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偉
主持人語:文學的語言是施為性的,作家的書寫意圖通過文學與符號、歷史、人物的內在聯系表現出來。文學不是對現實的模仿,而是創造了一個世界,這個世界遵循的是和現實的世界不同的一套規則。在這里,主體隱沒在自己編織的文本世界當中,用文字符號作為載體,這些符號在一定的語境中被作家選擇、排列并賦予某種意向,以此向讀者傳達某種特定的意義。
用文學折疊歷史
李? 珊
文學和歷史同為人類文明發展中的兩種文化形態,二者之間有著緊密的聯系,歷史是文學記載的文化記憶,文學則是歷史再現的書寫方式。巴爾扎克曾說過:“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無論是成為民族史詩的鴻篇巨制,還是關于現實和歷史的小說文本,都是作家們用文學的思想深度和寫作技巧折疊歷史,將歷史的故事變成文學的故事,將歷史的敘述變成文學的敘述,將歷史的意義變成文學的意義。文學可以成為歷史的見證,也可以對歷史進行借用和演義,但是文學更重要的是在折疊歷史的過程中,觸發解構歷史和超越歷史的批判和反思,顯示文學獨有的敘事性、想象性和情感性。
林雪兒的《小谷溪村的今生》發表在《人民文學》2020年第7期。小說以時代紀實的寫作手法道出了偏僻山村在國家下派的書記——陳勁松和柴杰的帶領下進行脫貧壯舉的扎實奮斗和建設家園的雄心壯志。小說在開篇以讀過專科的吉吉石上“想過有改變,但這個改變超出了我的想象”開始了作者對小谷溪村“前世今生”翻天覆地變化的追溯。小谷溪村的“前世”是一個似乎被遺忘的偏僻小山村,這是因為這個小村莊交通不便,并且長期都處于雨季,環境非常封閉,所以很難進行基礎設施建設,也很難走上脫貧之路。但是從二零一八年陳勁松來到小谷溪村之后,村上便在他的帶領下逐漸開始了自己的“今生”之變,到后來柴杰的加入,小谷溪村的基礎教育和鄉村經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兩人的帶領和村民的共同努力下,小谷溪村逐漸走出祖祖輩輩安于現狀的“前世”,走進有序和諧、幸福美好的“今生”。在作者的筆觸下,描繪了兩個書記背負責任、懷揣夢想、兢兢業業的形象,勾勒出村民抱著希望、扎實奮斗、堅實勞動的圖景,讓我們看到在“脫貧攻堅”的過程中,中國的每個人、每個家、每個村莊、每個區域、每個民族所付出的巨大努力,在這個漫長的過程所表現出來的強大凝聚力和巨大實績也必然被寫入中國的歷史和世界的歷史。
呂魁的《王娜娜女士出門遠行》收錄在《山西文學》2020年第7期上。以“我”作為王娜娜兒子的旁觀者視角講述了時代變化和王娜娜的人生經歷。小說以時間為線索、以倒敘的方式回憶自己因病去世的母親從出生成長到戀愛結婚再到生兒育兒奔波忙碌的一生。從別人的口中,“我”作為兒子知道母親出生在富裕又家教嚴格的軍人家庭,成長于快樂充實、磨煉意志的知青生活,滿足于與父親情投意合、互相扶持的婚姻生活;在我的記憶里,王娜娜作為“我”的母親有著特立獨行的人格品質,對“我”的教育培養上也是與眾不同地堅持自由發展和輕松學習,王娜娜喜歡閱讀和買書的習慣培養了“我”進行文學創作的良好素質。在作者眼里,王娜娜的人生經歷看似只是些家常,她的幾次抉擇卻折射出那一代人的青春故事和熱烈的個體烙印,并構成了“我”人生的一處處路標,而母親與父親的戀愛和婚姻則顯示出一代人與眾不同的愛情觀和婚姻觀,更重要的是贊揚了以王娜娜為代表的一代人不甘平庸生活、敢想敢做、堅持自我的精神在歷史烙印和時代考驗中重塑。當一代“后浪”接過一代前人奮斗而來的薄餅時,我們感受到了歲月一次次磨煉的踏實,我們紀念的是歷史一點點沉淀的厚重,我們收獲到了時代一次次經驗的積累。
