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梁
1
我出生在農村,四歲以前住在農村,沒見過幾輛車,沒聽說過肯德基,眼睛里都是灰突突的東西。二十年后,我生活在城市,有車有房,有一個漂亮的妻子,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所謂體面,大概是我不用經常低頭,和聲細語奉承別人,做些非己所愿的事情。反倒是不少人得求我幫忙,也不是什么大忙,無非撤條新聞,刪條稿子,協調關系之類。那些不得不報道的,我也有辦法避重就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似乎天生就是干這行的料,資質過人、成長迅速,沒幾年工夫就修煉成臺里骨干。從新聞到民生,從前期到后期,從拍攝到寫作,無一不通,無一不精。這些評價來自我的直接領導,新聞部主任何勇。他是個很會用人的領導,能說會道,分寸拿捏得好,很有一套。加上又懂得上下疏通,左右逢源,不過四十歲就能挑大梁。我能被大梁挑中,也算是有福氣。畢竟當時剛剛畢業沒兩年,沒人脈,沒背景,就靠著一膀子力氣,能混到現在,還混得人模狗樣,也算是自強不息的典范。
此刻,我正扶著一棵樹,彎腰呈九十度,拼命地吐。一邊吐,我一邊回憶自己的出身,忽然想起我的童年,上幼兒園那會兒,因為穿著姥姥給做的復雜衣服,加上年齡小,不能熟練操作衣服上的各種機關,經常拉尿在褲子里,然后哭著回家。回憶起這段時光,不禁更覺得惡心。我吐得肝腸寸斷,眼淚滴在眼鏡片上。童年不堪回首的過去會給人留下陰影,若干年后,你可能早已忘記曾經的輝煌,卻仍記得當年的糗事。
酒店門外,人影稀疏,行道樹旁,一橫一豎。不時有風吹過,無疑更加劇了我的惡心。一只細手在我后背緩緩地拍打,間或還遞給我紙巾,那只細手的主人叫劉曉琳,我在電視臺的同事,在總編室負責審電視片,是電視臺所有人都眼紅的差事。今天的酒局,劉曉琳穿了一身淡粉色運動裝,頭發高高地綰起,破天荒摘了美瞳,戴一副圓框眼鏡,俏皮得像個高中生。她之所以這么穿,是因為今天不是她的主場,說白了她只是來陪酒的。不給自己辦事,不用費勁捯飭。像所有中年油膩男的猥瑣局中調節氣氛的花瓶一樣,劉曉琳也不能幸免,經常被邀請參加,負責傻笑、倒酒以及撒嬌。不同的是,劉曉琳參加得很少,或者說她不好請。而有我在的局,她往往答應得頗為痛快,臺里人都知道原因,她對我有意思。而同事們之所以得知這樣不幸的消息也不敢在背后嚼舌頭,是因為劉曉琳的爹是副臺長。
劉曉琳說,王哥,你也太實在了,這么拼命圖啥?
我擦擦嘴角,又抹抹眼淚,踉蹌地從嘔吐現場抽身出來,劉曉琳見勢又扶了我一把,幫我維持平衡。
我說,妹妹,你不知道,老大給我下任務了,讓我陪好孫局,今年的創收任務眼看要完不成,孫局這兒是根稻草。
劉曉琳說,整天你老大你老大,你老大也整天喝,早晚喝出毛病來。
我說你少烏鴉嘴,你爹喝得少?哪次我去送稿子,他辦公室不是一股子酒氣。你信不信,我能聞出他喝的是多少度的。
劉曉琳說,快進去吧,你吐了好一會兒了。孫局該等急了。
我和劉曉琳往屋里走,正好碰見出來上廁所的孫局。孫局瞇著眼,嘴角掛著笑,拿手指點我。
我趕緊上前一步,伸手攙扶過去,賠著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夸贊著孫局海量。一套動作,緊鑼密鼓,行云流水,天衣無縫,完全沒有剛吐完的跡象。孫局顯然很受用,轉身欲奔廁所,剛邁了兩步,又回過頭,沖劉曉琳說,曉琳,你爸還欠我一頓酒。回去跟你爸說,孫叔叔記著呢。
