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周星馳今年又要出現了,繼續以他不出現的方式“出現”—《美人魚2》將在2020年上映。
無法預計這部電影好不好,可以預計的是,不管好不好,都會有很多議論,因為這是“周星馳作品”。
從《西游·降魔篇》開始,“周星馳作品”這個名詞的意義,已經從周星馳作為演員的作品轉換為周星馳作為導演、監制或編劇的作品。
這兩者其實不是同一種東西。
一個好作家,指揮一堆人一起攢書,即便依然由自己署名,攢出來的畢竟不會是好書。正如一大群沙丁魚,像無人機蜂群一樣立體排列出鯊魚的形狀,畢竟也不是鯊魚。
今天在影視、文學領域,這是一個常見的現象。原因很簡單,就是水里漂著太多的錢了。
“星爺”也一頭扎進水里,是一件讓人心痛也令人唏噓的事情。
消費情懷,這沒問題,但過度消費情懷,就意味著情懷的衰亡。
不知道周星馳是否還關心觀眾的情懷。當他生產出《喜劇之王2》這樣的電影的時候,他是否會感到一絲愧疚?
人們買電影票,是沖著周星馳去的,也是沖著“喜劇之王”這四個字去的,這個“2”字,本應該意味著爬上更高的一個山峰,而不是從原來立足的山峰上摔下去。
人們知道不是他演的,但相信他知道演得好不好。從狹義的“情懷”角度上來看,人們希望的是重返回憶,而不是把回憶打碎。
我對周星馳的美好回憶定格在了2004年。這一年上映的《功夫》,真是登峰造極,豐滿的底層生活,典型的周氏幽默,原汁原味的功夫,入木三分的正邪對立,“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最后依靠信仰擊敗強悍的對手的設計,也讓人心生震撼。
輕輕地一掌,就洞穿大樓打出來一個巨大的手印,這是對真正的周星馳喜劇的力量的隱喻。
2008年的《長江七號》,也還算站得住腳,最重要的原因是,這一部還是他親自上陣。同樣地,他用自己那張小人物的面孔和身上的小人物氣質,血淋淋地呈現小人物的社會處境,蒼涼之中,又不掐滅希望。
每一個時代都有那個時代的小人物,不同的背景,相似的苦難。時代強加于小人物的苦難,用喜劇的方式來展示,就顯得更加深刻而凄涼。
從那以后,周星馳就消失了。后面那些標記為“周星馳作品”的電影,再也沒有周星馳。
《西游》,降魔、伏妖,都能接受,雖然差評很多,但憑良心,我認為還是不錯的電影。其中一個原因是,《西游記》本來就應該這樣詭異莫測,那種妖氣繚繞的神魔環境,其實只有周星馳真正塑造出來了,對于《西游記》,周星馳的鏡頭是有功的。
但不是他演的。那些演員的動作表情,全是他教的。
他教有什么用呢?沒有冒犯的意思,僅僅是打個比方:狼是不能教狼狗作狼嚎的。
《西游》降魔、伏妖,我都認真地看過,《喜劇之王2》,就真的不能看了。雖然還是周星馳手教,網上還有他手教王寶強的照片,但還沒看到一半就關了,看到王寶強那個令人作嘔的造型就夠了。
小丑是從煙火生活里走出來的,不是從窮極無聊的想象中誕生的。
喜劇的幽默,是從現實中看到荒唐,又從荒唐中照見現實,從而讓它和每一個人都有關,而不僅僅是外形、肢體、故事的夸張。小丑是從煙火生活里走出來的,不是從窮極無聊的想象中誕生的。
《喜劇之王2》,是到目前為止周星馳最糟糕的一部電影,也是主角王寶強最糟糕的一部電影。
這兩個最好的喜劇人,湊在一起,組裝出一部完美的垃圾,看的時候我就想,他們倆也許尿不到一個壺里,但真可以好好喝一杯。
王寶強還年輕,一部爛片不算什么,但周星馳老了,一部爛片就意味著晚節不保。
你明明是珊瑚礁里的一條小丑魚,何以最終混成了臭水溝里的一條羅非魚呢?
