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中美之間科技競爭會走到哪一步?剛剛過去的一周,或許已經給出了答案。9月15日,美國針對華為公司的史上最嚴出口禁令開始生效;字節跳動公司美國業務的命運依然撲朔迷離,但不難看出特朗普政府“圍獵”中國企業的惡意。如果說中美關系是否已陷入新冷戰尚有爭議,那么兩國在科技領域正走向冷戰的輪廓卻已經很清晰。科技競爭的零和特征,與經貿競爭不在一個量級。中美兩國在科技尤其是高科技領域的脫鉤,可能性比其他任何領域都要大。
而且,這種趨勢在可預見的未來幾乎不可逆。從大環境角度看,民粹主義、逆全球化態勢,正使得科技越來越帶有政治性。某種程度上說,科技民族主義很可能成為國際政治的一個顯性特征。就中美雙邊層面而言,美國為了確保科技優勢,在打壓中國時不僅會頻頻突破傳統的游戲規則,甚至還會有越來越多的不講底線的操作。美國已經把科技競爭融入對華戰略競爭中,中國在科技較量中面臨著一場持久戰。
9月18日,特朗普在白宮對媒體表示,他預計有關TikTok(字節跳動海外版)的協議很快就會達成。但就在他說這番話前數小時,美國商務部發了一份聲明,宣布從9月20日起微信與TikTok程序將在美國應用商店被下架。而在此之前的9月14日,美國財政部發布了TikTok與美國甲骨文公司達成協議的聲明。根據那份協議,TikTok似乎避免了被全部出售的命運。特朗普政府的哪個“版本”更靠譜?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在于,特朗普政府想看到中國企業的命運由其掌握的效果。
即便是沒有政治嗅覺的人,也能從中嗅出政治的味道。字節跳動被外界視為近年來中國最成功的全球化企業之一,它的海外業務遭遇“劫難”,不只是因為逆全球化的趨勢,還因為科技政治化的新變局。地緣政治因素使世界主要大國,對科技企業的業務更加敏感,對獲得與確保科技優勢更加在意。與字節跳動的美國業務遭“圍獵”相比,中國的另一家科技企業華為公司被特朗普政府“絞殺”,可以說是科技政治化的極端案例。
美國的極端無疑與特朗普直接相關,但我們也需要看清科技政治化的大背景,即日益凸顯的科技民族主義。“科學無國界,但科學家有祖國。”法國科學家路易斯·巴斯德(1822—1895年)說這話時,歐洲正處于民族國家成形初期,法蘭西與普魯士已在戰場上廝殺多年。巴斯德的這句名言,雖然不能直接與科技民族主義劃等號,但也隱含了科技與國家之間的聯系。只不過在此前全球化高歌猛進的時代,他的后半句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如今全球化遭遇逆流,科技的“國家屬性”被凸顯。上一期南風窗的文章中,我在分析跨國公司國際營商環境變化原因時,著重論述了“國家之手”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即世界經濟主導國家的政策變化,對跨國企業的海外業務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這一點,在科技領域表現得尤為明顯。原因不難理解,自第一次工業革命以來,國家之間在經濟發展上拉開代差,重要原因是在科技的發展與運用上的差距。
2018年9月,麥肯錫全球研究所發布了一份題為《人工智能前沿筆記:預測人工智能對世界經濟的影響》的報告。這份報告通過數據模型預測,到2030年,人工智能將帶來13萬億美元的全球經濟活動,相當于把全球GDP年增長率提升1.2%。但是,這種提升在國家間的分布是不均衡的,人工智能發達的國家可以獲得20%至25%的經濟收益增量,而落后的國家僅能獲得5%至15%。科技對生產率的革命性提升,是其內置政治因素的重要原因。
美國的極端無疑與特朗普直接相關,但我們也需要看清科技政治化的大背景,即日益凸顯的科技民族主義。
值得注意的是,現代意義上科技民族主義可以說天然帶有美國基因。1987年5月,美國學者羅伯特·里奇,在一篇題為《科技民族主義的興起》的文章中,首次提到這個詞匯。稍微熟悉歷史的人都知道,那時美日《廣場協議》簽署(1985年)不久,而該協議的重要內容之一,就是遏阻當時已比肩美國的日本半導體產業。所以,說美國是科技民族主義的先驅,一點也不為過。
里奇在分析美國的科技民族主義時寫道,“科技被看作是一種可以在美國獨一無二地發展起來的東西,它包含在國家的邊界內,由美國人應用于美國。”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在1980年代的一份報告中,對日本“科技威脅”的結論是,“失去優勢的美國將成為一個獨立性較低、影響力較小、安全性更低的國家”。不難想象,正在進行的第四次工業革命,美國還會扛起這面大旗。
美蘇冷戰的突出特點是“脫鉤”,并形成系統性競爭和對抗。中美關系未來的演變,最有可能帶有冷戰色彩的,將會發生在科技領域。特朗普政府發起的貿易戰,讓國際社會感受到了秩序崩塌。但無論貿易戰延續多久,人類經濟活動不可能退回到部落時代,經濟交往與合作不可能消失。更可能的情況是,待貿易戰硝煙散盡后,重構秩序將重回國際議程。而秩序崩塌對科技領域的影響,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說到秩序,不得不提全球治理。后冷戰時代全球治理最為成熟的領域是經貿議題,無論從制度框架還是現實運作來看,科技全球治理都沒法跟經貿比。換句話說,經貿秩序的崩塌尚有制度托底,而科技競爭卻更可能使關系惡化成螺旋式下滑。近年來分析中美科技戰影響的文章中,頻繁被提及的詞匯是“分叉的世界”(bifurcated world),即世界科技很可能分裂為“中國版”和“美國版”兩大體系。