劉曉琳也賠著笑,但顯然比我從容得多。劉曉琳說,知道了,孫叔,我爸老念叨你,說你大忙人。
孫局臉上掛著笑,心滿意足走開。劉曉琳拉住我,在我耳邊嘀咕了句,回去別喝了。我看著劉曉琳,心里有些溫暖在跳躍。
今晚的酒本就是我借她的面子,她能來我這事就成了一半。孫局是煙草公司二把手,跟劉曉琳她爸是大學同學,關系甚佳。同學閨女也就是他侄女出面,他做叔叔的怎么著也得樹立高大形象。再加上我本身跑煙草口,早就在煙草系統里混得臉熟,平日稽查宣傳也沒少給他們出力。于情于理,于外于內,這三萬塊錢的廣告費都是板上釘釘的事。只是何勇反復交代,我才不得已請劉曉琳幫忙,以確保萬無一失。
2
我在電視臺已經是第五個年頭。因為大學學的新聞專業,所以畢業首選新聞單位。平城電視臺在紅旗路89號,緊挨市委市政府,院里兩棟小樓,一南一北,均建于80年代末,最近三年連續被判定為危房。臺里向市里打報告,市財政也不寬裕,好歹賣了塊地,又訛了一把開發商,才拖拖拉拉在市南蓋起了廣電大樓。可開發商也雞賊,只管蓋不管裝修。臺里又給市里打報告,市里翻翻合同,果然讓開發商鉆了空子,但無力彌補,只能守株待兔,賣下塊地的時候再訛另外一家。臺里即將退休的老人,得知臺里要搬家,紛紛賣了市中心的房子,在市南區新臺址周邊置房,誰知又生變故,老人們望樓興嘆,悔不當初,一把年紀了還如此沖動,搞得現在舍近求遠,每天在新老城區來回奔波。
我住在老城區邊上,沒結婚前跟父母住一起,結婚后父母給置辦一套小兩居,跟父母住得也不遠,開車五分鐘。老兩口規劃得好,等有了孩子他們可以方便看孩子。可他們沒想到,我倆壓根沒想要孩子,不光我不想,孫儷也不想。不是一直不想,是暫時沒計劃。二十郎當歲,還是玩的年紀,早早給自己拴個尾巴,想想都可怕。
孫儷在一家外貿公司上班,偶爾會出差。我在電視臺,天天采訪加班。我倆脾氣都不算壞,也不喜歡膩膩歪歪。孫儷她二姨是我們介紹人,她二姨和我姑是瑜伽班的同學。我和孫儷第一次見面在肯德基,當時我還沒去電視臺。我記得孫儷沒怎么正眼看我,也沒說什么過分的話,規規矩矩,我倆各吃了一個漢堡,喝了一杯可樂,她吃了半包薯條,我吃了三塊炸雞塊。回去后我姑問我怎么樣,我說還行,后來我姑跟我說,孫儷跟她二姨也說還行。后來又約了幾次,逛逛街,看看電影什么的,戀愛男女的老套路。再后來談了差不多一年,我倆沒吵過架,也都見了父母,就定了日子,結了婚。那時我已經進了臺,在何勇手下打雜。
何勇當年三十多不到四十,正是敢闖敢拼的年紀。臺里改革,競爭上崗。他從經濟頻道跳出來,自立門戶,成立民生部。當時省臺的幾檔民生節目頗為火熱,在全國也影響不小,那個嘴歪眼斜的主持人操一口半吊子山東話,人送外號“小麻哥”,夾敘夾議、嬉笑怒罵的主持風格吸引了大批事爹事媽、癡男怨婦,一時成為現象級事件。縣級臺也紛紛效仿,你有麻哥拉呱,我有奇哥辦事。何勇在臺里摸爬滾打多年,對臺里上下了如指掌。明面上在經濟頻道干著副主任,每天嘻嘻哈哈,抽煙喝茶,背地里卻沒閑著,單獨找臺里幾塊“籽料”密謀民生節目。等改革的大幕一拉開,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人員流動是雙向選擇,何勇挑中的人都提前做通了工作,所以順理成章拉起了班子。何勇仍然裝糊涂,一邊對這么多精兵強將紛紛前來投奔表示不可思議,一邊又當著臺領導的面,立誓言、拍胸脯,一定不負眾望什么的嘚吧了一大堆,臺底下幾個老同事都有點坐不住,直翻白眼。我也是在那期間被何勇收入麾下,何勇跟我談話時很客氣,對一個新人來說,不欺負已經算是恩惠,如果還能給點陽光,那簡直要樂得鼻涕冒泡。我一直忘不了那個下午,何勇被煙霧包裹,我們坐在剛剛成立的民生部辦公室。陽光從窗外猛烈地涌進來,何勇的臉反而不那么明亮。在調侃一般的開場白之后,何勇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幫我分析了目前臺里的情況。我必須承認,那段總結比我來臺里三個月學到的都多。幾乎沒費什么力氣,我就被招入了民生部。我甚至沒談談條件,表表態度之類,像個木偶般被何勇手中的線操控著。
