑲嵌各種金石材料。而柴田是真的作品卻展現出與眾不同的風貌，這似乎更多是受到江戶前期另一位多才多藝，且同樣富有革新精神的漆藝家小川破笠（1663-1747）的影響而非古滿家族，具體表現在是真對破笠作品中獨特肌理和古樸色彩有相當的學習興趣。[4]在是真的部分作品中可以看到他對破笠的模仿和致敬，除圖案外還有笠翁標志性的以漆模仿各類材質的技法。

但與破笠的作品中更側重于鑲嵌材料不同，是真漆藝中最顯著的特征是其在變凃方面的高超造詣。所謂變凃，是從16世紀裝飾刀鞘的“鞘涂”發展而來的裝飾技法，因涂抹方法千變萬化而得名，其基本原理是利用漆料的不同性質，并使用不同工具做出千變萬化的紋象（在中國傳統髹漆工藝中類似的技法稱之為“彰髹”）。在是真之前，大多數優質漆器的裝飾效果不僅依賴于潛心雕琢的工藝，更倚重對奢侈材料的使用，包括貴金屬片、箔、粉，象牙，珊瑚、玳瑁等。但在十九世紀四十年代，幕府施行的天保改革提出禁止奢侈之風并限制貴重材料的使用，有人認為這一改革對是真的作品風格影響很大。作為回應，是真發展出一套非正統的裝飾風格：使用廉價的材料，但通過變凃手法呈現出驚人的效果，[5] 如用模仿生銹的鐵、海浪、紅木、石頭等，這無疑是同他對漆材料性能的諳熟和積極的創新意識是分不開的。是真在變凃技藝上的成就，除了復興元祿時代絕跡的“青海波涂”（模仿波濤洶涌的海浪），還創造了青銅涂（模仿青銅）、四分一涂（模仿一種銀和銅的合金）、鐵錆涂（模仿生銹的鐵）、砂張涂（模仿一種銅、錫、鉛的合金）、紫檀涂（模仿紫檀木）、墨形涂（模仿古墨）等新的變凃手法。這些對于非貴金屬材料的運用也剝弱了傳統漆器中貴重材料對對漆器價值的影響，賦予意匠和大漆本身更強的表現力。

其中，四分一涂、青銅涂、鐵錆涂、砂張涂的基本原理相似，在本文作一展開。這幾類變涂手法都屬于蒔粉類變凃，共同點在于用于變凃的引起料中均含有炭粉，并根據色彩需要加入不同的礦物顏料粉或金屬粉末。從原理上看，主要應用了炭粉的兩種性質。其一，炭粉系由完全燃燒過的泡炭碾成細粉過篩制成，具有發達的孔隙結構，較大的比表面積使之具有很強的吸附力。于濕漆面均勻或不均勻的蒔播炭粉，炭粉由于吸收漆而變高，從而產生高低不平的表面，這種類似于石紋的效果日本稱之為“石目”，可以用來模仿金屬銹跡斑駁的肌理。其二，在根據需要做出石紋后仍需揩漆、推光二道步驟方完成。炭粉本身呈黑色亞光，揩漆除了出于固粉的需要，也使炭粉表面附上一層薄薄的漆膜，推光后呈現出微弱的光澤。這種飽和度和光澤度較低的表面也類似于生銹的金屬，外觀上幾可亂真。這幾種變凃與大漆常見的光亮形態相比顯得樸素而低調，同時耐人尋味，以下僅介紹幾例作一分析：

現藏于英國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的「月次蒔繪印籠」為柴田是真的代表作之一，是其58歲時所制。該印籠一套十二個，分別代表一年中不同的月份，并繪以與該月份相稱的主題圖案，形態各異、構思奇巧。是真對每個印籠都設計了不同的裝飾技法，可以說，這套印籠是他髹漆技巧和藝術成就的一個縮影。其中代表十月的印籠（圖1），以銅鑼為主題，器身呈微橢矩形，尺寸9.8×7.2×2.3厘米，一側繪有茶道用的鐵質銅鑼，貫穿正反面，正面有一鑼錘、背面繪有兩束椿枝。印籠的背景以四分一涂（使用四分一粉【四分一粉的做法是在錫粉中混合適量的微細炭粉，用于四分一涂。】）做出石紋的效果;銅鑼、鑼錘和椿用炭粉、漆灰以高蒔繪的手法堆起;銅鑼表面施以鐵錆涂（使用朱、弁柄、金、炭粉等粉狀材料），并刻出點狀肌理;鑼錘的前端蒔四分一粉后研平，錘柄為朱地上施金平蒔繪;椿的花朵堆高后用朱銅涂，花冠施以青金，葉子和其他部位是燒金;印籠的內部為梨子地。此外，代表五月和十一月的印籠的背景均使用青銅涂，通過對比可以看出，使用了灰料作背景的五月、十月、十一月印籠相較而言風格更為樸素淡雅。這套富于魅力的「月次蒔繪印籠」體現出是真獨具慧眼的選擇才能，他能從日本四季富于表現力的自然或從每逢季節更替時舉行的日本傳統儀式中選出最合適的題材用作品加以表現。

