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時,離開會州已經一年多,我去了新疆,在曬葡萄干的土坯晾房里每天做扎鐵絲架子的活。這件事算不上高興,我卻盡情吃夠了葡萄。
我挑淡綠色、顆粒最大的葡萄吃,味道酸酸甜甜,恰到好處。一起干活的人愛吃酒紅色的葡萄,那種葡萄有硌舌的砂礫感。工閑時我們待在晾房一角,透過磚墻上無數個通風孔看外面單調的荒漠景象,模糊的群山遠景下有時跑過一些褐色斑點,掀起揚塵,那是馬群。我們沒能說上幾句話,就拎起筐里一串還沒掛上的葡萄吃,熱乎乎的風一陣陣吹來。他是個干瘦的外地人,手跟泥一樣黃,最初一星期吃起葡萄如饑似渴,后來和我一樣挑挑揀揀。
那一陣我們只是瞎忙活,熱烈的夏季陽光也能治許多頭疼病,我很少想到過去和未來。
眼看著晾曬葡萄的季節就快過去,我們做工越來越懶,也不怎么想吃了。日復一日我在晾房外走來走去,感到一段平靜日子又消耗到頭。房子上安的木條欄桿越來越像牢房,里面鐵絲架掛著密密麻麻的眼睛,回過頭,從土坯房腳下的緩坡一路往下滑,遠處是望不到頭的荒漠,向另一邊眺望,看到堅硬的城市樓群,讓我更加憋悶,才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
外地人好像比我自己更早察覺這回事。有一天我在門外踱步,他懶懶地靠在門邊對我說,你要是膩了,不如去北疆摘棉花,這些土坯房方形的,像棺材,那邊開闊,天空藍,風景好,就是太費腰。說著扶了一把腰,伸直脖子瞅著房頂,仿佛他干枯的腰背曾在北疆棉花地里被太陽烤斷過。
我笑了笑把頭扭開,不忍心再去看他。因為他十分瘦弱,而我體格高大結實。我想他是在同情他自己,他這話只能去勸慰房頂上薄薄的瓦片,我為他彎曲枯槁的身體感到難過。我們很少交談,不曾提起從哪里來,這反而讓我感到很輕松。我想,他也同樣感到輕松,也許,他也有頭痛病,也曾逃離自己的生活,所以才會說天空藍得很開闊這類近乎扯淡的句子。那一刻我有種沖動想跟他說起這許多事,想問他是不是也愛過某個女人,但我們中間隔的木條欄桿阻礙了我這個念頭。正思忖,忽然發覺四周光線昏暗,太陽大約是在一分鐘內落下去,大漠冷峻的風在身后甩動著沙粒。
可以走了。我聽見他在里面說。收工了,可以走了。他又說。我不吭聲,他探出頭,瞪著眼睛看我,我想我是顯得有些興奮,他詫異地雙手叉腰,毫無顧忌地將我掃視一通,然后走開了。我頓了一頓,想起平時他就是這副爛泥似的摸樣。我忘記之前荒唐的想法,走進屋里收拾東西。
直到夜里我站在反光的玻璃窗前,他混沌的目光竟還在眼前徘徊。不知道是否因為這樣,我才沒有再去晾房,不過工期將近結束,想到那些四四方方的小房子有多無聊,我也就不打算再回去。
那時我已很厭煩和人說話。我不明白,為什么人與人的交流不能像動物之間的交流那么直接,通過簡單的表達,僅僅是交換信息也就足夠,而人們絕大多數時間都在說廢話,我真想讓這個世界安靜些。要不是因為這個想法,并對那種事實上無法捉摸的可能性太過于著迷,也就不會有后來的一切了。
二
離開后我沒有去摘棉花,也沒去干什么工作,也許是那雙麻木的黃眼睛所看見的廣闊藍天使我對生活再度加深了恐懼,我重蹈覆轍,回到城市里蓬頭垢面地四處游蕩。
那時街頭已流竄著零碎的傳言,廣場上電視廣告也隨之不知不覺更換上有關外星人的新奇噱頭,不過就如那些像看流浪貓狗一樣看我的人們所想,跟我這樣的人沒有半點關系。在人們憂心忡忡談論星際移民的時候,我只是個被時代遺忘的人,喉嚨里填滿了沙土,發不出一點聲音。如果歷史是個黑暗的房間,放置的物品需要打著手電燈光查看,那么我只是角落里被鞋底踏過的一斑點污跡。像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九月,用所剩不多的積蓄買了一輛單車,我在金色楊樹夾道的郊區公路上疾馳。這都是因為新疆秋季湛藍的天空美麗無比,讓我心情爽快。我用力蹬單車,金色落葉從肩頭飛過。路邊老樹似的維族老人頭戴一頂小帽子,見到我這么快活,他也在微笑。駛過曬得發燙的公路,我看見群山起伏,在陽光下顯出斑斕的顏色,那是山上長滿整齊的深綠色松樹,暫時只焦黃了一半。隨后在山腳下冒出一片純凈的湖水,天空落到湖水之上,就化成了淡淡的、柔軟的煙霧。一路騎得飛快,當風吹來時,我猛地咳嗽起來,還沒能適應干燥的空氣。我停下來推著車慢慢地走,炎熱的光線使腳下的路晃蕩著打圈,失望的感覺一下子涌上心頭。
