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子波
關于文章到底應不應該有主題,文學界還是有很多爭議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高行健就認為文學創作未必需要主題,在獲獎感言《文學的理由》里,他劈頭就是一句:“自言自語可以說是文學的起點藉語言而交流則在其次。”他說:“文學原本同政治無關,只是純然個人的事情,一番觀察,一種對經驗的回顧,一些臆想和種種感受,某種心態的表達,兼以對思考的滿足。”他認為:“所謂作家,無非是一個人自己在說話,在寫作,他人可聽可不聽,可讀可不讀。”既然寫作是個人化的和主體性的,那么,統一的主題就并非是必要。主題某種意義上說是一種規定性,是作者的一種自我設限,也是讀者的一種額外要求。他的文學主張因為他的得獎而受到重視,但是至今這個問題沒有定論。
我個人比較認同H·哈帕克的觀點,認為“一切藝術都是一種表現”,文學也藝術的樣式之一,因此,作為“表現”的載體的文學作品不管是主題先行還是主題后行,它基本上還是會有一個主題的。高行健自己也說:“不妨借笛卡爾的話,對作家而言,也可以說:我表述故我在。”只要是表現,不是在內容上有其主題追求,就會有形式上的主題追求。
史鐵生的《我與地壇》的主題之爭歷來意見紛紜。這篇文章的語言具有“詩”的特點,因此也就造成了理解上的多義性。不同的人生經歷,不同的教育背景,不同的性格特點,不同的知識儲備等等,都會造成我們對文章理解的多義性,所以不同人對同一文章的理解是不可能一致的,接受美學的觀點就認為“與文本對話,強調新意義是從與文本對話中產生,學生從文本中獲取信息,通過與文本進行對話,相互理解,從而產生視界融合。”(聶榮鑫《與文本對話:提高學生學生閱讀能力的新途徑》)既然不同人對同一文本的理解是不可能完全一樣的,甚至會有根本上的不同,那么個人對一個文本的理解過程或許就比主題本身更為重要了。我自己對《我與地壇》的理解也經過了幾次轉變。本文希望通過描述這樣的轉變來表達自己對文章理解的個人觀點:把經歷加入文本理解,同時回歸簡單。
我第一次接觸《我與地壇》是在2000年,因為學校是一個農村中學,我把教學目標定得比較低,不敢讓學生去閱讀全篇,只就教材中節選部分講析探討,因此產生了“文章主題是什么”“景物描寫在文章中的作用是什么”,以及“文章結構是‘水滴型的還是‘圓周式”等諸多問題。立足于節選部分,我認為本文的主題并不是“母愛”,理由有以下幾點:
一、文章第一部分寫的是“我”與地壇的宿緣和我在地壇里對生命的漸悟。因為“漸悟”,才有后來的對母親的理解,因此“悟”先于“情”,“悟”——即對人生的思考——才是文章的主要目的。
二、原文全篇總共有七個部分,只有第二部分花費大量的筆墨寫自己的母親。我個人認為這樣的筆墨比例在一個名篇中是不應該出現的,有“詳略不當”的嫌疑。但是當我讀到“無論是什么季節,什么天氣,什么時間,我都在這園子里呆過”這句話時,我想到史鐵生在這樣回憶時他的母親已經過世,他的內心必然充滿悔意,他必然會因眼前所走過的“每平方米草地”而想起他的每一道車轍上覆蓋著母親的腳印。我們可以設想一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的情緒,他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緒嗎?即使他面對的是寫作時眼前毫無感情的紙張。我認為,這段文字對于整篇文章來說是偏離主題的。毛志成從理論上把這稱為“旁逸斜出”的寫法,我覺得這樣的偏離主題是“旁逸斜出”,但并不是一種很理性意義上的寫法,而是一種強烈情緒下不由自主的表達,如果一定要說是“寫法”,那也只能說是一種無意識的“寫法”。到第三部分,作者的情緒安定下來,他又開始了一個殘疾人經常做的那件事——自己思考人生,并把關于人生的思考記錄來。基于以上的分析,我認為第二節中大篇幅的關于“母愛”的文學,其本意并不在于表達主題,而在于表達情緒——一種難以自控的情緒。