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藏有柴田是真所作的一對《春草種四分一地蒔繪小箱》（圖2），其中體量大者高11.6厘米、寬10.2厘米、長12.8厘米，體量較小者高4.7厘米、寬7.2厘米、長9.6厘米。這兩個小箱通體施四分一涂，色彩低調，整體設計十分微妙以至于給人的第一印象看上去并不起眼。但進一步觀察會發現箱子的頂部、側面和內部繪有蒲公英、紫云英、薺菜、馬尾草和紫羅蘭，均施以石目的肌理，紋地一色。是真沒有展現這些植物盛開的狀態，而是選擇在開花季節結束時描繪他們：蒲公英將它白色的種子散步到空氣中，紫云英和紫羅蘭也長出了莢果。是真的作品摒棄浮華夸飾，追求微妙、高雅并對自然界高度敏感，這一細致嚴謹的做工和優雅、節制的設計充滿了被認為是十九世紀江戶人所特有的別致（chic）或粋（iki）的品質。

除了蒔粉類變凃，是真的漆藝作品也體現出濃厚的繪畫性意味，體現在使用“錆繪”這一變凃手法。“錆”是日本對細灰的稱呼，錆繪用的錆漆（細灰漆）由漆和砥粉調制而成，有時也在錆漆中加入適量顏料。所謂錆繪，就是以筆或特制的工具在漆地上用粘稠的錆漆描繪物象，使物象具有鑄造物般的厚重感，并能表現出運筆、筆觸等繪畫性旨趣。現藏于東京國立博物館的「蓮鴨蒔繪額」為柴田是真制于1881年，長85.5厘米、寬64.2厘米，描繪了一幅冬季的場景，漆黑的水面上漂浮著枯萎的蓮蓬，一側有一雌一雄兩只羽色鮮艷的鴨子。其中鴨子施以金、銀高蒔繪、色漆、螺鈿鑲嵌，波紋和蓮葉以金、銀研出蒔繪、高蒔絵，蓮蓬采用錆繪的手法塑造，可以看到是真利用筆刷拖動粘稠的錆漆造成類似枯筆的褶皺，又有一定的立體感，恰如其分地表現了蓮蓬干枯后的質感。

結語

是真的作品，乍看之下是樸素低調的設計，而進一步觀察則會發現其技術之高超令人驚嘆。作品中對材料和技法的應用，一方面是出于忠實的摹寫。而是真更充滿瀟灑的游戲心態，將其苦心孤詣的經營痕跡隱藏起來，給人以輕描淡寫的印象，體現出他對漆工藝的執著而又自主。柴田是真對漆藝技法的探索，對非貴重金屬材料的發掘，與巧妙的經營構造都給日本傳統漆藝帶來全新的思路，也對當下漆藝術的探索予以啟示。

參考文獻：

[1]《最后の江戶職人》.安村敏信.柴田是真 幕末·明治に咲いた漆蕓の超絶技巧（別冊太陽 日本のこころ）.平凡社.2009.

[2]京都國立博物館.漆黒と黃金の日本美 ： 特別展覧會.日本：日本寫真印刷株式會社編集.1995.

[3]日本德川幕府時期（1603～1868）的藝術家，被看作與表屋宗達同等，為裝飾畫的「宗達-光悅派」的大師之一.特別以屏風畫、漆工藝和紡織品圖案馳名.

[4]Japanese Lacquer， 1600–1900： Selections from the Charles A. Greeneld Collection.Andrew Pekarik.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ew York， N.Y.）1980 第91頁.

[5]Earle， Joe. The Genius of Japanese Lacquer： Masterworks by Shibata Zeshin. Exh. cat. New York：Japan Society，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