那時我想起二十幾歲初到大城市里的工廠,我認認真真地工作,從頭到腳套進一身防護服,揮舞鏟子將原料填入漏斗形巨大的機器,看著它在我頭頂不停地噴出白煙,尚有畏懼的心情。隨著每一次到手的工資都如數花掉,仍然整天黏在原地。我每次揮舞起鏟子,抬起頭機器側面指示燈便在眼前閃爍,從綠到黃,從黃到綠,讓我異常焦躁,粘稠的煙霧使燈光扭曲,在眼前團團打轉。我想,這一天天都是浪費生命啊。由黃變綠,由綠變黃,這不是時間,這是錢,這不是錢,這是命啊。每當我脫下這身衣服,陌生的城市里飄蕩著冰冷的欲望,立即將我淹沒。淪陷在充滿誘惑的霓虹燈光,我漸漸枯萎,變得無話可說。相比起那時的絕望,眼前這樣野豬似的生活顯然更有生命力。聽說我離開的時候,城鎮里的豬都在大片大片地死去,有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每天挖坑埋豬,有一天他傷心過度,自己栽倒進坑里去,其他人就順便也把他埋掉了。還好我在那樣可怕的事發生之前逃走。我向遠處的青綠色湖泊眺望一陣,心情松弛了,握緊單車把手繼續朝前走,低頭看看粗糙的手背,曬得很黑。
那天我走了很久,觀賞忽濃忽淡的彩色景觀。直到我走累了,停靠在路邊樹林的陰涼下休息,見到一對戀人在樹木間依偎,他們像柳條似的歡快地四處亂晃,女孩頭上的花環掉了下來,終于使我真正難過起來。曾經我只想畢業之后在散落著綿羊的碧綠群山下向她求婚,但現在我終于成功地買不起社會保險金,并錯失了每一條該走的路。我在那兒站了一會兒,陽光逐漸西斜,低過樹梢照在了我們臉上,涼風又在拍打我的肩膀。
天氣轉涼,我騎車返回,高原上夜里低溫,在野外露宿一定無法忍受。我想到冬天要來了,我得像鳥兒似的往南方遷徙,最好去一個四季溫暖的地方。在那之前,我還想看一場期待許久的攝影展覽。在我第一次從展廳門口路過時,看到門口的宣傳海報就有種奇妙感受。那些以紅色與黑色為主色調,如同抽象畫一般布滿奇異顆粒圖形的攝影,讓我不由自主想起過去生活中的種種,在腦海里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我騎過鬧市,來到展廳的街道對面,看到門口立著幾個造型頗有現代感的屏風,人來人往,在上面映出光怪陸離的影子。我把單車靠在電線桿旁,席地坐下,先吃了幾個包子。目光在過往人群中四處搜索,想發現某個同類。我被幾個人吸引了目光,他們拿著宣傳紙,對路邊廢棄的綠色電話亭令人費解地不停比劃著,這可真無聊。還有一個女士牽著狗準備往里走,被門口的人攔住了。她在路邊又繞了一圈,走過馬路來,腳下差點滑了一跤,汽車沖她鳴笛,她生氣地一跺腳,徑直向我走來,沖我厭惡地皺了皺眉頭,然后視若無睹地把狗繩拴在我身旁的電線桿上,臨走時手還在鼻子前揮了揮,不過我確實很邋遢。可那只小狗氣勢洶洶地沖我齜牙,叫得兇狠尖銳,還朝我手里的包子撲過來。旁邊煙酒店的年輕老板,坐在柜臺后面饒有興趣地觀看一個高大的流浪漢被小狗嚇了一跳,朝我沮喪的神色投來惡毒的目光,他將雙手在褲子上搓了幾下,轉身走進店里面去。沒過一會兒端著個紅盆走出來,朝電線桿用勁潑水,將我濺濕,然后在門口示威一般走來走去,反復碾壓屬于他的這幾平米水泥地。
我大口吃完包子,低著頭站起來抹了抹嘴,這樣的事情太多。當我孤獨的時候,他們過馬路,他們潑水,他們走來走去,可我孤獨得像一條深深的寒冷的地下河,沒有人知道。
就是在那時我看見了夏楠。