《美人魚2》還沒上映,早已經惡評如潮。不因其人廢其言,不因其言廢其人。《美人魚2》好不好,現在不要作結論。
周星馳,從頭到尾,都是做喜劇的。
魯迅先生說,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在價值毀滅這一點上,喜劇和悲劇是共通的。喜劇是通過“把人生無價值的東西抬高給人看”,來做到“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如果一個喜劇人,僅僅把無價值的東西抬高,而不能再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毀滅意味著知道什么東西有價值—那么他就老了。
人老了,就走不動路,只能走最前面的一段。使盡全身力氣,把無價值的東西抬高之后,就再也沒有下文了。
周星馳老了,他滿頭銀發,還不愿意去漂染一下。悲哀的是,他老了之后,中國喜劇似乎也老了。
2008年以后,他就不演了。過了3年,2011年以后,趙本山再也沒有出現在春晚舞臺。兩地代表性的笑星,相繼“掛了”。
2007年,看趙本山的《落葉歸根》,真是看出了人間凄涼,而且這種凄涼是被中國文化所牽引的一種宏大的凄涼。
現在,我們已經不記得趙本山了,周星馳也漸漸淡出視線。兩地笑星的代表,幾乎在同一時間老去。周星馳代表著現代化的幽默,趙本山代表著打著傳統烙印的幽默,他們都不再存在。
現在通過網絡搜尋電影,一般來說,屬于喜劇分類的,大多數是沒有必要去點開的。喜劇不意味著輕薄、蒼白、無意義,和智力低下更不應該有什么關聯。
一言以蔽之,喜劇不等于胡鬧。
王晶在一檔節目上為自己專業拍爛片辯解,說以前的喜劇演員都長得帥帥的,要把他們弄成喜劇演員是很難的,而今天,黃渤、王寶強,一個個長得歪瓜裂棗,光是站在那里就笑死人了,哪里需要演?




蒼白無力。王寶強,讓周星馳來調教,還不是一塌糊涂?王晶自己長得夠搞笑了,又帶來過多少有意義的笑聲呢?
《喜劇之王2》也好,《唐人街探案》也好,王寶強都已經丟失了《盲井》《天下無賊》《人在囧途》以及電視劇《士兵突擊》里那種認真嚴肅的喜劇態度,而把喜劇轉變為一種胡鬧,所以就不好看。
王晶的喜劇之所以爛,就是因為他一直都在胡鬧。
骨子里,喜劇是一種精神,是那種嚴肅地思考和解釋社會現實,然后用一種調侃的方式非常可信地說出來的精神。本質上,和悲劇是一樣的,就是把蘊藏著人生百味以及更深刻的時代精神的故事,用一種可信的幽默的方式講出來。
是的,喜劇的幽默—或稱搞笑,其核心恰恰在于可信。就跟魔術一樣,魔術的魅力就在于可信。今天那些蹩腳的喜劇,就像在表演自我拆穿的魔術。
想起當年,窮困潦倒,只能在天橋下的舊書攤里花一塊錢買一本《莫里哀喜劇》來讀,那就是一本西方古典戲劇的劇本集,讀之仍然能笑得從上鋪摔下來。因為它可信。
今天的許多喜劇,連演員自己都看不下去。
想要提醒“星爺”,有一種聲音需要傾聽:該還的電影票已經還了。
我為此專門請教了一位當導演也做演員的朋友,問:“為什么那么多垃圾,明明導演和演員都知道不好看,還是不停地拍?”