劉曉琳跟我幾乎是前后腳進臺,但境況卻大不相同。劉曉琳學播音主持專業,長相出眾,身材高挑,有個當副臺長的爹,按說不應該委身縣級臺。但俗話說得好,樹大招風,電視臺雖不是什么險要部門,但從上到下、從里到外都透著貴氣。這份貴氣來源于其工作性質。作為黨政喉舌,電視臺掌握著宣傳報道的命門。市里上到市委市府,下到村莊散戶,記者的鏡頭到哪里,宣傳報道就跟到哪里。所以說在學校里學的“上到總統、下到垃圾桶”,結合實際,所言不虛。劉曉琳有個好爹,臺里的業務副臺長劉全勝。在體制內混過的人都知道,一個單位的權力只有兩樣,人和錢。真正掌握了這兩樣才能稱之為掌權。而恰巧,劉全勝這個副臺長既管人又管錢,拋去臺黨委幾位喝閑茶玩紙牌游戲的掛名副臺長,以及那位攝影發燒友臺黨委書記,劉全勝這個副臺長才是實際上的“大家長”。這樣一位呼風喚雨的副臺長,給自己閨女安排個省臺、甚至活動個央視的位子不是難事。可愣是放到了自己身邊,還安排到了總編室,實在有點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有一次何勇喝多了,偷偷跟我說,劉曉琳大學時候為情所困,得了抑郁癥,后來自殺過幾次未遂。所謂畢業實為休學,劉臺把她安排在自己身邊,也是無奈之舉。于是我便知道,這個經常對我放電的女孩,原來還有不少不為人知的插曲。
周六的早晨被一串振動驚醒,我摸起手機,發現是何勇的電話。
接聽后,何勇的聲音幾乎是蹦著傳到我耳朵里,以表示其緊迫程度。“穿上衣服,下樓,老馬的車到了。東山起火,消防已經在路上了。”
“我在家,老大,昨晚喝大了。”我捏著眉頭,酒精還在持續發力。
“老馬在你家樓下!”何勇再次強調并掛斷了電話。
我艱難坐起,搖晃著挪到窗邊,拉開窗簾往下看,老馬正捏著煙猛嘬。看來他也是被剛薅起來。我轉身奔衣櫥找衣服,期間還往廁所跑了一趟,干嘔了幾次,胃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來。回來后發現床的另一面平整如昨,這才意識到孫儷壓根沒回來睡。該是出差了,顧不得多想,我抓起外套下樓。
“小祖宗,你可下來了。”老馬一看見我,扔了煙頭鉆進了車里。
我瞥了一眼后排座,透過后車窗縫隙,主持人大奇鄙視的眼神和強壯的中指冒了出來。
“滾!”我隨和地回應他的問候。
3
老馬的車在馬路上飛馳。路上碰見一輛消防車,老馬尾隨其后,把新聞采訪的牌子立在擋風玻璃后面,執勤交警頗有眼力,指指點點疏散了不少擁堵。
車子在東山西腳下停穩,我和大奇帶上設備下車。老馬也從車里鉆了出來,望著遠處濃煙,臉上陰晴不定。手機振動,微信來訊,是何勇。信息簡短,只四個字:確保安全。
何勇知道,山火不是鬧著玩,一陣風就能吞了人。山區鎮村政府工作壓力大,冬春防火,夏秋防汛,每年清明前都派人到墳頭蹲點,即便如此,還是有漏網之魚。春風肆虐之時,一個煙頭就能引發山火。
我們趕到時,山下已經停了五六輛消防車,消防、公安、林業等部門臨時成立的指揮部就在一個犄角旮旯里,四五個負責人手持對講機,圍在一張地圖前指指點點,表情凝重。打眼一看,都是熟人,消防大隊的林隊,公安的張處和林業局的魏局。
