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半冷半暖海天流光飛舞

摘 要：透納的風景畫是浪漫主義狂飆突進下的一枝獨秀。他精湛的技藝為風景畫贏得美術界的一席之地，突破了風景畫的歷史地位，這是畫家在藝術史上的偉大貢獻。他創作的繪畫蘊含極致的浪漫，如夢如幻，有著別樣的個性和魅力。

關鍵詞：風景畫;透納;畫家;風景;色彩;詩意

流光是夢的布景，色彩則是一卷圣經，初讀英國風景畫家透納的作品《奴隸船》，被震撼得情難自抑。海與天，流光和水霧，熱氣蒸騰，芬芳氤氳，簡直美如虛幻。畫家將天的云霧和海的波濤、光的奇瑰與霧的迷狂，用疾馳如劍的畫筆肆意揮之，把無窮無盡的大自然的豐茂，詮釋得又妖嬈又魅惑，猶如寫在灑金古箋上的一首風情旖旎的情詩。放逐胸中一腔狂熱的，還有透納的另一幅油畫——《月光下的煤港》。這幅畫要陰柔得多，然而，倘若暢想通往天堂的大門應該會是哪般模樣，此畫或許足以提供線索。海與天連成一片，海天交接處，有一個巨大的光洞，一抹清輝的白月光，一澤溫柔的綠海水，船舶、燈火、天穹，都在月光籠罩下表現出俏麗的樣子。綠茫茫的海上，映著月光，是那么遠。若按風格屬性劃分，《奴隸船》奔騰，張揚，外放，《月光下的煤港》則內斂，含蓄，靜穆。但無論是何種情緒，作品都含有讓人如癡如醉的浪漫。

此類作品，畫家還創作了很多，如《霧中的倫敦》《暴風雨》《古堡》《港灣》《戰艦“特米雷勒號”最后一次歸航》《雨水·蒸汽和速度》等。透納筆下的風景都有別于以往的其他創作者，作品明顯融入個人主觀感受，風景影影綽綽，水汽彌漫，色彩繽紛絢麗，飽含款款深情。值得一提的是，印象派大師莫奈的成名作《日出·印象》，就是從透納創作的《月光下的煤港》收獲的靈感。莫奈見賢思齊，施以巧思，將《月光下的煤港》月色下海天一線之靜美，變幻成了海上日出之凄絕。但二者在美學氣質上，都將海天宛轉、澄澈的意象和波光流動、詩意的萬種風情，含蓄溫婉又流暢地表達了出來。透納也因擅長將半冷半暖海天如此這般熨帖和抒情地描繪，被譽為英國最著名、技藝最精湛的浪漫主義風景畫家。憑一己之力，透納還使風景畫從舞臺背景一躍成為畫壇主角，開拓出風景畫、歷史畫和肖像畫三分天下的格局。透納在美術史上的貢獻不止于此，后來的印象主義和現代抽象主義也都從透納這里找到法脈源流。這兩家推陳出新，繼而開創出他們的盛世。回到透納那段歲月，他卻是真正的革故鼎新者，是英倫島嶼敏感捕捉時代風向的前沿藝術家。

透納1775年4月出生在英國倫敦科文特加登，他的父親是一位理發師。作為平民家的孩子，幼年的透納頗為不幸。妹妹過早夭亡，透納的母親承受不了打擊，精神失常并因此逝世。因家庭無力撫養，透納被送到了泰晤士河畔的親戚家寄養。或許是英國最為優雅的母親河滋養了透納，水的靈魂打動了他，在此，他迷上了作畫并奉獻一生。

