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中世紀,西歐,君主制
中圖分類號 K13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0457-6241(2020)17-0068-05
公元4世紀中葉,北匈奴在向西遷的過程中,擊敗了生活在頓河流域的草原游牧民族阿蘭人。374年渡過頓河后,北匈奴再侵入哥特人境內,迫使大批日耳曼人向西潰走,由此拉開了中世紀史的序幕。從西羅馬帝國滅亡,到文藝復興發軔,中世紀延續了千年之久。日耳曼人不但摧毀了上古時期的古典文明,而且在西羅馬帝國廢墟上,建立起了若干基督教王國,從而給中世紀歐洲帶來了一系列重大變化,主要表現為:政治重心由以意大利為核心的地中海區域,轉移到了以法蘭克為中心的內陸地區;經濟形態由古典奴隸制漸轉變為封建農奴制;精神文化由世俗性和實用性結合的古典文化,轉變為源于東方神秘主義的基督教文化;文明發展模式由羅馬世界主義的單線一元化,演變為日耳曼封建主義的復雜多元化。在中世紀的西歐,各地君主制的演進過程呈現出鮮明的階段性,即從割據君主制到等級君主制、再到專制君主制,而剖析和認識西歐君主制的發展軌跡與階段性特征,有助于我們加深對中世紀西歐封建制的內涵、特點、本質,及其與東方封建社會差異性的理解。
西歐封建制度,或封建主義的核心要素,是獨具特色的采邑分封制。中世紀早期,采邑(Fief)是封建土地所有制的表現形態,以此為基礎,形成了西歐割據君主制的多頭政治模式。其實,這是一種以土地授受為紐帶、以領主(封君)與附庸(封臣)的主從關系為契約特征的封建政治與法律制度的外化形式。依據采邑分封制,封君(領主)將一部分土地及農奴作為獎賞,賜予或封授給臣屬和親兵,而領受土地和農奴的封臣再將大部分封地向下封授。這樣采邑的層層分封,造就了大大小小的封建主,由此形成了多頭自治式割據君主制。
中世紀西歐的封建制度,起步于5世紀下半葉法蘭克王國創建時期,完成于9世紀初查理大帝時代,是法蘭克封建化,也即日耳曼因素和羅馬因素相結合的產物。依據查理·馬特推行的土地制度改革,采邑封授既有條件限制,也有時間約束,前者指封臣必須為封君提供騎兵兵役服務,后者是采邑享用權不得延及后代。后來隨著封建化過程的深入,雖然采邑封授還以服騎兵兵役為條件,但它已演變為一種世襲領地。法蘭克人推行的采邑分封制和封君封臣制,不僅催生了以采邑為中心內容的封建經濟制度,也造就了以多頭自治式割據君主制為特征的封建政治體制。在分封制條件下,每個封君只能管轄自己的直接封臣,而對封臣的封臣沒有支配權,他們只能通過自己的封臣,才可聯系到下一級封臣。同理,每個封臣僅對直接封君有效忠義務,而對封君的封君就不發生義務關系。因此,中世紀的王權很大程度上可以說只是一種封君權,故在理論上,國王僅可以管轄其直接封臣,那是他作為封君的權利,而與多次封授的封臣無涉。所謂“我的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或“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這種說法不無道理。這樣,那些大小不等的封建領地就好似一個個獨立的政治實體,那些大大小小的封君在其各自領地內享有所謂的“特恩權”,涉及行政、司法、軍事、財政等方面。對大多數人①而言,封君是具體的、國王是抽象的;領主,而不是國王,才是他們普遍認同和效忠的對象。如此一來,國王只有當他作為一個領主出現時,才是實在的,具有實際的意義。在理論上,即使王權,其作用范圍也不超出王室領地,國王與其他領主的唯一不同就在于,他是一個大的或最大的領主,并成為貴族的第一人。這就在無形中限制了王權的集中與強化,從而造成了分裂割據和混戰不止的局面。