領導,情況怎么樣?我把機器抱在懷里,扎進指揮部。
小王,大奇。你們來了。魏局扭身看著我們,其他幾位也紛紛點點頭示意。
眼下風力見小,是撲滅的好時機。已經有三隊護林防火隊員上去,一會兒就有消息。公安的張處說。
林隊穿著消防服,頂著一腦門子汗,一會兒看看山上,一會兒看看地圖,有些無可奈何。山火不比其他,消防車上不去,全靠人力小分隊。森林消防配備簡陋,鼓風機效果慘淡。消防來除了做做樣子,大多是在外圍作業,用高壓水槍延伸處建一條隔離帶,防止山火躥下來,危害周邊群眾。
簡單攀談幾句,了解了基本情況,又見幾位頭頭憂心忡忡,各自打著算盤。大奇給我使了個眼色,把我支到一邊。
出外景吧。大奇嘆了口氣,表示各盡其責。
我支好腳架,調整角度,架上設備,對大奇比了個OK的手勢。
我現在身處的位置是東山腳下,昨夜,東山突發山火,消防、公安、林業等部門及時趕往現場應對,從臨時指揮部得知,火勢目前已得到有效控制。已經有三支小分隊在一線火點作業。起火原因正在調查中。
大奇一口氣講完,幾位負責人表示滿意。取下機器,我又補了幾個鏡頭。鏡頭推向遠處,濃煙包裹下,明顯還能看見火舌跳動。
我扛著機器,想要湊近拍攝,被公安的張處攔了一把。從他復雜的表情不難猜測,前方火勢迅猛,情況不容樂觀。我也很知趣,站在原地,搖了幾個空鏡,又招呼了一聲大奇和老馬,匆匆駛離現場。
回去路上,老馬開得不急,偶爾能遇到對向駛來的消防車,吱呀鳴叫著與我們擦肩而過。我抱著機器,在副駕位置上心不在焉,思考著孫儷昨晚去了哪里。
大奇在后面擺弄手機,玩王者榮耀正酣。突然我倆的手機前后腳響起,我掏出手機,是何勇的信息:這條今天不上了。
我揣起手機,順便罵了聲靠。老馬扶著方向盤,不時瞅瞅反光鏡。
煙不小啊,看來徹底撲滅還需要點時間。老馬不急不慢地說。
我說,回臺吧,今天這條不播了。
大奇從后座聽到我的嘀咕,突然聳起身躥到前面,媽的,你聽誰說的?
還能有誰?我說,你坐好了。
靠。大奇折回身子,關掉手機,把話筒從腿上摔到一邊。整天他媽斃稿子,越來越過分,過年話都說盡了,還是不讓播。
我和老馬對視一眼,各自表示無奈。這些年干記者,這樣的窩囊氣受多了,我們本已見怪不怪。何止是火災,甚至連城管查燒烤、交警查酒駕、環保查污染這樣無關痛癢的稿子,都因為當事人是某領導的關系而香消玉殞。記者有采訪和拍攝的權力,但能不能播出卻是另外一回事。
車子朝著臺的方向行駛,我突然覺得心里無比放松,并不因新聞無法播出而感到慍怒,相反卻感到心里一塊石頭落地。當年那個懷揣新聞理想的懵懂少年,經過這幾年的錘煉,明顯被磨去了棱角,眼下,我更像是個毫無作為的老油子,凡事講格局,講“政治”,態度誠懇,謙卑恭敬,心里的想法從不輕易抖落,只有在酒桌上發發牢騷,外行人當笑話聽,其實苦樂自知,胳膊拗不過大腿,何必自找沒趣。
4
全勝臺長的辦公室不大,坐倆人就顯得擁擠,加上他喜歡收納,靠墻堆一排架子,把每期的稿子都摞上去,硬生生打造出一塊行為藝術展示區。
全勝臺長熱情招呼我進門,指揮我坐在“展示區”對面的沙發上,自己則拖來一把椅子,坐在我對面。又不知從哪里掏出一罐茶葉,用竹鏟子鏟出一小撮,倒進茶壺。待水沸開,全勝臺長一直面含微笑,像位慈父一樣跟我拉家常。
小王來幾年了?全勝臺長問。
還差三個月就五年了。我回答。
呵,也是老人了哈。全勝臺長打趣道。
我說,哪里哪里,還需要學習。
全勝臺長把水倒進茶壺,叫你來也不是別的什么事,是想問問你愿不愿意干民生的制片。說完,全勝臺長從眼鏡片后面投射過來一束目光。
我立時感覺空氣緊張,心里升起水霧。民生的制片?何勇不是剛成立民生兩年嗎?他是制片人啊,難道另有重用?