約翰·伯恩斯曾說：“泰晤士河是一部流動的歷史。”而透納作為藝術家，也即將締造一部流動著的風景畫史。透納不愧為少年天才，初始跟著一位繪畫地形地貌的軍隊畫家學習水彩，14歲就學有所成，考上了皇家美術學院。15歲透納憑借水彩風景畫作便參加了公開展出。如此早慧，他可沒被少年得志沖昏了頭腦。透納對繪畫有著極其清醒的認識和埋頭苦干的硬啃精神，他在日記中寫：“僅有天賦是不夠的，必須刻苦實踐”;“秘訣只有一個，勤奮再勤奮”。學成畢業，他開始臨古。要說透納最擅長的，還是領悟和追隨前輩水彩大師們的足跡，尤其是科曾斯的畫風。水彩畫跟中國水墨畫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將水的靈動發揮到極致的藝術。那種通透的質感，既有進階的色彩，又有煙波浩渺的情意，韻味深遠，詩意醉人。扎實的水彩畫功底，造就了透納一生的審美取向，他的藝術人生，就是一首浪漫的綺麗詩篇。如此評價絕非虛文，為了感受大海咆哮時的死亡經驗，他曾懇請水手將他綁到桅桿上，歷時4個小時。他也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只為在第一現場觀察大海發飆。為了心中的念想，甘心瀕臨死亡，活成這樣縱情縱意，不就是浪漫主義的極致表現嗎？那次經歷沒有白白付出，他因此而創作的《商船遇難》一畫，至真至誠，這些都得益于他在青年時代打下的基本功。透納從水彩前輩那里，學到了如何解放想象力，架構新鮮的構圖，畫面還要富有詩意，極有韻味。此外，他還跟科曾斯一樣，熱衷旅行，走進大自然，關注周遭環境，邊走邊畫，用水彩記錄沿途風景。

透納一生多次旅行，27歲就跨海到歐洲大陸游歷。他前后4次來到意大利，足跡幾乎踏遍這個國家。比利時、法國等地，透納也曾到訪。見多識廣，使他胸懷越發博大，而瀟灑自由的情懷，使透納創作更加恣肆揮灑，對自我情感也有極度的表達欲望。他對現實世界也多了激情和想象。在透納生活的年代，他并非單打獨斗。整個歐洲大陸都呼嘯而來席卷起浪漫主義思潮，表達激烈的情感，是那個大時代里各個領域藝術家們的一致訴求。英倫孤島上的透納，敏銳捕捉到了時尚氣息，把繪畫推向了最前沿。18世紀下半葉的工業革命，是資本主義發展史上的重要階段，由此引發了一系列深刻的社會變革。在資產階級上升期的大背景下，啟蒙運動又在思想上為民主革命提供了理論支撐，歐洲接二連三發生變革。法國大革命、歐洲民主運動和民族解放運動，讓歐洲大陸遍地戰火，硝煙彌漫，斗爭情緒高漲，文化生態也隨之深陷同一頻段。浪漫主義就是在斗爭的腥風血雨中和宏闊的大背景下，攜帶風暴般的氣魄應運而生的。它主張釋放強烈情感，頌揚人的精神價值。哲學家康德認為人是自然法則的制定者，由此制定出世界的理想性質。他的名句“我是孤獨的，我是自由的，我就是自己的帝王”，引來眾多追隨者。其中之一的費希特進一步強調了天才的主觀能動性，并將人的心靈提升到客觀世界的創造者的地位。有了哲學家和思想家的開山劈路，每一位獨立的個體生命奮然覺醒，原來人的心靈可以這么自由自在、活潑生動。法國和英國的空想社會主義，提倡建立一個理想國度，烏托邦式的狂想，又從另一個視角為浪漫主義的勃興，提供了一個堅強理由。

社會發展有其自身邏輯的逼迫，走向何方是大勢所趨。藝術和藝術家們被時代感召，也順著這股浪潮不斷奔涌向前。浪漫主義就在這個時空交匯點閃亮登場，它光芒四射，讓每位藝術家都將自我獨具的個性炙熱燃燒。不過，盡管表達訴求千變萬化，共通點則是藝術家們都強調表達自身喜好，濃墨重彩，重主觀、重激情、重想象，英勇無畏。同時代的英倫島嶼上的詩人們，也是透納的并肩戰友，如拜倫、雪萊、濟慈等。尤其是拜倫，他把自己活成了一首詩，并在自己的作品中塑造了一批“拜倫式英雄”。透納就是美術界的拜倫，他懷抱寧死不屈的意志，只為觀察海難來臨時的驚濤颶浪，體驗即將絕命時的人類情感，這份心志也就找到了合理注腳。透納的浪漫還體現到了細節上，他從詩作中摘抄出一句詩，來為自己的畫作命名。作為深度解讀畫意，融入詩情是一個比較聰明的手段。