在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條件下,西歐的大多數人被采邑制和農奴制束縛于莊園之中,很少旅行,就連社會交往和流動也受到有形無形的制約。人們對莊園以外的事情漠不關心,沒有民族感情可言,更談不上什么國家概念。不過從宗教角度看,西歐中世紀的人們有一個共同的信仰,這讓他們在以教會形式存在的基督教世界里,可以確切地感受到信仰上帝的力量,感受到教區作為精神家園的實在意義。由是觀之,人們認同于具體的領主和實在的莊園或領地,而不是抽象的國王和國家,像“英格蘭”“意大利”“法蘭西”“德意志”“波西米亞”等名詞,主要是一些地理的概念,并不是作為“國家”或“民族”存在的政治實體。由于社會分野是由同一等級的人員所組成的,“歐洲人自身雖然也有判別,但那僅僅是地域的差異,共同的信仰使他們彼此認同”,②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所屬的民族特性。可以說,這一切都是封建主義和普世主義造就的結果。
在中世紀的西歐,土地以采邑的形式在封建主階級內部層層封授,相應地,政治權力也這樣分散開來,每一層的上、下級之間形成了領主與附庸的關系,彼此互有權利和義務。這種金字塔式的等級結構,決定了封建制度的實質,就是以土地(采邑)為紐帶、以等級制度為核心的、封建寡頭的聯合統治。
12世紀以后,隨著經濟的恢復和發展,大批新興城市不斷崛起和商業貿易日益興盛,在對抗地方封建主的斗爭中,國王和市民階層形成了緊密關系,他們互有需求,攜手合作。國王利用城市的經濟實力,反對封建貴族的地方離心傾向;市民為了與封建領主相抗衡,尋求王權的中央集權庇護,來營造經濟活動所必需的和平環境。1265年英王召集的議會和1302年法王召開的三級會議,標志著英法兩國等級君主制的形成。自13世紀下半葉起,西歐逐漸走出割據君主制的政治生態,取而代之的則是以議會和三級會議為核心的等級君主制。中世紀盛期,相較于早期混亂、割據的無政府狀態,司法和軍事等方面的權力總體上漸漸向王權集中,但在英格蘭,議會卻掌握了賦稅的批準權和分攤權,這是對王權專斷行為的制約;而在法國,法王召集三級會議的目的是為了對抗教皇權,因而三級會議就成為強化王權的工具。以等級代表會議形式出現的等級君主制,是西歐王權借以維護統治秩序、貴族維持既得利益和市民實現政治參與的國家治理新模式。尤為重要的在于,市民階層在與王權的合作中,開始登上政治舞臺,他們的經濟利益和政治訴求開始受到重視,表明他們第一次成為國家事務管理的參與者和統治權力的分享者。
就英國的情形來看,貴族寡頭們在同王權的沖突中,逐漸走向了政治聯合。1258年,他們利用《牛津條例》強迫英王亨利三世按照“合理的習慣”,以及與重要大臣協商的原則來治理國家,不得越軌,否則就被視為對自由人(貴族領主)享有的自由(特權)傳統的侵犯。依據該條例,國王一年之中要召集三次“大議事會”(Great Council),也即“議會”(Parliaments),貴族們就國家治理問題向國王提出忠告(咨詢)。①但是在教皇的默許下,亨利三世取消了該條例,英國內戰再起,結果國王和愛德華王子雙雙被俘獲。1265年,貴族派領袖萊斯特伯爵西門·德·孟福爾以英王名義在倫敦召集議會,除了5名伯爵和18名男爵外,收到會議通知者還包括每個郡兩名騎士代表和每個大城市兩名市民代表。這是英國中世紀議會的開端。1295年,為了籌措對威爾士、蘇格蘭和法蘭西開戰的費用,英王愛德華一世依照“孟福爾議會”樣式,召集了著名的“模范議會”。此后,召開議會就成了定制。