哦,真是個奇怪的小伙子。他也穿著破舊的衣服,但是很干凈。他站得筆直在展館門口探看,有種異常傲然、目中無人的神氣。他越過車流朝我看了一眼,我看見他的小臉丑得離奇,卻有種清潔的氣息,我想可能他也喜歡看書。他冷酷的目光格外平坦,既沒有遮遮掩掩的心思被文明克制得拐彎,也沒有不加掩飾,粗野的輕蔑。他這樣看我,讓我感到愉快,興許因為我們是一樣的人,至少看起來都是流浪漢。他還在胸前掛著一個光滑黑亮的小人偶,跟著他身體搖動,也不怕太顯眼。我們對視了幾秒鐘。他撇開我去看展廳門口的海報,看了一下立即走進去,屏風上打出他矮小的身影。我也沒多耽擱,快步向展廳走去。小狗還在背后喘著氣尖叫。
那是一個長長的Z字形展覽廳,供人一路向里走,再原路折返,墻上標志有一串小箭頭,并說明這些作品的含義是在意指逐漸進化的過程。簡單柔和的白色燈光把墻上一幅幅攝影作品照得很清晰。里面人不多也不少,不算熱鬧,也不算冷清。有戴鴨舌帽的老人,有背書包的高中生。難得正式地來什么地方,與人擦肩走過,我總感到一陣畏縮,當時我甚至為此下決心,從那里出去后,立即跳進湖里洗個澡。但這里頭的人都好像沒看見我似的,自顧自駐足于不同的攝影畫框前,專心得像丟了魂。我走過第一道拐彎,仍沒看到夏楠,沒想到他能走得這么快。我放慢腳步回過頭仔細看一系列藝術品似的抽象攝影。
這些攝影作品色調都很相似,朝回廊盡頭一眼看去,會給人壓抑而躁動的感覺。每一幅或許是單獨的靜物,都是殘破的,或許是不同的人體造型,都是扭曲的。背景再搭配以無數散亂的斑點,讓人想到作者是用燒紅的釘子一個一個地將它們打上去,我忍不住湊上去看,畫面上十分光滑。這讓我想起草間彌生使用大量斑點的畫作,而這些圖案沒有那種規律的節奏感,看上去雜亂無章,傳達出毫無節制的猛烈情緒。但我想現在人們正想看這樣的東西。
我前面高鼻子的高中男生緊緊盯著一幅中心是黑色野貓的攝影,貓旁邊猩紅色斑點密布猶如病人臉上的疹子。他看了很久忽然狠狠地皺起眉毛,用盡全力朝地上吐出一口痰,小聲地說,呸!接著把腳底蓋在痰跡上,自虐般繼續凝視,呼吸漸漸急促。而我沒法欣賞那一幅。
我喜歡的是這樣一幅圖案:黑色小山空靈地漂浮在暗紅色背景面上,深色斑點讓背景看上去如一叢狂烈燃燒的玫瑰。山下面有一群小小的人形,有男人,女人和小孩,他們一個一個彼此站得很遠,讓我沉痛地想起生活中與他人可怕的疏離感。
我記得那一刻有種極其強烈的欲望在升起,我痛心地想要跨越這些距離,那永遠不能逾越的孤獨,我注視這幅圖案,在心里著迷地念誦這個愿望,突然間眼前漆黑,上空揚起一道鋒利的電弧,狠狠地打在我身上。后來夏楠說,每一秒鐘地球上都會發生一百次雷擊,從來沒有哪一次打到你身上過,所以這次遭遇只是極度自戀導致的幻覺。而他之所以跟著我走,是我確實還有那么點用。電擊感過后我虛弱地走到轉角處蹲下,眼前全變成了透明的藍色,還能看到微弱的電流在空氣里來回激蕩。我看見一堆怪異的斑點向我飛來,迅速鉆進鼻子里,我打了一個噴嚏,差點倒下去。
那之后我能感覺到頭腦明顯發生了變化,那種感受就像兒時萌生新的牙齒一樣鮮明,有什么東西在我大腦里扎了根,一點點從根部生長起來,只有我自己清楚地知道。更明顯的變化是,我對原來不能捉摸的旁人產生了明確的第六感,我能知道他們在哪里,在做些什么,甚至能模模糊糊聽到他們的心聲。不過我很苦惱,這種感覺時隱時現,飄忽不定,不過我似乎對特別留心的人能把握得更好。
我就是那么找到了夏楠,空氣里的幻色還沒褪去。我蹲在原地清晰地捕捉到他的所在,他在Z字回廊最盡頭,面前的畫框上拍攝了一個紅色大蘑菇,周圍環繞著一圈一圈漆黑的昆蟲。夏楠雙手合握著他的小人偶,嘴里正念念有詞,我聽不清。他一舉一動讓我感到非常神秘,于是還沒等去想到底剛才發生了什么,我就好奇地走過去。
等我走到他身側,他正將人偶掛繩套在手上,毫不可惜地朝地上摔打。我不明白他為何要對視為偶像的物品如此粗魯。我想他可能也像那個高中男生看得太久了。我上前擔憂地抓住他的手臂。他個子雖小,卻力大無比,把我甩開,向一旁使勁推了一把。又把人偶摔打數次,嘴里嘟噥道:“混蛋,混蛋,沒用的東西,真沒意思。”之后他才注意到我,像老鷹似的盯著我看了一看,嘴角翹起說,“噢,你是剛才那個人,你干什么?”