以信息科技為例。美國前助理國務卿、布魯金斯學會學者弗蘭克·羅斯就認為,美中科技競爭,本質上關于誰能控制全球信息基礎設施與標準的較量。在當今的世界主要大國中,無論是信息科技還是其他的新興科技,中國已經具備的研發實力與龐大的國內市場,都更可能“孵化”出科技產業并向外輻射。中國企業的移動支付以及社交媒體字節跳動走向海外,都充分地證明了這一點。美國對這類中國企業的打壓,本質上是對“美國版”科技可能不再一家獨大的擔憂。
美國花旗銀行今年年初發布了一份關于人工智能競爭力報告。這份報告以科研實力、專利數量、投資總額、勞動力資源以及硬件設施等五個標準,分析了全球排名前48位經濟體在人工智能領域的實力。結論是美國全方位領先,其他47個經濟體在這個領域與美國差距明顯。但是,該報道也指出,在綜合指標上排名第二位的中國,由于經濟與地緣政治的原因,最有可能培育出獨立且強大的人工智能生態系統。人工智能在高科技領域中的分量不言而喻,所以美國的全面打壓毋庸置疑。
就科技競爭來說,中美兩國已經進入了“行動-反應”模式。美國的封鎖、打壓力度越大,中國打造獨立的科技生態系統并向外輻射的動機就會越強。至少在短期來看,中美科技競爭不太可能跳出這種模式。英國《每日電訊報》今年6月的文章稱,中美科技競爭正在重塑世界,“兩個完全不同的科技世界正在形成,一個由美國主導,另一個被中國掌控”。而這種局面,正是冷戰的一個顯性特征。
“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美國沒有引領下一個技術時代。”美國司法部在威廉·巴爾今年2月關于5G技術的這句話,透露出美國的焦慮。從歷史“案底”來看,美國一旦在科技優勢上感受到威脅,就會不折手段地打壓。根據相關數據,日本半導體的國際市場占有率(42%)在1985年首次超過美國。隨即美國動用“301條款”,起訴日本企業侵犯知識產權。第二年,日本半導體國際市場占有率降為40%,并一路下滑至2011年的15%。
與當年美日科技競爭不同的是,中美之間的較量,被人為地嵌入了意識形態因素。今年2月,美國眾議院議長南希·佩洛西在德國慕尼黑安全論壇上,對美國的西方盟友提出警告:接受中國華為5G技術即意味著選擇了專制而非民主。近年來美國媒體與學界關于中美科技戰的論述,很多都超出了對科技本身的分析,而是從科技威權主義、數字威權主義來解讀。把科技意識形態化的效果如何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美國正在挑起中美科技冷戰。
無論是科技政治化的趨勢,還是中美科技冷戰的現實,都意味著中國科技發展的外部環境都面臨著新的變局。美國對中國在科技上的防范和打壓,并非始于特朗普政府時期。比如,奧巴馬執政時期,就多次阻止中國企業投資美國的半導體行業,逐步收緊中國通過商業渠道獲取美國的科技。但特朗普政府的最大不同在于,美國在以“全政府”的方式、系統性地與中國展開科技競爭。而且,這種競爭已經超越雙邊范疇,成為影響未來世界的前沿較量。
經貿秩序的崩塌尚有制度托底,而科技競爭卻更可能使關系惡化成螺旋式下滑。
“科技是中美新的大博弈的核心,而且這輪博弈事關重大。”去年5月,美國標準普爾公司發布了一份題為《新的大博弈:中國、美國與科技》的報告。這份報告認為,美國正在通過投資限制、出口管制與關稅等手段,遲滯中國獲取新技術以及在海外推廣運用自己技術的步伐。特朗普執政時期通過的《外國投資風險審查現代化法案》《國防授權法》等諸多法案中,關于科技議題的內容,幾乎可以說是為遏制中國而量身打造。這意味著,與關稅的加征或取消相比,美國在科技上的打壓既著眼長遠,也更加不可逆。
中國的回應也在著眼于變局。9月11日,習近平主席在主持召開科學家座談會并發表重要講話時說,當今世界正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我國發展面臨的國內外環境發生深刻復雜變化,我國“十四五”時期以及更長時期的發展對加快科技創新提出了更為迫切的要求。他強調,“要堅持需求導向和問題導向,對能夠快速突破、及時解決問題的技術,要抓緊推進;對屬于戰略性、需要久久為功的技術,要提前部署。”
《華盛頓郵報》今年7月的一篇文章,援引特朗普政府一位高官的話說,圍繞美國的科技地位,現在存在很多失敗主義情緒,但人們不了解的是我們擁有巨大的科技優勢。“在一個脫鉤的世界里,我們會比中國人做得更好。”目前美國擁有科技優勢不假,但能否直接切換為競爭優勢則不好說。《紐約時報》分析稱,特朗普政府的“脫鉤”可能促使某些企業,不得不把研發布局在美國之外,從而確保與中國相關的產業鏈不中斷且能順利進入中國龐大的市場。
在那次科學家座談會上,習近平主席也強調,“要加強國際科技合作,更加主動地融入全球創新網絡,在開放合作中提升自身科技創新能力”。中國應對美國的科技競爭,除了自身的實力這個底氣,已經融入全球科技網絡的事實,是不容忽視的可資利用的籌碼。從這個意義上說,美國的大門關得越緊,中國開放之門應該開得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