英國的中世紀議會是在王權衰落中產生的。至愛德華三世時期,形成了上院和下院,其中上院由教會貴族和世俗貴族組成,下院則由騎士代表和市民共同組成。再加上國王,英國議會共有三個組成部分,不僅具有相對廣泛的代表性,而且對封建王權起到了一定的制約作用。作為等級君主制的表征和代議機構,它既體現了“王在議會”的原則,也反映了國王是貴族中第一位的思想。總的來看,它的作用涉及政治、司法、立法和財政等多方面。在立法上,國王只能通過議會頒布法律,廢除法律也必須得到議會批準。如愛德華一世在頒布成文法時,就先取得了議會的同意。在司法上,議會是最高法庭,可以審判一切重要和疑難的案件;任何自由人,如無合適文件,便不能上訴習慣法法庭,但可經陳情而向議會提出上訴。從14世紀起,英王為籌措對法百年戰爭費用而經常召集議會,議會的作用和地位就不斷得到提升。在近代史上,英國的代議制議會,就是從中世紀議會制度發展而來的。
不過,與英國議會產生的情形不同,法國的三級會議不能限制王權,反而是法王手中的工具,因為它本身就是王權強化的產物。13世紀末葉,在爭取國家統一的過程中,羅馬教廷是法王遇到的最大外部障礙。為了支撐軍隊和政府的龐大開支,菲利普四世下令對境內教產征收20%的所得稅(領地稅)。當時羅馬教廷在法國有7處領地,均屬被征稅對象,因而遭到了教皇卜尼法斯八世的堅決反對。于是卜尼法斯發布教諭,聲稱未經他的同意,禁止教士向法王交稅。菲利普則下令禁止一切金、銀、寶石出口,從而斷絕了教廷從法國獲得歲入的可能。1302年,他還召開“三級會議”,爭取國內力量的支持。當時參加會議者,除教士(第一等級)、貴族(第二等級)的代表外,還有市民(第三等級)的代表。不分代表多少,三個等級各有一票表決權。作為具有廣泛代表性的等級代表會議,法國的三級會議是13世紀末以來地方協商會議發展的結果。通常情況下,當國家遇到困難時,法王會為尋求援助而召集會議。三個等級的應召,不僅無定期,而且僅在向國王做出咨詢答復時,他們才集合在一起開會,也無權通過什么一致的決議。所以,法國的三級會議不具備英國議會享有的征稅權和法律創制權等實質性的權力。法國大革命前,從1614年到路易十六統治時期,三級會議竟然中斷了175年之久,可見法國的等級君主制早已名存實亡。大革命爆發后,三級會議終被廢除。
中世紀晚期西歐的政治生態,隨著民族意識的增長和地方分裂傾向的消除,逐漸從等級君主制過渡到專制君主制。如果說無政府狀態下的割據君主制是君主制發展的第一階段(5—12世紀)、有限君權的等級君主制是第二階段(13—14世紀),那么絕對主義條件下的專制君主制則是第三階段(15—16世紀)。就是說,從多頭政治到寡頭政治,再到獨裁政治,中世紀西歐政治體制發展的軌跡非常清晰。錢乘旦先生曾刊文指出,現代以前英國的王權可以區分為這樣幾個不同階段,即野蠻人的軍事領袖、封建貴族中的第一人、主權的君主和國家的化身。②借助英國這一個案,我們可以加深對西歐君主制階段性特征的理解。
15世紀后半期,隨著莊園制經濟的解體和封建主義的衰落,歐洲開啟了以“新君主制”(New Monarchy)——專制君主制為核心的民族國家新時代。雖然反映這一發展趨勢的民族精神,為無政府主義、教權主義和普世主義等桎梏所包圍,西歐還是逐漸產生了一批生機勃勃、傲視群雄的世俗君主國。這種充滿抱負和活力的民族精神,主要來源于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的“收復失地運動”,來源于英法之間的“百年戰爭”,也來源于反抗基督教世界體系的文藝復興與宗教改革。在此基礎上,形成了葡萄牙、西班牙、法蘭西和英格蘭等最早一批以專制君主制為核心、以民族主義為依歸、中央集權的統一民族國家。
國家是一個歷史范疇。在人類政治文明發展史上,國家作為最高形式的政治實體,在不同時代可以有不同的表現形式。相對而言,在西歐古代史與城邦即城市國家相對應,中世紀史與普世主義的基督教世界國家相聯系,近代史則與主權獨立和政治平等的民族國家相關聯。所謂民族國家,不僅是國家發展的最有效、最完備形式,也是人們的情感紐帶和命運共同體。就現代歐洲的民族國家發展進程來看,例如,隨著內外戰爭結束和王權走向強大,都鐸英國逐漸形成了英吉利民族國家。對于都鐸時代的“新君主制”,19世紀70年代輝格派史學家J. R. 格林最早使用這一概念來稱呼,①意在突出專制君主制出現的歷史時期,后為學界所沿用。后來,A. F. 波拉德用“新君主制”來強調都鐸王權與議會力量之間的消長關系,②J. D. 麥基則指出“新君主制是文藝復興的表現形式”。③