“跟你一樣看展覽。你在發什么火?你把它摔壞了。”
他斜著眼哼一聲,表示這和我沒有關系,他把人偶掛回脖子上。
“你是第一次來嗎?”他這個提問像在對我下判斷。
我揣測著他的意圖,回答說:“是啊,第一次來。”我發覺他抽動鼻子在嗅我,我謙卑地補充道:“如果是第二次來,我一定會把自己洗得很干凈。”
“我可沒那么說你,你多久洗也不遲。”他說著和我拉開一點距離,但我想他對我產生了一些好感。
他指指我身后,示意我轉過身看走廊盡頭最后一幅照片。這張照片很不一樣,因為那是一幅真正的“照片”,沒有一點抽象修飾,只是一個雙眼微閉、面孔漂亮的紅衣女人。下面有一行看似沒有關聯的注釋:
“圣愛莫爾之火:發生暴風雨的海上,如果有船在行駛,通常閃電會在桅桿周圍產生一道火紅的光,人們將它命名為圣愛莫爾,海員守護神的名字”。
接著他把小人偶拎起來,神秘而篤定地對我說:“我上一次來,小人對我講話了,就是這個女人搗的鬼,是她拍的這些照片。”
我還在看那串注釋,我閉上眼睛想,閃電,閃電。隨著眼瞼合起一片黑暗,夏楠火刺般的思緒向我涌來。我說出了那句決定我們兩人未來的話:
“沒什么奇怪的。這是一個沒有神、卻充滿了希望的世界。”
他驚呆了。“你說什么?”
我又閉上眼想了想,假裝很深沉地說道:“要是想找她就去吧。”
看到他傲慢的臉上顯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從來沒有哪個小個子讓我這么快活過。他跟著我的笑聲大叫:“啊,你是什么鬼東西!”那天我們兩個看上去就很糟糕的人,險些被展場值班的人攆出門。
鬧了一通,我們都很累,看夠了攝影,再往門口方向折返走。我不知道夏楠那時到底怎么想,可我覺得找到了同伴,覺得有必要把這件怪事告訴他。再經過那幅用電擊中我的畫,我不可置信地看了數次,認為畫面上黑點數量明顯減少了。我叫夏楠試著辨認,他說來時沒仔細看過。
三
那以后又是半年過去。我們乘著火車,在我不穩定的神秘感覺指引下,已經在南部的幾個城市中間兜了好幾個圈。這天晚上我又在火車上回想這一切。不無頹廢地想如果不是那時一時興起,興許現在還輕松地過活。被我視為同伴的夏楠,初見時他的迷人驕傲變成了刺人的刻薄,有時叫我難以忍受,爭吵只會讓我一個人難受,我能感到他心如鐵石,毫不在意。有時我會想,要不是他硬拖著我,我為什么還要找那個女人?現在除了往哪兒走,我們只剩下一件事還談得很多。
“今天吃什么?”我艱難地蜷縮在火車上鋪,把兩只腳搭到對面夏楠的位置,感到輕松了點,我搖搖腳指頭對他示好。他盤起腿坐在那,以他的身體并不很擠。他手里在搓那個小小的人偶,他總是搓熱了放在胸前,以形成他要的感應。
“我在想別的。”他不耐煩地說。夏楠在找食物這件事上比我聰明得多,他曾說,就算你有超能力,也不會比我更懂人的心思。我不認為他比我更懂多少,他是較一般人具有更多野獸本能。他能精準地搶到還沒被翻過的垃圾桶,也能像野狗那樣順利得到路邊小店老板的剩菜。有一次他甚至弄到了半盒保存不善的高希霸雪茄,藏在懷里從沒讓我碰過。我沒有他那樣強大的毅力專注于琢磨如何爭奪食物,我的聰明是其他類型的。
聽到肚子在咕咕叫,我抱怨道:“買這兩張票把錢花完了,不吃飯我可睡不著。”
他瞪我一眼,丑陋的表情皺巴巴的。不可理喻地說:“我睡得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抬頭,目光陰沉沉,“你在想我綁架了你。但你沒有其他目標,也沒有地方可去,你只能和我一起。”他嘲諷地看著我。
