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萬程

是“龍象之爭”,還是“龍象共舞”,關于中印關系的走向一直不乏討論。
但眼下的事實是,亞洲這兩個舉足輕重的大國,今年在邊界上發生了45年來最嚴重的暴力沖突。雙方人員的傷亡沒有結束對峙,后續影響擴大至社會經濟領域。
印度看起來尤為怒氣沖沖,在民間的“抵制中貨”運動及政府下令封殺涉中軟件之后,又進一步在簽證與投資層面對中國設置限制。有人評價,新冠疫情就像催化劑,使得莫迪的對華政策加速調整,當下已站在了遏制中國的最前線。
相較于日韓俄,印度雖然也是鄰國,但中國人對其認知程度并不算高,獨特的社會文化和濃厚的宗教色彩像是給印度蒙上一層紗麗。在寶萊塢的歌舞片和獵奇的社會新聞中,我們只能管中窺豹;不少人的印象停留在“窮、亂、慢、差”上,對于印度人在想什么,該如何與之交往,卻了解甚少。
是時候重新審視這個國家了。以沖突為契機,了解其真正意圖和交往方式,有助于我們作出更妥當的戰略判斷。為此,南風窗專訪了國際關系專家、中國原駐印度孟買總領事袁南生,請他來談談真實的印度是怎么樣的,以及又該如何打破彼此的信息不對稱,構筑更加良性的中印關系。
南風窗:你曾說過,印度是古代首個對中國影響巨大的國家。我們的宗教、農業、音樂、雕塑、醫藥等都受過其很深的影響。但近現代后,中國對印度的了解在下降,雙方產生了很深的隔閡,你認為主要原因是什么?
袁南生:自古以來,有三個國家對中國的影響最大:首先是印度,然后是俄羅斯(蘇聯),現在是美國。19世紀以前,對中國影響最大的國家是印度,印度對中國的影響有幾千年。但近現代以后,中國了解印度的愿望與動力衰減了,印度對中國的影響逐漸降低了。這與中國和印度的自身變化緊密相關。
按照當代最著名的經濟歷史學家安格斯·麥迪森計算的結論,從公元元年起長達1500年的時間里,古印度的經濟總量位居世界第一。古代印度的經濟對中國乃至世界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力。而在明朝的時候,印度的經濟被中國超越。經濟地位互換后,印度對中國的影響自然便降低了。
宗教層面也是如此,古印度對東亞的一個主要影響就是佛教的傳播。唐代以前,佛教在中亞一帶都是主流宗教。從漢代開始,一直到唐朝,先后六百年,成千上萬的中國人到“西天”取經。但之后,印度的佛教衰落,經文典籍毀的毀,殘的殘。眼下佛教教徒在印度,不超過1000萬。而印度教教徒達數億人,伊斯蘭教徒也超過1億。許多中國人仍把印度看作佛教國家,這是不對的。
在近現代,世界中心從亞洲逐漸轉向歐美。西方列強在中國的影響一步步超過印度的影響,中國人的注意力也自然從印度轉向西方列強。雙方的隔閡,也在上世紀60年代初中印戰爭之后變得更深了。
南風窗:不少印度媒體影響力很高,在輿論場上活躍。但中國人所接觸的報道中,好像有關中國的正面形象并不多,更多的是一種“潛在威脅”的論調,側重于關注中國的軍事和政治動向。據你的觀察,在有關中國報道上,印度媒體實際上是一種什么樣的風格呢?
袁南生:印度政府不直接掌管媒體,但媒體受西方影響。印度媒體主要報道的是西方世界,中國一直不是印度媒體報道的重點對象,印度讀者更關注有關西方世界的新聞。
印度媒體經常采用西方媒體的消息,印度記者通過自己采訪來報道中國的第一手消息比較少,長此以往,在對華輿論上,印度媒體幾乎成了西方媒體的傳聲筒。
我常駐印度期間,通常情況下,印度媒體對中國的報道中,特別正面和特別負面的都不多。印度媒體經常采用西方媒體的消息,印度記者通過自己采訪來報道中國的第一手消息比較少,長此以往,在對華輿論上,印度媒體幾乎成了西方媒體的傳聲筒。
南風窗:近十年不少中國公司在印度投資建廠,在商業領域取得了不俗的成績。但今年中印關系日趨緊張,印度政府開始大力禁止中國公司參與印度商貿,發展似乎戛然而止。你認為未來有緩和的可能性嗎,我們的企業家該如何面對印度市場?
袁南生:上世紀60年代初中印戰爭之后,中印之間的經貿往來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本來就規模不大。中國改革開放之前,印度經濟狀況比中國要好。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經濟發展水平迅速超越印度,中國企業開始一步步進入印度市場。但印度整體上對中國企業拓展印度市場的態度是防范大于歡迎,不是樂于合作,而是經常設卡。
我在印度孟買擔任總領事期間,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盛華仁訪問印度,到南亞的“硅谷”班加羅爾訪問。當時他提出要去參觀印度某個信息技術機構,但印度方面并不愿意。他們私下跟我講,印度比中國先進的地方不多了。這個潛臺詞,就是不太樂意。
此外,中國港灣集團、中土集團到印度投標孟買海灣疏浚、航道疏通這些項目,本來都競標成功了,最后都被印度國防部否了,說涉及國家安全。
印度抵制中國產品,更多的是一種政治行為,并非單純經濟利益上的考量。莫迪出的是經濟牌,算的卻是政治賬:通過此舉迎合印度國內的民粹主義與極端民族主義,把對華強硬包裝成政治正確,由此煽動民意來擴大人民黨執政的民意基礎。
印度對華不友善,既和美國極限施壓中國的“國際大氣候”相關,也和國內抗疫失敗、政局不穩的“小氣候”有關。印度政府故意在中印經貿往來上做文章,是企圖轉移民眾的注意力,以走出目前的困境。印度防范中國企業進入印度市場,實質上也損害了印度自身的利益。
南風窗:有人評價印度的海外移民是世界上最成功的群體之一,很多上市公司的高級管理層都是印度裔的。21世紀以來,中國精英們也深度參與了國際知名公司的運作,但比起印度移民的成功仍存在不小差距。印度移民是如何站上國際商界的主舞臺的?