英國的“新君主制”,作為民族國家的重要標志,萌芽于約克王朝,確立于都鐸時代。它的形成意味著英國開始走出無政府狀態,迎來中央集權的新時代。愛德華四世從玫瑰戰爭的硝煙中走來,試圖大力發展對外貿易,增強反對舊貴族的物質力量,從而結束內戰,建立起以專制王權為核心的新君主制。愛德華病逝后,里奇蒙伯爵亨利·都鐸以蘭開斯特家族旁支身份,挑戰篡奪約克朝王位的理查三世。亨利七世問鼎成功后,又作為都鐸朝開國之君,采取了若干措施,極力用新君主制取代等級君主制。與等級君主制不同,新君主制是一種新型的國家體制,它以專制王權為核心、以王權與民族國家的結合為特征,從而把英格蘭統一在都鐸家族的旗幟下。其一,如果說中世紀的英王僅是封建貴族的軍事首領,那么都鐸君主已化身為統一民族和主權國家的象征;其二,為了尋求王權的合法性,都鐸國王以神權君主代替神化上帝,并以“主權在王”的觀念代替了“主權在神”的信條;其三,都鐸君主將王權的野心和民族的愿望奇妙地結合在一起,并成為凌駕于整個國家之上的專制統治者;其四,商人和地主階級,即尼爾所說的“中等階級”,④也即輝格派史學家所說的“新人”,構成了都鐸新君主制和英國民族國家的階級基礎;其五,重商主義是愛德華四世開始推行的經濟政策,至亨利七世時,已被定為都鐸英國的基本國策。
亨利八世統治后期,為了能有合法的男性王位繼承人,不惜與精神領袖羅馬教皇分道揚鑣。當然,亨利提出的離婚案只是宗教改革的導火線,而在他追逐都鐸朝利益的背后,實實在在地涌動著反教權主義的暗流。隨著市民階級力量的增長,加之人文主義新學的傳播,反教皇情緒在英國不斷積聚,從而有力地提升了民族意識和國家觀念。如果說亨利七世是英國新舊交替時代的統治者,他終結了無政府主義狀態,創建了中央集權的英吉利民族國家;那么,亨利八世與他父親完全不同,他是新時代人文主義精神的產兒。他不僅是英吉利民族利益的代言人,更是新君主制的捍衛者。在民族主義力量的推動下,亨利與羅馬分庭抗禮,脫離教廷的宗教司法權控制,取教皇而代之,成了英格蘭教會的至尊領袖。隨著都鐸宗教改革的深入,亨利以專制君主制(新君主制)的形式,鞏固了民族國家的獨立地位,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他以其堅強的個性,表達了一個年輕的民族國家上升的強有力的自信心;他堅持和維護這個新生的民族國家不可分割的統治權力”。①
專制君主制,作為民族國家時期形成的一種政體,是中世紀末期近代早期歐洲各國新舊勢力之間較量,并取得暫時平衡的產物,除了英國外,不僅西班牙,法國等國也同樣發生過。馬克思指出:“君主專制發生在過渡時期,那時舊封建等級趨于衰亡,中世紀市民等級正在形成現代資產階級,斗爭的任何一方尚未壓倒另一方。因此,構成君主專制的因素決不能是它的產物;相反,這些因素卻構成它的社會前提?!雹诠倘粴W洲未從古代社會師承專制政體,但不可否認的是,人們或許可從羅馬帝國時代的政治制度中,或從基督教世界的中世紀教權主義原則中找到它的影子。盡管如此,歷史編纂學又清楚地表明,現代轉型時期的專制君主制曾推動了西歐的社會進步,因為此時王權代表著秩序、代表著政治統一,從而在客觀上促進了民族國家的形成和資本主義萌芽的發展。
【作者簡介】姜守明,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豆艷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