白云天的《背景音樂》刊載在《朔方》2020年第7期上。講述了一個相親多次未果的大齡未婚男性——吳然和遭遇婚姻危機的大齡已婚婦女——林初音各自過去的情感故事,以兩人的情感受挫縮放了當代社會人與人之間情感的脆弱、承受的生活壓力和心靈的迷惘。吳然在經歷了和自己戀愛兩年多的女友突然地分手之后多次地相親,然而非但沒有找到合適的戀人,反而消磨了自己對戀愛和婚姻的希望。在一個同事的撮合下,吳然還是去相親并認識了林初音,在林初音的試探和坦誠下,才知道林初音是一個遭遇婚姻危機的已婚婦女,她沒有工作、丈夫懷疑自己出軌、也沒有生育功能,在這樣的家庭壓力下,她開始相親來找回自己的自信和安全感,一方面享受著角色切換帶來的歡喜和刺激,一方面又不愿承受被丈夫懷疑、被嫌棄、被冤屈的后果,反而使自己陷入更大的心理失衡。吳然聽林初音講完自己的家庭婚姻生活,想起了當時女友與自己提出分手時隱隱被窺破的驚悸與惱恨,她以一晚貞操的奉獻作為回報,而自己卻輕輕松松之間接受了,心安理得,一股懊悔、自責、失落和傷感交織而成的復雜情緒使自己陷入了心靈迷途和情感迷惘之中。小說以兩人各自不同的情感經歷傳達出當代社會人與人之間一種精神的焦慮和物化后情感關照的悵然若失以及在都市生活中承受著身份認同的游離。
彭劍斌的《春天堡的死者》刊登在《滇池》2020年第7期上。以卡夫卡式的荒誕敘述手法寫出了“我”在“春天堡”里被打破平衡序列的困局中的困頓、失控和難以掙脫。小說中的主人公“我”是一個身份不明的人物,算不上一個職業偵探,卻受命調查一宗命案,案件并不復雜,但對于技術上毫無經驗、性格上又猶豫不決的“我”來說,幾乎成了困住自己的一道棘手難題。在心力所及的范圍內盡力調查后答案卻越來越遠,于是這個案件與其說吸引著“我”,還不如說是折磨著“我”,但“我”什么也不會問,看到少女的尸體也感受到一種異常的絕美甚至是一種“為了她可以去死”的贊美。“我”也知道真相藏躲的方向,但“我”只是喝下一杯一杯的咖啡,懷疑自己想懷疑的人,“我”想象自己,也想象那個少女,靠著想象組裝生活。“我”又想走出游戲,回到現實,真實地活著,然而“我”最終也還是沒能離開“春天堡”,沒能離開想象的游戲,走進現實,于是“我”在燈光一盞盞熄滅的更妖詭的世界中越來越困頓、越來越接近死亡。小說設定了“春天堡”、“一間屋子”、“中巴車”三個密閉環境,讓“我”在自己選擇的困局中始終向著死亡去,呈現出來的是當今這個混亂時代中相對于生本能并與之始終糾纏相生的另一種人的本能——死本能。
走走的《在黑夜里逮一只黑貓》刊載在《安徽文學》2020年第7期。以一個文藝男中年在壓力極大的環境下患上抑郁癥折射出現代社會的焦慮,以兩人的中年婚姻危機反映了當今社會人類情感的脆弱性和破碎性。小說中的中年男人因為職業與愛好的沖突患上了抑郁癥,在四十歲生日跟自己的妻子說自己要辭職做一個自由攝影師,去尋找自我。無奈的女主人公回想起以前男主人公每天都準時回家,并將其比喻成自己“黑夜里的守護者”,就越來越不舍。于是兩人陷入了認為彼此都不理解對方、又沒有任何新鮮感的中年婚姻危機。最后,女主人公終于忍痛放手決定離開男人,讓他去尋找自由,以一個經常跟著自己出門的“黑貓”突然離開隱喻自己的丈夫去尋找屬于自己的一片天空。作者將兩人的家庭環境和婚姻時期建構于新冠肺炎封城這個特殊而封閉的時空,將原本孤獨而危險的家庭環境和婚姻危機渲染得更清寒而蒼白,且時時留下時代的爪痕,社會的復雜、職場的辛苦、家庭的維持、婚姻的束縛、自由的追求,其實那只“黑貓”似乎在每個人心里的似無若有,取決于每個人如何抉擇,有的人堅持讓它陪著自己平凡走過一生,有的人則選擇放它去追尋自由追尋自我。