“那不一定,”我被他看穿了。“等會兒我就跳下去。”我把長長的雙腿縮回來,翻了個身。從口袋里摸出一本破書。我看書的時候,他不會理我。
夏楠在背后哼一聲。
“看書的人都是混蛋。”這是他頭一回干涉我做他不喜歡的事。
“怎么說?”我蠻想聽他原始的論理。
“你不僅找不到吃的,還想半途溜走。你整天在那翻來翻去,就是為了找到一段話說服你溜走。而我的目標很清楚,不用誰來補充。讀書的人都是在自己腦袋上挖洞的大傻瓜。”
我想他竟然拐著彎譴責我想離開,感到有些可愛。我笑起來,轉過臉對他說:“說實話,那時候我還以為你也愛看書呢。”
“什么時候?”他惱怒。沒等我回答,雙手握拳捶打床鋪。“又是你以為的!你沒想過你都錯了?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感覺對一次!”
“你能說你的感覺對嗎?”我是指他的小人偶。車廂燈光突然熄滅,光滑的小人偶在我們眼里留下一圈亮弧。對面夏楠惱人的樣子這下看不見了。
“我的感覺沒有錯過。”黑暗里他很篤定,又用力捶了一下床鋪,整個床架都在震動。我正想罵他是野人,從下面傳來責備的噓噓聲,在我們爭論時,下面坐著一家人在打撲克,看上去忍得不耐煩了,但不敢惹我們。
夏楠的怒火總是短暫,他很快冷卻了。
“你自己找吃的吧,我要睡了,睡覺對我很重要。”沒過幾分鐘,對面就傳來了熟睡的人大腦平穩的波動。我堅持躺了一會兒,餓得受不了,不停地咽口水,口水越來越粘稠,我很渴。周圍所有雜音都在折磨我翻滾的胃,這時大腦不中用了,我沒法去感知在哪能得到吃的。我翻來翻去,下面的人還在打撲克,我從走廊對面玻璃的反光里看他們玩牌。
他們每打一局,那個面容溫柔的女人,或是她清秀的丈夫,或她長發的女兒,就會輕輕地刮一下輸家的鼻子,樣子十分親昵,不厭其煩地重復相同的動作。他們的小女兒在一旁熟睡。看到這情形,我很是傷感。我想起了媽媽做的酸辣土豆絲,春天時我們曾在山坡上玩耍,風一吹,小小的野花就落了滿頭。后來她去大城市打工供我念書,我唯一做得好的是作文了,語文老師總會在課堂上朗讀。我讀了不少書,還學會書法,但是都半途而廢。我做什么都半途而廢。此刻又想起剛才夏楠的話,這回我感到羞愧,不再煩躁,躺在那兒默默地回想。
過了一會兒,下面的人也都睡了。小女孩卻爬起來,窸窸窣窣翻出幾個面包坐在窗前吃。我心里一動,爬下床去,用兩個童話故事跟她交換了一點面包。男人在打鼾,我看到她母親默許的目光,我想女人總是比較善良。
還沒填飽肚子,我溜到旁邊車廂去,閉上眼睛,感受著哪個人這時想吃東西。很快發現了目標,有一個男人拿出話梅吃,坐在她對面的女人很是眼饞,于是她開始吃泡面。女人總是很饞,我感覺到她吃上泡面以后內心充滿了平和的同情心。我站到她旁邊可憐地看著她,沒過多久,她果然笑了笑,給穿破洞皮鞋的我遞來一盒泡面。說:“拿去吧。”我向她道謝。打上開水坐下來迅速吃光泡面,我突然想到一個關鍵所在:她給我面吃,歸根究底是因為她自己饞,是她的欲望投向了我。就算我能感受到他人的同情,每個人仍然各取所需。所以即使我和夏楠在做同一件事,也分別站在各自的一面。我想了又想,覺得這很嚴重,因為他從沒說過為什么要找那個女人,我也想不明白自己想干什么。我們只不過在堅持做同一件事而已。
我搖醒他,他揉揉眼睛,居然沒有生氣。揉搓動作帶動臉上的雀斑,讓他看起來更丑。
我說:“我得跟你說件事。”
他與我對視得如此坦然,讓我覺得這樣做非常傻。
“你說吧,這么晚找我肯定有什么大事。”他做出一貫的諷刺,聽起來沒有惡意。
我不知從哪說起,在記憶里搜索,問道:“你剛才說在想別的事,你想什么?”