全勝臺長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釋道,哦,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何主任呢有這么個情況,當著你說說也無妨。他的關系一直在下面的廣播站,說白了不是臺里的人。這次臺里搞改革,一刀切,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所以,民生這邊得找個人。
我說,之前不是也有關系在下面、工作在上面的先例嗎?
全勝臺長給我倒上茶,我趕緊伸手接下。
這是臺黨委的意思,你考慮考慮。喝茶。
我端起茶杯,有點燙手,忍著嗞溜一口,澀中帶香,上好的烏龍。
從全勝臺長屋里出來,我心里五味雜陳,不知道他跟何勇談過了沒有,無論如何,這事分兩面看。一來領導器重,是間接肯定了我的工作,二來臺里眼下正改革,領導把我一個新瓜蛋子推到浪尖上,是福是禍都難下定論。
正尋思著,手機嗡鳴,劉曉琳的電話。
王哥,你今天沒洗頭。嘻嘻。
我拿著手機抬頭尋找,看見劉曉琳在總編室的窗口捂嘴偷笑。
我說,嗨,起猛了,沒來得及。
掛斷電話,我又抬頭瞅了一眼。劉曉琳顯然準備目送我進樓,仍然立在窗口。總編室在三樓,旁邊是少兒部。少兒部的窗戶上貼得花紅柳綠,一片鶯歌燕舞。少兒部樓下是新聞部,三個月前剛剛被大火洗禮,窗戶是剛換的,與斑駁的建筑外墻格格不入。劉曉琳被定格在窗口,姣好的面容顯得不甚真實。像百老匯歌舞劇中的女主,在一片蕭條的布景中,露出慘淡的微笑。
扎回自己的斗方天地,我感覺額頭有根筋突突跳動。隔著玻璃,我能看見何勇在隔壁屋里抽煙,煙霧把他包裹在其中,他的手指在頭發中穿梭,是他下意識的動作,看得出是有煩心事。難道全勝臺長已經找他談過了?
憑何勇在臺里的人脈和根基,要得到臺里決策層的消息不難。況且,改革的消息都傳到了我這一層,那也就沒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了。我準備找何勇攤牌,去他娘的制片。
壓了一顆布洛芬,喝了半杯水,額頭的那根筋似乎稍有消停。我翻出手機,已經一天了,孫儷沒有信息,我竟然也沒給她打個電話。如果鬧矛盾,眼下我已經輸了一回合。她只要拋來一句“難道我消失了一天你都不知道給我打個電話嗎”之類的話,我就無法反駁,進而任她宰割。
所以我立馬撥通了她的電話,“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再撥,仍然是同樣的聲音,我登時有些慌亂。沒有訊息,手機關機,發生什么了呢?我努力回憶最后一次跟孫儷聯系的情節,何勇在屋里沖我招手。
撥開煙霧,何勇清晰起來。“晚上跟我出去一趟,參加個局。”何勇的聲音里充滿疲憊。我頭回見他這樣,于是在心里確定,改革的鐮刀肯定傷他不淺,辛辛苦苦努力拉起了隊伍,正是紅火的時候,卻因為出身要解散,擱誰身上也受不了。
好,我回去收拾一下。我說。
收拾啥啊,現在出發,咱們打車去。何勇關了電腦屏幕,夾起包,不容我插話,搶先奔門出去。
我跟在后面,順便給他帶上門。本來我的想法是先給孫儷家里打個電話,確認一下她是否在家,或者給她要好的幾個閨蜜打一圈,探聽一下情況。可何勇的狀態也耐人捉摸、令人著急,只能顧一頭,我尾隨何勇奔赴酒局。
5
老船夫酒店是何勇的據點之一。從改成飯店到現在,兩三年的時間,換了三個老板,最近一個干的時間最長,已經有7個多月。說來奇怪,何勇跟每任老板都能迅速打成一片,別人送何勇的酒,何勇都存在這里,老板大胡子也是個好喝的主,紅的白的存了不少。每次何勇來他都親自到桌上敬酒,順便還送兩瓶紅的或一瓶白的,有時候跟何勇的酒混在了一起,也不在意,百川到海,天下酒鬼是一家。大胡子是個豪爽的人,何勇的心里也隱著一股子俠氣。