三、在文章第二節中雖然有這樣的話:“(母親)艱難的命運,堅忍的意志和毫不張揚的愛,隨光陰流轉,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鮮明深刻。”這個句子似乎是在揭示文章的主題,但是,文章后幾節中寫到了幾個(組)人物是有其深刻的意義的,這幾個(組)是:散步的老夫婦、愛唱歌的小伙子、消磨時光的飲者、長跑者,更震撼人心的是漂亮的弱智的小女孩和一直保護著她的哥哥這一對兄妹。所有的這些人向我們說明的只有一點:生命是荒謬的存在,人在命運面前有時是無可奈何的。可是,如果是這樣認為的話,人生的底色是不是太蒼涼了,那些處身于更深的痛苦中的人怎么找到出路?因此,我覺得這篇文章的主題應該是承認世界的不圓滿(“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認同現實并尋求人生最大意義上的精神滿足。這里面有一個極其簡單的思想:世界總是雙面性的,就像一把刀會有“刀刃”也會有“刀背”。史鐵生以他自己的經歷見證了這樣一件事:人是不可以輕易被打敗的。這是我認為的這篇文章的主題。以上的認識還是形而上的,怎樣去達成生之困境的解脫才是真正能給人予希望的,所以,作者說了這樣一段話讓我深思:“別忘了人真正的名字是:欲望。所以您得知道,消滅恐慌的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消滅欲望。可是我還知道,消滅人性的最有效的辦法也是消滅欲望。那么,是消滅欲望同時也消滅恐慌呢?還是保留欲望同時也保留人生?”如果要消滅對人生不幸的恐慌就必須去消滅欲望,這多么像佛祖告訴我們的道理。但是史鐵生作為一個頑強的個體,他還認為人因為欲望而得以彰顯人的意義。人因為“保留欲望同時也保留人生”,作者在這里用了“人生”這個詞,而不是用了“生命”或者“肉體”,這就是他的精神思考。
把這篇文章的主題理解為“人對荒謬的對抗”,是我在初讀《我與地壇》時的理解。后來與一位同行又說到了這篇文章時,我們之間發生了一些爭執。之后,這位同行把他的觀點寫成一篇文章發表在刊物上,他認為這篇文章只是在記述史鐵生的一次精神履歷,再現了史鐵生“精神的底色與漸變”。這篇文章中有作者精神的底色和漸變,尤其是“漸變”,這是無可厚非的。但僅此而已嗎?
我再次細讀了這篇文章,我不只用眼睛解讀,而是帶著更多思辨性去同情共鳴,去辯詰質問,用眼睛閱讀文本形成閱讀感受,用思考審視自我閱讀感受,我稱這樣的閱讀為“二重審視閱讀法”。在閱讀過程中,我的眼睛卻被這樣的幾個句子抓住了。
1.“剩下的就是怎樣活的問題了”(第一節)。作者為什么要寫自己與地壇的故事?是什么促使他思考“怎么活的問題”?是不是因為他的母親的過世?
史鐵生的母親于1977年去世,這篇文章脫稿于1990年12月,發表于《上海文學》1991年第1期。編輯姚育明在《史鐵生和〈我與地壇〉》里還講述了一件“幕后”故事:雜志對1月號都相當重視,副主編周介人認為這期的小說分量還不夠,缺重點稿,想把這篇稿作為小說發,史鐵生態度非常明確,“他堅決地說:就是散文,不能作為小說發;如果《上海文學》有難處,不發也行。”可見,史鐵生對這篇稿子是極為重視的,而且對這篇文章的寫實價值態度肯定。如果這篇文章的主題在于表現人生哲理的領悟,這樣的偏執似乎就有點大動干戈了。1981年,史鐵生在《南風報》上還發表了《秋天的懷念》一篇文章,記述了他和母親之間一些往事,在文章里他說:“我懂得母親沒有說完的話。妹妹也懂。我倆在一塊兒,要好好兒活……”顯然,這篇文章是《我與地壇》的情感和思想原型。
2.“現在我才想到,當年我總是獨自跑到地壇去,曾經給母親出了一個怎樣的難題。”(第二節)這一句話是不是在回答前面的問題?是不是因為對母親的愛與愧疚使他開始思考人生,并述之以文?