“就這個?我知道你還想問別的,但你從沒問過。”
“問了你也不會說。”我說。
“那不一定,都是你以為的。”我以為他只想把我擊倒,話題沒法兜下去,我感到沮喪。
然而出乎我意料,他扣好衣服起身端坐,取下人偶掛飾摩挲著。
他說:“他們都不喜歡我,”他眼前好像浮現出誰的臉,“要是爸媽關心我,我就有理由去做點苦工,但他們嫌我太丑,脾氣壞,不會掙錢,是個累贅。我離開家后,在想象中故鄉很美好,回去過幾次,但我發覺只要沒有錢,誰也瞧不起我。”
“我唯一的寄托是這個人偶。當時鄉村的巫師對我說里面有一個男孩的靈魂,他在人世徘徊,無依無靠,他跟我有緣分,我應當照顧他。我不相信有什么靈魂,我是被這個男孩感動了。”他舉起手指讓我別插嘴,“我只相信我相信的,這就夠了。”他解釋道。
我想說,我聽說過東南亞有種邪教很像這玩意兒。我咽了回去,我不想玷污他心底的感情,為此我能容忍一切邏輯錯亂,就像他從未干涉我的事。
“我全心全意地照料他,教訓他,每天把他搓得熱乎乎,跟他交流,帶他去廣場上給他聽廣播音樂。他就是我的所有。”他模仿基督徒劃拉胸口。
我快樂地想象著夏楠怎樣做這些有趣的事。
“我想聽他對我多說說話。”他看著我。我點頭。
“剛才我在想,”他停了一會兒,看上去又困了。“我在想,有一年冬天,那時我還很小……”
“比現在還小。”我試圖讓他打起精神。
他沒理會。徑自躺下又睡了。臨睡前從懷里摸出那盒寶貴的雪茄煙,遞給我一支,我受寵若驚。他又說:“我知道你最想問什么,你想問人偶跟我說了什么。”
“就是你跟我說的那一句。”他再沒有話。
我借窗外月光看那支雪茄,夏楠揣在身上受風吹雨損,更壞了,煙嘴上全生出霉菌。我思索著那句話的深意:“這是一個沒有神、卻充滿了希望的世界。”火車轟隆轟隆滾動。
想著想著,我感到頭暈。
腦袋像被人揍了一巴掌,快要爆炸了。
我能聽到它們在腦子里生長得嗞嗞響。
就快到了,我有清晰的預感。
四
到達這片土地最南端,眺望遠處的海洋,我點燃了那支雪茄。
“抽得真是時候。”他正要去找吃的。
“味道糟透了。”我說。
“跟你很合適。”他反擊。
我們約好晚上在廣場會合。他拐進街道,迅速在人群中消失,我在原地想了想。到海邊站著慢慢地吸完雪茄,朝陽懸在海面上。味道真是糟透了,我快活地想起夏楠。我在海水里把頭發和衣服洗干凈,熱帶溫熱的風很快吹干了。我到附近的居民區里瞎逛,撿到一只大鐵鍋,一個還算干凈的竹編筐子,拿到沒人去的橋洞底下。然后我到菜市場買了一些玉米,在橋洞底用廢棄的紅磚搭了個小火灶,煮好玉米,全都丟進筐子里,打算拎到電影院門前去售賣。
一波人潮涌向電影院,隔一會兒再退潮似的出來。能看出來他們臉色變好了,于是在散場時間玉米更好賣。攢夠幾天飯錢,我不想再賣了。因為我聽到他們亂糟糟可怕的心聲,在我頭腦里連連炸開。自從到了這里,感應格外強烈。我想試著找找照片里的女人。
我收好東西,滿意地往兜里揣進一把剛才賺到的零錢。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人們各有所思,這時我眼前出現了一片有形的網絡。這是每個人的思緒從各自的頭腦里伸展出來,在空中相互交錯,我又想到了火車上因為同情給我泡面吃的人,不禁想到人們是否只能如流星一般瞬間碰撞,而最終只能飛行在各自的軌道。但想到發生在我身上的奇跡,一定有辦法。