一進門,我就發現氣氛不對。來的都是同事,而且都跟何勇是一期的臺里老人。有幾個已經多日不見,掛著某部主任的位置,實際上離崗待退,成了臺里吃空餉的角色擔當。我倒是最近有幾次在臺里經常遇到這些“老人們”,垂頭喪氣來上班,敢情是改革的大手把他們逮了回來。
何勇經常帶我參加他們的聚會,幾位大哥酒量都好,能吃會玩,幾天不見就想得牙根癢癢,見了面卻又經常喝多吵散,用他們的話說,這叫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醉眠。我聽何勇說,有回他們中的老大喝大了,跟廣場上大媽跳了一晚上廣場舞,他們一票人拉都拉不住。后來舞盡人歸,大媽散去,這位大哥仍然魂牽大媽,不肯離去。幾位勸說的也不放心大哥,于是紛紛留下陪伴。勸到最后,口干舌燥,也不知道是他們其中哪位,又點了一堆啤酒和烤串,在空曠的廣場上繼續展開深入交流。喝到最后,幾位大哥相擁而眠,第二天被晨練的大爺發現叫醒。對于這段過往,幾位大哥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經常對外人提起,以證明他們之間感情基礎牢固,也順便證明自己酒量大,委婉地炫耀自己曾經的壯舉。
幾位大哥不把我當外人,一落座就開始噴,從臺黨委開始一個個罵,沒一個好東西,就連平時不問世事、隨時準備羽化升仙的工會主席都沒能幸免。
何勇坐在一旁,低著頭,一言不發,一根煙接一根煙地抽。
菜陸續上齊,酒也紛紛打開,幾位大哥從噴改革到逐漸轉變話題,其中經歷了三輪互敬以及對過往種種的憶苦思甜。何勇的話仍然不多,別人喝他也喝,別人說話他就抽煙。期間我也敬了他兩杯,他并沒有過多表示,像平時一樣,讓我好好干,他很看好我之類勉勵下屬的慣常用語。
酒過五巡,幾位大哥明顯喝高,相約打牌。何勇婉拒,起身晃了晃,有些踉蹌,看來也已上頭。何勇表示晚上還要審片子,遞給我一個眼神,讓我打車拉他走。送別幾位大哥,我叫的車也在酒店門口停妥。何勇鉆進車內,閉著眼躺在座椅上。
老大,回家休息會兒?我在副駕上扭身問他。
何勇擺擺手,說,不回,先去河邊上坐坐。
我讓司機往前開,到河邊上放下我倆就好。司機也是個靈光人,一看拉了倆醉漢,趁早送下才是上選。
下了車,何勇直奔河邊,掏出煙點上,還沒抽兩口就開始吐。我拍著他的后背,才發現他瘦得可以,鬢角也有了細密的白發。這兩年折騰民生部,何勇沒少操心,民生新聞不比時政,總是正能量稿子,很多涉及民生問題的稿子往往暴露社會的陰暗面、人性的復雜。為此民生做得并不順暢,時常要擺平各路關系,還要頂著臺里的壓力搞創收。相比記者受點委屈,何勇的壓力更大,節目要出彩,還要踩著刀刃權衡,個中艱辛,我最了解。何勇也跟我聊過不少,也曾在艱難時萌生退意。可好的一面是,節目受百姓喜歡,民生部的牌子也越來越響,很多投靠無門的市民百姓把民生部當作解決問題的首選,加上節目報道過幾期愛心救援殘障兒童的新聞,在市委辦公會上被領導點名表揚。臺領導臉上有了光,何勇也有了堅持下去的動力。
吐空了胃,何勇坐在河邊的長椅上,眼里泛起淚花。不一會兒竟抽噎起來。
小王,你說這是為什么?干得好好的,不讓干了。二十年啊,我他媽一輩子就干這么點事。何勇抖動著肩膀,在河邊哭得像個孩子。
我想寬慰他幾句,卻不知如何開口,只好不停輕撫他的后背,一個勁兒嘆息。何勇應該還不知道全勝臺長找我談話的事,如果知道了,該如何看我?明擺著背后給他捅刀子。人家工作都沒了,都要打回原籍了,你可好,翅膀硬了,高升了。幾家歡喜幾家愁,這可真是個滑稽的偽命題。