人性的側面
唐勝琴
敘事文學最吸引人的部分,除了故事本身的可讀性,更為重要的是對人物形象的傳神刻畫。優秀的作品總是能超脫物象的表層,潛沉于人物的內心去揭示他們人性中不為人知的隱秘之處。人性是復雜的,可以真摯純潔如紙,也能惡毒暗黑如墨,但最多的往往是那處于灰色部分的中間地帶。而小說的精彩之處就在于,作家往往能從環境、事件、行動、心理等各個方面去生動地展現人物性格的多樣性。
溫新階(土家族)的短篇小說《最后的抉擇》(《民族文學》2020年第7期)。講述了一個叫做花栗樹沖的地方兩代人發生的故事。這部作品以自己獨特的少數民族特色,為百花盛開的文學增添了一抹異樣的光彩。小說的開頭便是靳家二少爺靳業要娶小妾,這件事引起了花栗樹沖這片沉寂已久的地方上各個群體的注意。靳業原本是有妻子的,在他去武漢上大學之前就被迫娶了柳樹坪的大戶人家劉宗彪的大女兒劉鳳英。從小生活富裕的靳業不得不靠家里供給,性格懦弱的他無法反抗。婚后二人過得十分淡漠,除了結婚那天,靳業再也沒碰過自己的妻子。上大學后,靳業認識了川菜館老板的女兒薛瑞菊,與之產生感情。在薛父的威脅下,為了對瑞菊負責,于是他決定娶瑞菊做二房。從靳業的兩次婚姻就可以看出,他是一個非常被動的人,總是想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但最后都不得不屈服于無奈的現實。一方面,他接受過新思想,無論是對自己的感情還是對未來的生活都有美好的向往,所以他故意冷落妻子,能勇敢地提出娶自己喜歡的女孩為妻。另一方面,他又避免不了藏在骨子里的落后思想和性格弱點。面對父親的逼婚,他懦弱不敢反抗,雖然接觸過新思想,但還是沒法做到物質和精神兩方面獨立,甚至思想里還固執地認為男人三妻四妾是人之常情。一邊冷落自己的妻子,一邊又受不住誘惑與之發生關系。父親靳鵬程是一個淳樸的地主形象,雖然家底頗豐,但他從不浪費一粒糧食,對錢財精打細算,即使災荒時期也堅持收租,沒有文化的他對于產業的打理有一套自己的原則。當下的困境與長遠的打算之間,到底該做出何種抉擇,這既是對他的重大考驗,也展現了人性的不同側面。
韓東的短篇小說《春筍》(《雨花》2020年第7期)。這是一篇見無所見、妙趣橫生的精品之作。作品的意圖“能見度”非常低,蘊含著中式小說含蓄內斂的特征,于短小精悍的故事中展開人情哲思。故事圍繞著“春筍”這一意象展開,充滿象征意味。“春筍”隱喻的是新生和與世無爭,頗有些世外高人的仙風道骨,結尾的小詩對于春筍的擬人化也道出了物與人之間的對照關系。小說講述了兩個女孩(小艾和圓圓)兩次去農村上山摘春筍,二人對于采摘春筍看法的改變,以及她們之間思想的對立,微妙地展現出人與人之間、人與物之間的關系。第一次上山掰竹筍的時候,就可以看出兩個女孩的迥異性格。小艾一開始對于農村的自然環境是抱著單純的欣賞態度,但是在圓圓的唆使下還是一起掰了竹筍。但她從頭到尾都是比較理性的,對圓圓的行為也比較反感。在得知竹筍是農民種的時候,小艾“心虛得不行”,圓圓卻“面不改色”地撒謊。對于農民的殺蛇行為,小艾是反對的,但是圓圓只知道一味地推卸責任,二人因此差點翻臉。從圓圓的偷筍行為、對別人的防備可以反映出她是一個愛占小便宜、比較物質的人。小說于行動中見人物個性,不著一字,情偽畢現。第二次上山,說好不掰筍的圓圓依舊“本性不改”,小艾也不退讓,二人僵持之下出現了最后極具意味的一幕。二人拿出手機,一個炫耀的是別人掰筍的照片;而另一個卻念了一首詩。至此,二者人性中高貴和低劣的對比達到了極致,意境高遠,回味無窮。