路邊有一個小小的燒烤攤,一個年輕男人和女人,很歡欣地在做生意,燒烤攤上冒出陣陣香氣,讓我感到溫暖。但愿女孩以后不會嫌棄他窮,我想。
我繼續循著感覺尋找。我清楚她在附近。
當我最終在公園里找到照片里那個女人,她是那么顯眼,蹲在那里給野花拍照,仍穿著一身紅衣。強烈的電流在我腦中震蕩。奇妙的是,她好像也感覺到了我,當我走到她跟前,當她望進我的雙眼,總算明白我此行是為了什么。
她見我呆呆的,伸手在我眼前揮了揮。
“你來了。我想過你會來的,你讓我怎么辦才好。”她笑得很好看,無疑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
“我能感覺到你,因此找到了你。而且我們一定是有關聯的。”我急迫地表達。
“那不能算,我現在不知道怎么跟你說。”她語氣淡淡的。目光移向一邊,我的心跟著一跳。她想了一會兒,我在等那個答案。她嘆了口氣。“我叫良秀,你呢。”
“羅森林。”我清晰地聽見喉嚨里發出這幾個音節。清晰得就像第一次說自己的名字。
“你的衣服褪色了,看起來你至少在戶外露宿過一周。”她打量我,提起了興趣。
我不明白她怎么會懂這種事。我注意到她手上的質地極好的翡翠手鐲。我沒做聲,悄悄想幸好來之前清洗過。
“你很適合拍照,我給你照幾張相吧。”我以為她是說我很英俊。我也對她笑。
她優雅地,看似隨意地給我拍了幾張照片。
“你過來幫我打傘。”她遞過太陽傘。翻看相機里的照片。我替她撐傘,緊張得發悶。
這把黑色的太陽傘忽然讓我想起有個瘋子假裝是棵蘑菇的笑話,我笑起來。剛要開口跟她講這個老掉牙的笑話。她阻止了我。
“你別說,不用說的。”
這讓我更加確信我們之間命定的感應。
她又嘆了口氣,聲音很好聽。我以為那是她戀愛的憂郁。
“明天這時候你再來這,我帶你去見個人。”
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只在考慮明天要不要帶上夏楠。在去廣場的路上,我魂不守舍地反復回味她的語氣和神情,最后我把“你很適合拍照”簡化成了“你很合適”,我沉浸在浪漫的氣氛里。
我帶著這副心情跟夏楠碰頭,廣場小販擺的玩具小猴在敲鼓。我明確感覺到他很想揍我。
“你怎么了?”他鄙夷地問。我看見他嘴角還泛著油光,他今天吃得不錯。他摸出一個冷掉的漢堡給我,“快餐店里那些人吃飯真浪費,我等他們一起身離開,趕緊坐過去吃。”他得意地告訴我。
“這你都不知道,我找到她了。”我歡快地說。
他又露出老鷹似的眼神來。
在他暴躁地要求下,我被迫很簡略地向他敘述了經過。過后我還是完全沒有冷靜。
“你對女人沒有想法,我明白。”我揶揄他。
“你想想看她的攝影,看上去難道不可惡嗎?你都忘了。我找她只為了我要的事,你頭腦本來就不清醒,這下可好,被她弄瘋了吧。”他犀利地對我潑冷水。
“要是你能親眼看見她,也會認為她很不錯。”我無奈地搖頭。
“都是你認為的。”
“你又知道些什么?”