他說,一種情況是,因為圈子里有不少錢,是有錢人投進來玩的,他們不在乎賺不賺錢(有多少人看),導演和演員無非是上班拿工資,他們也不在乎。然后,不明所以的觀眾,就看這種在誰也不在乎的狀態下生產出來的東西。
這位朋友叮囑我,他演的一部電影,“千萬不要看”。
想要提醒“星爺”,有一種聲音需要傾聽:該還的電影票已經還了。
之所以說《西游》降魔、伏妖都還不錯,還因為這個題材涉及對佛的信仰,在這一點上周星馳是認真的,正如從《大話西游》《功夫》里我們都能夠看到一種真誠的信仰一樣。
丟掉了這一點信仰,就可以稱之為垃圾了。人們擔心《美人魚2》,實質上就是擔心它沒有任何信仰,是一個滿不在乎地生產出來的產品。而且,只要“2”,都是讓人擔心的。
按照網上的傳說,周星馳還在拍攝一部親自上陣的電影—《太極》,我對這個充滿期待。
一個原因是,我知道周星馳除了對佛有信仰,還對功夫有信仰。另一個原因,是他將再次出現在銀幕上。他是這樣一種人,只要見到他的臉,觀眾心里就安定了。他只要還活著,就應該出現。臉是最好的署名,電影人的臉就是電影人的署名。
我們又再回到一點情懷吧。
以前的電影,基本上是通過主角來判斷質量的。比如周星馳、周潤發、李連杰、成龍、張藝謀、馮小剛,只要是他們演的、導的電影,肯定在及格線以上,多數情況下還很精彩。
反過來亦然,看到一些演員的名字,你就絕對確信那是一部爛片,或者爛劇。比如,十幾年前上大學的時候,我那上鋪的兄弟—現在是國內頂尖的研究美國長臂管轄的專家,他就說,只要有馬景濤,就不要想好看。
這是個真理,至少那時候是。
現在不一樣了,任何人都可能演一部爛片,任何導演都可能導一部爛片,并且不設下限。
今天的電影,多數情況下是無法從任何角度來進行預先辨識的(少數情況是指王家衛、賈樟柯等,但他們屬于非主流)。電影好不好,只有看過才知道,享受一番,還是惡心一輪,都要先付錢。
不是說中國電影在趨勢上越來越差,如果我們一定要挑那些頂尖的電影來作為證據,那么中國電影肯定是越來越好的。
就像《流浪地球》殺出來一條科幻血路一樣—當然,這條路又被跟風而上的《上海堡壘》砌死了。即便是今天主要討論的喜劇,《夏洛特煩惱》《羞羞的鐵拳》《縫紉機樂隊》,也還是很有品質的喜劇。
然而無法否認,從一籃子電影的角度來看,從中翻出滿意的電影來的難度,也增大了。今天的演員,似乎只求這張臉有用,卻不再在乎它會被如何使用。
市場太大,就會有一種寵溺效果—在經濟學上叫資源詛咒。
當一個人的名字和臉孔,可以對電影的品質給出保證的時候,演技、劇本以及對戲劇精神的理解,和市場是完全統一的。這才是真正的市場主義。這種情況下,拍電影的人是清醒的,他們要做的是從一大堆人中,找到對戲劇有共鳴能力的那部分人,來作為自己的觀眾。
而今天的所謂市場指向,很大程度上是反其道而行之,消費者的基數如此龐大,只要有一部分人心甘情愿上當,再有一部分一不小心上當,市場目標就得以實現。
于是,一些戲劇人變成了精算師。一大堆人中,一定會骨碌碌滾出來一批,去看某個電影。于是出現了一批這樣的電影人,他們從來不是做電影的,而是做會計的。電影爛不爛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蒙到多少人。
市場太大,就會有一種寵溺效果—在經濟學上叫資源詛咒。
即便大部分人都往臺上扔爛菜葉,還是有一部分人在扔銀子,收拾收拾這點銀子,就夠吃了。口碑砸了,又怎樣?下一次同樣活得滋滋潤潤。
以前還有一個限制,那就是如果不能上院線,市場就很大程度上關閉了,只能靠發行VCD、DVD來回本或者賺錢,而現在,院線不再是唯一出口,無數的網絡平臺,可以通過各種形式實現產品變現。
只要有人看,所有的爛片都理直氣壯。電影圈的朋友說,今年疫情襲來,對垃圾橫行的現象有一定改觀,因為投資少了,市場也小了,亂搞的空間沒那么大了。但愿如此。
說到人,就再討論一下人,制造電影的人。柏拉圖說,人是兩足而無毛動物,他的弟子,犬儒學派的代表人物第歐根尼,就把一只雞拔光了毛丟在地上,說,看啊,這就是人。
這實在是對今天的電影人的非常貼切的映射—要愛惜羽毛。
對于“星爺”,亦復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