袁南生:我擔任駐舊金山總領事期間,沈向洋是微軟的全球執行副總裁,我曾應邀到其在西雅圖的家中做客。之后,環顧蘋果、微軟、亞馬遜、谷歌、甲骨文等美國科技巨頭的核心管理層里,不見了華人的身影。其實能在美國科技公司進入核心管理層級別的華人,本來也只有陸奇、沈向洋、汪靜寥寥幾位。
為什么印度裔在美國科技行業、在國際商界如魚得水,而不少華裔則遭遇玻璃天花板呢?這個話題有很多原因,概要地說首先是溝通能力,印度裔的英語水平普遍較高,即便存在口音問題,也完全不影響他們和美國同事交流時的表達能力。而華人相對比較低調和謙遜,缺乏主動表達和展現自我的意愿。
其次,印度裔人才內部團結,抱團發展是常態,在公司內部互相扶持提攜,帶動了整個部門高層、中層和基層的印度裔化。由于華裔中高層近年來的嚴重斷層,華裔科技人才必須依靠更強的能力才能得到上層的認可。華裔的內耗在不少單位幾乎是常態,事實上也阻擋了自身上升的空間。
此外,印度和中國的科技行業不在一個級別。大量華裔技術人才選擇了回國創業或加入中國科技巨頭,而印度裔技術人才很少有回國創業的機遇。印度裔等待綠卡一般需要長達8~10年,他們可能更傾向于在一家公司長遠發展。
印度人落葉歸根和反哺家鄉的觀念并不強烈,這使得移民海外的印度裔能專注于本職工作,效忠于所移民居住的國家和供職的單位。相應地,供職的單位也對他們放心。
南風窗:印度有“可摧毀的省邦組成的不可摧毀的聯邦”一說,中央政府所掌握的權力很大。但新冠疫情以來,印度的防疫效果一直不佳。反對黨呼吁中央政府放權,下放決策權至各個省邦。你如何看待抗疫現場中印度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矛盾?
袁南生:新冠疫情給印度帶來了空前的災難,飛機停飛、工廠停工、學校停學、樓堂館所停業,許多行業停擺,經濟運行停滯。過去幾天來,印度每天報告近10萬例新冠感染病例,成為了全球感染新冠病例第二多的國家。未來幾個月里,印度有可能會超越排名第一的美國。
在印度社會與冠狀病毒肺炎較量的同時,印度朝野之間相互叫板,多黨之間相互較勁,由此導致印度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矛盾激化。目前印度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矛盾,本質上是執政黨與主要反對黨國大黨之間的矛盾。
印度人落葉歸根和反哺家鄉的觀念并不強烈,這使得移民海外的印度裔能專注于本職工作,效忠于所移民居住的國家和供職的單位。相應地,供職的單位也對他們放心。
疫情的惡化對莫迪領導的中央政府是一個史無前例的挑戰,感染人數越來越多,死亡人數越來越多,失業在家、吃不上飯的人越來越多,人民黨失去執政地位的現實危險就越大。
國大黨是百年老黨,控制了拉賈斯坦邦、中央邦、切蒂斯格爾邦、卡納塔克邦等邦。國大黨在這些邦組成的政府,與人民黨控制的中央政府,在許多問題上相互對立,在抗擊新冠病毒疫情方面更是相互激烈指責。
如果中央政府答應了地方政府的要求,國大黨可以得到實實在在的好處。如果中央政府拒絕了地方政府的要求,國大黨可以把抗疫中的各種責任都推給中央政府,并借此把屎盆子扣到人民黨頭上,為國大黨在新的大選中擊敗人民黨造勢。
南風窗:中印兩國的國民認知中,都存在相當程度的偏見與信息不對稱。這既不利于兩國交往,也對亞洲的和平繁榮有負面作用。你認為哪些領域的認知偏差最大?未來可以采取哪些措施來改善這一問題?
袁南生:兩國國民在認知方面存在一些明顯的相悖。中國民眾認為中國人比印度人幸福,印度民眾堅信印度人比中國人幸福。中國人相信自己國家的制度優勢,印度人為自己國家是所謂最大的民主國家而自豪。中國人對印度人信神信鬼不可理解,印度人認為中國人不信神不信鬼不可思議。中國民眾認為建立中巴經濟走廊有利于南亞福祉,印度民眾認為建立中巴經濟走廊威脅印度安全。中印兩國民眾在相互認知方面明顯相悖的情況,還可以列舉出不少。
中印民眾相互認知中相悖的方面越少,則中印雙邊關系改善的空間越大。改善這一問題,一是要堅持戰略清醒,要充分講清楚,只有龍象共舞,才能造福于兩國。中印兩國是千年友好的鄰國,友好是中印兩國關系幾千年來的本質特征,龍象失和,對中印都沒有好處。
二是保持戰略主動,發展中印關系與中巴關系并舉。發展中巴關系不影響發展中印關系,發展中印關系也不影響發展中巴關系。
三是守住戰略耐心,穩步推進雙邊往來,堅決抵制“中印必有一戰”之類的言論,適度照顧印度關切。堅持數年,必見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