尚攀的短篇小說《煙火撲面》(《青年作家》2020年第6期)。用男女主人公從戀愛到結婚的經歷告訴我們愛是墜落凡塵的人間煙火。這部作品從一開始的格調就比較高,蘇小姐被理想化到了驚為天人的地步。“我”與蘇小姐目見心許、一見鐘情:“我不知道蘇小姐心之所想,只覺得這一轉頭威力太大。目力之所及……一切都是黑色的,像卓別林的電影,只有蘇小姐是有色彩的。”不只是外貌令人傾心,她還是剛從美國歸來的研究生物工程的碩士,高雅知性,喜歡文學和歷史,不做作、不羞澀,懂得理解和包容他人。對于“我”來說,蘇小姐是一個萬里挑一的戀愛對象,“美中不足”的是“她不要我愛她,她可以和我談戀愛,但必須是以結婚為目的”,對于別人來說正中下懷的好事,居然讓“我”猶疑退卻了。母親的一場重病,讓“我”和蘇小姐談起了以結婚為前提的戀愛,完美如天仙的蘇小姐終于降落凡塵,才子佳人的理想生活回歸飲食男女的現實。世俗的戀愛雖然煙火撲面,但卻有溫馨踏實的人間氣息。這樣的結局正映照了我們大多數人的庸常人生:愛情使人盲目、使人迷失自我,但不管感情有多深沉,最終都要落實到塵世煙火。
侯德云的短篇小說《草根一簇》(《海燕》2020年第7期)。題目就富含隱喻意味,這里的“草根”無異于蕓蕓眾生,在偌大的世界上,這些人的故事每天都在反復上演,可這世間百態卻被這些“草根”們演繹得格外動人。這部作品通過詩人波涌、老遇、閑人老許三個人的故事,講述關于死亡、歷史、母愛、尊嚴、現實與理想等諸多人生主題。他們中每一個都是普通人,都曾有過尊嚴、理想,也曾為其奮斗,最后歸于平淡、無奈而蒼涼的一生。第一個片段中,詩人波涌行將就木,于病榻間回顧自己的一生,生活的窘迫讓他不得不放棄自己的理想和尊嚴。工作不順,以詩歌作為安慰,但歷經磨難的他最終還是在生活的重壓下對詩歌也慢慢失去了最初的熱情,沉迷于酒曲,其心境凄慘可見一斑。第二個片段講述老遇的茶話,故事回到了上代人的苦難境遇。在特殊的年代,曲折的命運、貧乏的物質生活和落后的生活習慣給徐老四的少年時代留下了深深的印記,一段藏在記憶里的傷疤無人再愿揭開。另外還有關于老遇母親的故事,母親是個平凡的女人,但是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卻能給老遇最質樸的愛,這份愛延綿至今,改變了他的一生。第三個片段講述的是閑人老許的故事,本應該成為“體制內閑人”的老許卻成為了一個真正的閑人。老許是畢業于魯迅美術學院的科班生,本來滿懷理想,可畢業后分配的工作令人大失所望,最后他毅然決然地選擇放棄專業對口的工作,輾轉回到松樹鎮置辦了兩畝魚塘,以養魚為生,以垂釣為樂。后來為了生活,老許賣掉了自己的魚塘,也賣掉了最后的理想棲息之地。一個如此看重尊嚴的人,最終還是在無奈的現實面前敗下陣來。縱觀整篇作品,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平凡人的平凡事,于滄海不過一粟,于他們卻是一生。