透納在美術界能夠搖撼傳統，改寫風景畫的歷史地位，將風景畫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他的過人之處有三。其一，他創作風景畫的數量巨大。透納從小就對自己有嚴格的要求，勤奮是他繪畫事業的標簽。其時界定大師的標準之一，就是作品數量的多寡。透納去世時，留下了300幅油畫和大約3萬幅素描和水彩。早年，透納為普通出版物作畫時，他就從未因報酬少，而不用盡心力完成。終其一生他就沒有一件是草率完成之作。1819年，透納在羅馬旅行期間，僅僅2個月就完成了1500張速寫。為了記住大自然中萬物的真實色彩，他都要做筆記、標注顏色，細致到“土壤呈淺紅色、灰綠色，近影是紫色”“大海是藍色，陰暗處則呈寧靜的灰色”等等。

深耕細作加上勤勉有加，還有透納的繪畫稟賦作護持，成就他的第二點過人之處，即是對風景創作無出其右的精湛技法。一則是他對描繪風景意境和氛圍的營造。透納創作的風景，不論是水彩還是后期油畫，繪畫意涵上有起興，有渲染，層層遞進。如《雨水·蒸汽和速度》一畫，畫面從左上到右下這個對角線上，起首是漫天浮云，寧靜祥和，越往右下速度越快，隨波就勢的力道也越強烈，走到最后甚至有了一種壓迫感。寫景若此，能把靜好和緊迫兩種情緒融匯到一幅畫里，而且表現得恰如其分，也就只有透納能做到了。百般滋味，都在畫里。二則是他精湛技藝創造出的海、天、光、影、霧、汽、水，斷無其他畫家能渲染出如此情態。那種視覺激蕩，既奇幻又逼真，如夢如幻。油畫《海難》中，表現的有浮云，有旋風，有水汽，有雨絲，有海浪的猙獰，還有速度、溫度、亮度、色彩飽和度，畫面營造出盛大的幻境。三則是他能把其精湛技藝升華為濃郁詩情。讀透納風景畫，總能被迎面襲來的詩意震撼到。觀者賞畫，因景而動情，那都是畫作背后有能量，而氣質就是看不見而真實存在的能量。詩意能量就是在心弦震顫下，那有波有浪的纏綿。偉大藝術的奧妙，本不在藝術家創作時賦予的內涵，而是讀者從中有挖掘不盡的深意。讀透納油畫《日出》，就能品嘗到心尖兒上的陣陣震顫，那種微醺的玄妙。該畫甚至也看不出明確的物象，唯有混沌一片的色彩，可就在綿延的五顏六色里，蘊含著深刻的浪漫。

透納在創作中，一定是全情投入，物我兩忘，唯有情字在心頭，才能營造出詩意盎然的作品，可畫家本人卻不似詩人。透納很少在公眾場合拋頭露面，也拒絕參加美術界的各種活動。他很孤僻，后來雖然依舊舉辦畫展，卻已不再出賣任何作品。德藝雙馨，應該算是透納的第三點過人之處了。他那么勤奮創作，卻不為贏利。他的遺愿，就是將平生所有作品，悉數捐贈給自己的祖國。這樣無私的義舉，或許也是一種極致的浪漫吧。靜看透納畫作繽紛的色彩，任由水霧中團團的紅霞，激惹心中的方方面面……透納舍不得的是對藝術境界的攀升，舍得的是對過往一路走來的人生記憶。該放下的，自然能放下。浪漫至此，讓人心醉。

作者簡介：

王彧濃，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