手機來訊,是孫儷。簡短幾個字,我去南方散散心,和幾個姐妹,勿念。
再撥過去,仍是關機。看來孫儷有意躲著我,究竟為何,對我來說一頭霧水。她跟我說過想去南方旅游,但時間好像總喜歡跟我倆開玩笑,不是她忙,就是我沒空。小紅書翻了好久,攻略也做了不下十回,回回都無法成行,著實無奈。
我無法揣測她的內心,回想一下,我們從結婚到現在的交流也少得可憐。有時候我甚至恍惚覺得自己仍然孑然一身,混著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她對我的工作不感興趣,而她的工作我也從未過問,我們在兩條看似交匯的軌跡上各自奔行,無限接近又無限遙遠。
我把何勇送回家,臨走時囑咐我幫忙審看今晚的片子。我已打定主意回復全勝臺長,可坐到自己工位的一刻,心里又升起猶豫。電腦屏幕上是結婚前和孫儷一起拍攝的藝術照,當時拍攝的場景歷歷在目,修圖師手下留情,沒給孫儷P個大白臉。畫面里,孫儷笑得很開心,是發自內心的喜悅,可惜凡事都有保鮮期,才不過一年婚姻的洗禮,就已物是人非。
6
聽說了嗎?煙草的孫局因為經濟問題被調查,聽說是開著會直接被帶走的。孫局本人比較激動,還跳起來罵紀委的工作人員。剛進辦公室,大奇就堵著我,給我興奮地比比劃劃。
我說,聽說了。老黃歷了,上周就聽說了。
大奇沒得到我應有的驚訝,訕訕離開。
我撒了謊,其實我是昨晚才聽說。在市委組織部門的同學劉博給我打電話時,我正在燒烤攤上買烤串。孫儷不在家,我也懶得做飯。何勇已經三天不見人,稿子不看,片子不審,副臺長親自監工,心里窩火。嘴上罵罵咧咧,老黨員,一點黨性覺悟也沒有,受了點委屈就耍性子。你們都聽著,不愿意干早點滾蛋。
民生部死氣沉沉,復雜的氣氛在周遭蔓延。
孫局被抓,三季度創收已經懸了,更不用說全年創收。可回頭想想,我有點杞人憂天了。民生部都已經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談什么創收呢?
孫儷已經快一個禮拜沒聯系我,期間孫儷她媽給我打電話,讓我們回家吃頓飯,我說最近忙,過幾天吧。她沒問我和孫儷的情況,看來孫儷聯系過她,那她給我打電話莫不是在試探我?不得而知。
上個禮拜東山的山火出了調查結果,是山腳一家加工企業私自在野外焊接配件,火花點燃了干草,作業工人們本想自己撲滅,后來發現根本無望,是日山風肆虐,星火燎原,工人們自知釀成大禍,卻隱瞞不報,足足耽擱了好幾個小時。錯過撲滅的黃金時間,剩下的事情就只能拜托老天爺了。
上山滅火的除了幾支森防小分隊,還調動了直升機。一開始是一架,后來眼看火勢迅猛,市里又從外地緊急協調來三架,救火小分隊大概一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多架直升機。其中一位不長眼,被直升機取水的水箱擊中,當場斃命。當地政府做通家屬工作,勸說人死不能復生,還是得顧活的。承諾向上級申請烈士,又給了筆不菲的補償金,對外口徑一致,樹立英勇救火烈士的光輝形象。另外還準備把戲做足,在山下為烈士塑一尊雕像,供后人瞻仰。
孫儷不在的日子里,劉曉琳約我吃了兩次飯,一次中午,一次晚上。她絕口不問“她嫂子”的情況,對我也保持著相當克制的愛慕。反倒是說起工作,她透漏了一點她爸跟她聊起的細節。無非是很看好我之類的場面話,聽得我不咸不淡。
那晚,快下班前劉曉琳給我打電話,約我參加一個聚會,并一再聲明不是單獨。幾個平時對劉曉琳疼愛有加的企業負責人張羅了滿滿一大桌。剛坐下,我就沖劉曉琳使眼色,劉曉琳偷偷吐舌頭,表示無辜,就是拉你來給我打圓場的。