史鐵生雙腿癱瘓后,脾氣暴怒無常,她的母親卻一直隱忍承受。他們說好第二天要去北海看菊花,母親高興得一會坐下,一會站起,說“那就趕緊準備準備。”史鐵生說:“唉呀,煩不煩,幾步路,有什么好準備的!”母親悄悄地出去了。“她出去后,就再也沒回來了。鄰居們把她抬上車時,她還在大口大口吐著鮮血。我沒想到她已經病成那樣。”對史鐵生來說,這大概就是他一生的深痛。
3.“因為這園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運。/我甚至現在就能清楚地看見,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長久地離開它,我會怎樣想念它,我會怎樣想念它并且夢見它,我會怎樣因為不敢想念它而夢也夢不到它。”(第三節)
在第二節寫自己對母親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自己的行蹤之后,作者說他“感恩于自己的命運”,這個命運是不是因為自己有幸遇到了這樣的一個母親?這句話中的“園子”是不是就是一個象征著母親的符號?“我會怎樣想念它并且夢見它,我會怎樣因為不敢想念它而夢也夢不到”,這樣的話是多么容易讓我們想起愛自己的那些過世的親人?!
4. 作者在第四節中寫到那對十五年來始終如一的散著步的老夫婦時,這樣寫:“女人的頭發白了許多,但依舊攀著丈夫的胳膊走得像個孩子。‘攀這個字用得不恰當了,或許可以用‘攙吧,不知有沒有兼具這兩個意思的字。”作者說自己用“攀”這個字用得不恰當,恰是在強調自己用得準確,這里面不是出現出一種母愛嗎?丈夫某種意義上正是妻子的情感之母,反過來說,妻子或許也是丈夫的情感之母吧。是什么讓一對夫婦可以十年如一日相伴相隨,除了愛,我不知道我能給自己什么答案?
而那些命運的不幸者,他們會找到自己的“母親”嗎?史鐵生以前并未意識到母親的存在,直到母親去世了才發現了母親是自己活著的理由,那么,那些命運的不幸者如果也能這樣去找到自己的一個或者狹義或者廣義的“母親”,他們的活將更理直氣壯。
5.“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有誰去體現這世間的幸福,驕傲和快樂?”(第五節)作者這樣說的時候,他心目中的“苦難者”的角色第一個會是誰?而誰又是“幸福,驕傲和快樂”的人?前者是不是母親,后者是不是就是自己?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我的第一直覺。
6.“我在這園子里坐著,園神成年累月地對我說:孩子,這不是別的,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第七節)以前我認為園子是母親的象征符號,那么這句話是不是可以這樣解讀:這是一種安慰的口氣,其實母親也是在對自己的苦難和對自己所能給孩子的幸福作一種解說呢?而即使這不是母親對兒子的交代,那么,是不是告訴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在荒謬中得到人生的合理性,就像加謬說的,人總是處于“陰影”與“陽光”中。而作者的思考是構建于母愛這片大地上的,他的感悟是母親這個具體的個體給予的,他將之寄寓于“地壇”這個物象上。
園神也是天神的象征,上天告訴史鐵生,他對母親的任性粗暴是他一生的罪孽,母親是他一生的福祉。“成年累月”意味史鐵生無時無刻不處在這種對罪孽的懺悔與對福祉的感恩之中。《上海文學》編輯到北京找他約稿,他們就去了地壇。史鐵生說他經常來,除了那座祭壇上不去,其余他都走過了。可見這種痛悔和感恩是如何深入肺腑。
7. 作者在最后一節中寫他在園子中最到一個老太太,老太太問他:“你母親還好嗎?”作者的心里悲涼的鎖吶漫天漫地地響起,他說:“必有一天,我會聽見喊我回去。”回哪里去?回母親那邊嗎?全篇文章好像又回到了思維的原點。
我不贊成我的同行在《精神的底色和漸變》一文中認為的文章是以“肉體的家和肉體的‘我”作為思維原點的觀點,我認為全篇文章的思維原點是母親及對母親深沉的愛,而這篇文章最終還是借由對人生的體悟表達了對母親的最深切的愛。以上7個節中的文字構成了一條線索,雖然不突顯,但是卻是文章的暗線。暗線往往是潛流,靜水流深,匍匐于河床深處的潛流才是最洶涌的。至痛無聲。
至此,我完成了我自己對這篇文章主題的第二次認識,那就是:這篇文章以地壇為物象,表達了對母親深沉的愛,并由此抒寫作者的感悟——人在精神是應該有個母親的,才能去面對人生的荒謬,從而達成生命的升華。
對主題這樣的認識,或許看起來挺落伍的,但是它卻回歸了“常識”或者“本真”。在一個追新求異的時代里,回歸“常識”與“本真”某種意義上說要更難一點。
(作者單位:廈門松柏中學)
責任編輯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