我惹惱了夏楠。他搶走我的錢,留我坐在那里做夢。他帶他的小人偶去玩廣場上發著光唱歌的兒童游樂設備,飛船,搖搖車,旋轉木馬,他把我的錢全花光了,任性得很惡劣。
第二天清早我沒有驚動他,早早地去到昨天遇見良秀的公園花壇前,在那等了她一上午。
其間我無數次期盼我們的心靈感應,但她沒有來。她來了,我又認為我是該等的。
她只讓我跟著她走,我跟著她走欣賞她的背影,她雙手擱在身后款款而行。
五
她帶我走進一棟普通的居民樓。越是靠近那棟樓,我腦袋就更發麻。我咬著牙強忍住了。從上樓到推開門情形都很普通。外間墻上懸掛她的大幅攝影,令我不解的是,上面都蓋著一層灰,而且沒有被擦過。等她打開屋里的另一個房間,我被這情景嚇到了。整個屋子在我眼前爆發出藍光,我想起那天的遭遇。
屋子中央耀眼奪目的是一個發光的金屬箱子,周圍四面墻排滿了粗大的黑色電纜。她走進去,我站在門口邁不動腳。我聽見里面有個沙啞的聲音對她說:“你還來干什么,都結束了。”“還有一個剩下的。”她說。我頭暈眼花。
“哎,真倒霉。”有個白發老人弓著背走出來。他抓住我,什么也不說把我往里扯,我用力掙扎,這下良秀也過來幫他拉我,她的指甲嵌進我肉里,好像在流血,我感到絕望,手臂脫了力,不再反抗。他們把我的頭塞進那個鐵箱子里,我很快失去了意識,合上眼之前,我隱隱聽到良秀溫和的聲音在說,“沒辦法,他竟然愛上我了。”“科學總有風險……”沙啞的聲音回答。我以為我再也醒不過來了。
……
醒來時,我感到我張著嘴,口水淌到了下巴,下意識地覺得自己很丑,但不明白為何這樣想。假如我在家里睡覺,絕不會這么想。思緒跳過一段空白,眼里映出的畫面漸漸清晰,巨型黑色線纜盤踞在我頭頂,我渾身一顫,第一件事是把嘴給合上。
“擦一擦。”老人遞過一張手帕,他很斯文,不是之前那副瘋樣子。
屋里清凈,沒有藍光。
良秀側對我們坐著,側面依然很美。我立即明白他們對我做了什么,我自己腦袋里的東西,我再清楚不過了。我閉上眼睛,之前那些電流似的感覺消失了,可是愛情沒法被他們除去,我很心痛。
老人耐心等我。我虛弱的右手費了很大勁兒才接到那張手帕。
“我是程昱明教授,是物理學家。”他自我介紹。“我會跟你說明這些事,但你得保證絕不能告訴其他人,不然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他書面語似的口氣讓我幾乎想翻白眼,強忍著憤怒。好奇心維系著一絲理智讓我聽下去。
“你知道生命體里都有生物電流,會形成磁場……”
“我不知道。”才聽半句我忍不住了。“你別鬧,聽他講完。”良秀在旁幫腔,我沒法反對。
“好吧,不說這個。”程昱明對我這個流浪漢抱歉道。“你知道降臨派嗎?”他說了一個社會常識。
“噢,三體人,外星人,迎接外星人來地球的那幫人。”我很不耐煩。“跟我沒有關系。”
“那你總想知道你的大腦是怎么回事。”他像個老師似的循循善誘。我懶得再出聲了,我很累。
“我們認為三體文明和人類有根本不同,是因為他們在磁場里使用腦波直接交流,我們想讓地球人也進化到那種程度。”他頓了頓。“上世紀八十年代,有人在鹽堿沼澤地里發現過一種具有磁性的真菌,總是順著地磁力的方向發生運動。經分析,菌體里含有四氧化三鐵顆粒,在運用地磁尋路的鴿子腦內也發現了同樣的顆粒。將它改良之后,這種真菌的孢子能使人類大腦的原始磁感應能力急劇放大。我們把它放進了良秀的展覽作品里。”
我無聊地掃視房間,看到柜子頂上擺著一個畫框,被吸引住了。聽他說到這里,想起在展覽會上那個劇烈的噴嚏。不過相比起畫框里熟悉的人,那都不重要了。
“可是我們失敗了,”他平靜地訴說,“最終發現人在各自的生活中已經徹底異化,沒法與他人建立起真正的聯系。”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在良秀眼里我是什么摸樣。我的方臉上被她用黑點燒了幾個大洞,站姿看上去卑怯里帶著天真。那就是我自己。就像她拍攝過的幾百個社會邊緣人群,都是為了讓她從中釋放出她內心深處猛烈的毒素。
我閉上眼睛積蓄力量,發狂似的一躍而起,揪住白發老者的衣領,身體傾斜過他頭頂,對著良秀怒吼道:“就為了這個?這有什么要緊?”
他們不明白我為什么發作,只當我是沒有理性的蠢人。
“要記得,你不能告訴別人。不然我們也沒有辦法。”良秀說。她威脅似的勸告我。
“我不會說的,這些根本不重要。”
他們不打算跟我繼續交談。
走下樓時我頭腦充血,憤憤地想,沒有人能替我活過,他們什么也不會感受到。
路過那天遇見良秀的花壇,那過往虛幻的愛情,攜著種種失落的回憶把我撞碎了,我崩潰得大哭。感到無法言說的寂寞。
走回廣場,我只覺得很餓。
夏楠還坐在原處,他應該也很餓。
我眼睛哭紅了。“你說對了,”我說。
“我早就知道。”他說。
袁筱,女,九零后,貴州都勻人。此篇為小說處女作。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