我知道這幾位負責人的意圖,無非是借劉曉琳攀上全勝臺長這根枝,進而給他們企業多多宣傳,增加在市領導眼前的曝光量,借機也能從市里撈點優惠政策。三番五次邀約,劉曉琳也不勝其煩,只好勉強應允,且拉我墊背。
七葷八素喝了一堆,幾位負責人紛紛敗下陣來,可興致不減,要繼續展開二度交流。定好了KTV包間,本來劉曉琳極少參加這樣的聚會,可見我喝酒也不推脫,原本是我幫她,現在反倒成了她陪我們。
幾位老板出手闊綽,又點了一堆五彩斑斕的水果和液體,包間里燈火搖曳,嘶吼的嗓音此起彼伏。我心里五味雜陳,不知說什么,人來瘋一樣一會兒叫好,一會兒鼓掌,一會兒悶聲喝酒,眼眶竟有些濕潤。
劉曉琳見我狀態迥異,借去洗手間的空當兒,把我拉到角落,詢問我怎么了。
我說,沒怎么。曉琳,你得好好生活,你是個好姑娘。你得活得像個人,像他媽一個真真正正的人。
劉曉琳撲閃著大眼盯著我,突然抱住我,在我懷里嗚嗚哭起來。
我被嚇了一跳,趕緊安慰她,順便嘗試打開她的擁抱,卻發現她抱得更緊。我扭頭四處掃視,生怕遇見熟人造成誤會。
王哥,你讓我抱會兒,就一會兒。
我見她哭得傷心,便把手搭在她的頭上,輕拂她的長發。
說實話,抱著劉曉琳,確切說是被她抱著,我感覺到無比安寧。這份安寧甚至不是從孫儷那里得到的,或者說我們已經太久沒有像這樣擁抱,我們成了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陌生人,而可怕的是,我們自己全然不知,也或者是我后知后覺。
那晚回家,我睡得很糟,大概凌晨時分,屋外狂風大作,接著大雨傾盆。客廳北窗忘了關,我起身關窗,頓感頭暈目眩,坐在床邊冷靜了好久。
第二天起床,發現客廳窗臺下積了一攤水,找來抹布拖把慌亂地收拾干凈。洗漱上班時已近晌午。到單位才發現是周六,除了新聞部,其他部門周六都休息。我閃身進樓,民生部開著門,跑公檢法的大劉電腦亮著,人卻不在,大概是去樓上機房剪片子去了。何勇的屋里空空蕩蕩,沒有煙霧的包裹,一切變得格外清晰。
我坐在椅子上,不知該干點什么。盯著一堆凌亂的稿子出神,思緒勾陳最近發生的一切。
孫儷走了,何時歸來不可知。何勇聯系不上,民生部前途未卜。全勝臺長那里我還沒去回復,近來見他幾次,也不過點頭招呼,提拔任命一事似乎從未發生。還有劉曉琳,我該如何面對她?要說不喜歡她那是撒謊,可我和孫儷正不明不白,又怎能再去攪和人家一份癡情。
我一直坐到傍晚,大劉也沒下來,剪什么片子能剪一天?當然我也并不是期待他的到來,他真的下來,我們不過打個招呼,閑聊幾句。
已是深秋,天黑得早,也黑得快。前腳剛剛擦黑,后腳就已夜幕四垂。我邁步走出后樓,經過前樓時,發現全勝臺長屋里的燈還亮著。領導周末也不休息,真是敬業。前樓是行政樓,與后樓的頹敗不同,為了粉飾門面,前樓經歷了幾次粉刷,幾乎換一任臺長,首要工作就是對前樓粉刷一遍。從最初的鵝黃,涂到現在,已變成淺褐,對外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輝煌(灰黃)。臺里的改革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牽扯個人利益問題,推進舉步維艱。效益下滑,市里也再無心思訛詐開發商,坐落在市南部的廣電大樓怵然聳立,空空蕩蕩,搬遷遙遙無期。
我漫步在紅旗路上,目送著接送孩子的家長從補習班放學隊伍里撈出自己的孩子,塞進后座,匆匆駛離。這是無數個稀松平常的周六,紅旗路依然繁華如舊。過往穿梭的行人神色匆匆,被無數隱形的線牽著,從一個地方到另外一個地方。街燈漸次亮起,照著我灰突突的面容。我有些想何勇了,是該找他聊聊。
紅旗路今夜無風,空氣恍若凝滯。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