趙梓淳的短篇小說《碧縣紀事》(《青春》2020年第7期)。為我們展示了一群戰爭年代隱匿在市井之中的草根英雄們。戰火陰霾下的碧縣,大家都過得不容易。作品在如此短小的篇幅間,對于小人物身上的特質和幽微心理描摹相當見功力。賣鍋貼的三師傅因為材料漲價不得不漲價一毛錢,本來大家都能理解的人之常情的事情,可三師傅“拿手在圍裙上擦幾下,臉上不知怎的發燒”,行動間將其老實厚道、善良樸實的性格都呈現了出來。即使在生活如此艱難的時刻,三師傅也不忘關懷古董行的于老爺子,人物之間的真情流轉其中。在整體的結構上,作家極具巧思,以于老爺子和古董行的神秘猜測引起懸念,景色的轉換為形勢的危急增添了一股緊張的氣息,特務的出現,于老爺子與之博弈,環環相扣,反轉跌宕。小說最妙的是在顯與隱之間去表現普通人的偉大人格,最后的高潮是阿團看到報紙上英雄們的名字那一刻,他們幾十年如一日隱藏自己的身份在死后才得以公開,全文對他們的抗日活動沒有任何正面的描述,有的人甚至犧牲了連名字都不被人知曉,但正是這些隱藏在碧縣的普通人為了人民的安穩甘愿付出一切,這怎能不讓人動容?結尾處,阿團這個形象身上所具有的意義是很豐富的,這個孩子象征的是新的希望,先烈前仆后繼,革命尚未成功,未來的故事需要有人講下去,英雄們的精神更需要有人傳承下去。
女真的短篇小說《楊樹粉紅》(《山東文學》2020年第6期)。以一段既真實又帶點夢幻的經歷,隱喻了現代人在追求美好的事物時卻往往忽略了某些遺失的角落。脫離鄉村的“我”作為曾經的鄉官,對于故鄉的一切是比較了解的,但沒有深入了解民眾的實際遭遇。調職以后遇到了現在的女朋友田放,人如其名,她就像野花一樣自由開放,性格也很好,對于鄉野之樂十分向往,所以才有了兩人相約采蘑菇的情節。由于缺乏對蘑菇生長條件的了解,二人并沒有找到心心念念的楊樹蘑菇,反而在途中發現了一棵妖冶的粉紅楊樹,這讓二人既有點害怕又覺得好奇。后來,他們遇到了李哥,帶出了李哥一家的無奈境遇,這個時候對一切充滿好奇的田放竟然哭了。最后我們繼續踏上找蘑菇的征程,可田放不再對好奇的事物那么感興趣了。或許這時候兩個主人公都對事物的一體兩面有了深刻的反思。就像那妖冶的粉紅楊樹一般,美麗中帶著一絲虛假,不就象征著一切美好的事物背后不為人知的一面嗎?
文學與符號
鄭姿靚
蘇珊·朗格認為藝術是情感的符號,是一種特殊符號形式。它將內在生活、情感或生命賦予形式。創造這種表現符號的過程,就是將主觀領域客觀化、對象化的過程。人本身就是一種糾結曖昧的符號,作家們每每試圖解構,卻總是難以言明。
吳祖麗《白琵鷺》刊載于《廣西文學》2020年第7期。講述了女主人公曲靜去小島散心,卻由白琵鷺的文身勾起了關于親情、愛情、成長的回憶與遐想。小說敘述節奏靜水深流,主人公曲靜以逃離的姿態掙脫出她與丈夫呂宗楨滿目瘡痍的婚姻生活,來到一個她精神中的世外桃源,一座生長白琵鷺的小島。在小島上主人公偶遇出身美院,漂泊至此的文身師,看中了文身師所繪的白琵鷺圖案,請她幫自己將白琵鷺的翅膀文在背上。白琵鷺是小說中一個鮮明的符號。文身師所繪的白琵鷺,經常被客人詢問畫的是什么,“他們覺得亂七八糟的”。但曲靜卻能看出“那些黑暗的夢里,帶著她飛翔的翅膀,幾乎跟女人畫的一模一樣”。白琵鷺這一意象,打破了現實與夢境、真實與虛幻之間的敘述空間壁壘,使主人公潛意識里纏繞多年的糾結與渴望凝聚于白琵鷺這一符號之中。白琵鷺的翅膀里蘊含的“飛翔”意義象征自由,而文身這一行為帶來的“刺破”與“結痂”,象征了成長的過程。小說中數次插敘的主人公回憶,關于她父母破碎的婚姻,關于母親的死亡,關于丈夫曾經的迷戀與婚姻后的出軌。跳躍的敘述時空造成了心理描寫中別致的錯位,為主人公復雜曖昧的心理進行細致的鋪墊。引出主人公兒時目睹父母婚姻不幸,目睹母親另有所愛卻被家庭倫理捆綁而殉情,因此她在對愛情的懷疑與渴望中拉扯半生,直至丈夫出軌才發覺自己多年被夢魘糾纏,無所成長;渴望飛翔,卻也同母親一般失去自由。白琵鷺這一符號引入了飛翔意象,與文身的巧妙結合,指證了精神的成長。
楊逸的《豬寵》發表在《福建文學》2020年第7期。講述了未婚“老姑娘”大郝與老姜、丹丹的重組家庭,由寵物豬“雙雙”介入后,愈發搖搖欲墜,直至最后分崩離析。小說題名“豬寵”,本身耐人尋味。因為顯而易見小說中的寵物豬并未被女主人公大郝放在“豬籠”中豢養,而是在19層的140平米公寓中行動自由。由此,小說中的“豬籠”也并非寵物豬的生存環境,而是由寵物豬的自由行動置換了三人重組家庭“人”的生存環境,使人的公寓變為老姜眼中的令人厭惡的“豬籠”。而“豬籠”不止是隱喻由于豬的到來而變得臟亂的公寓環境,也是象征人精神世界的空虛混沌。大郝獨自被“扔”在140平米的公寓中,仿佛被束縛在精神的豬籠中,裝作對生活的困境視而不見,在自我安撫中更加厭棄生活。小說中的寵物豬雙雙是大郝的精神寄托,寄托了她對于愛與被愛的精神滿足。大郝從花鳥魚市中帶回小豬,并在小豬造成她與老姜、與社區鄰居諸多矛盾時也堅決不把豬送走,只是因為小豬“躥上來踩上她的腳,抱住她的腿”這一動作,讓大郝感受到被重視與被需要的溫暖。寵物豬這一符號是大郝關于“愛”的感受的安慰劑,是她從未能得到的執拗幻想。然而諷刺的是,大郝“不摸它這身毛,根本睡不了覺。為它現買一個房子,錢都搭進去了,老姜也不要過了”,她拼盡所有抓住的這根救命稻草,從根本上就是賣豬老板的謊言,就是無法通曉與回應她的虛妄想象。
史益華的《墨雨點》發表于《上海文學》2020年第7期。小說書寫了特殊歷史時期由一只叫做“墨雨點”的鴿子串聯起來的亂世悲歡。小說以少年時期“我”作為敘述者,以孩童的懵懂視角觀照文革時期的歷史大事件,形成了陌生化效果。小說中“戴紅袖章的組織”開展的大辯論是“我”不曾明白的,在這紛繁復雜的世事中,“我”也實在無法理解“竹叔為了什么,父親又是為了什么”。“我”作為亂世的親歷者,卻與歷史背后的深刻內涵邏輯之間拉開了距離,聚焦的則是大歷史中一只鴿子“墨雨點”和小人物竹叔的命運。小說中的鳳凰浜是養鴿的好地方,養鴿的手藝自父親的私塾老師,也是竹叔的父親開始傳承。而陰差陽錯下,一只鴿蛋也成長為我最喜愛的母鴿“墨雨點”。小說中鴿子墨雨點既作為線索串聯起小說情節的跌宕起伏,而它本身又與竹叔的形象命運形成互涉。“墨雨點恨孤獨,但天生聰慧”,“我很擔心墨雨點在成雙成對的世界里,長大后會變成一個多余的角色。而現實是,它以自己的勤奮與聰明成為了整個個群的引領者”。這暗合了竹叔孤獨一人,卻以勤奮的工作承擔起校工的繁雜工作。后來墨雨點在打野食和數次返航飛途中受傷,最后一次為我傳遞消息時被折斷翅膀的羽毛,因傷勢嚴重去世。這也象征了竹叔受盡苦難、起伏漲落的命運,最終為保護“我”和父親不知所蹤。竹叔作為亂世中的小人物,就如同鴿子一般,孤獨、奮斗、掙扎,卻最終被命運的大手撥弄,被歷史的浪潮吞噬。
陳紙《遺失》刊載于《飛天》2020年第7期。小說以“我”在二零一九年末、跨年之際,遺失了裝有一萬六千元年終獎的皮包為中心事件,展開相關敘事。巧妙的是,這一中心事件是由前后許多關于瑣碎日常的講述托舉起來的,而作者用“聲音”這一意象符號來表現瑣碎日常。小說開頭,敘述者“我”表示“二零一九年,對于我來說,似乎是不祥的一年。”“生活中,稀奇古怪的事情越來越多。”其中表達的正是中年人無可逃避的無力感——健康的虧損,婚姻的無聊,工作上難有長進,這些困境正像始終回蕩在“我”耳邊的聲音,使“我”不滿于生活,也不滿于自己。正像索緒爾所言,語言符號聯結的不是事物與名稱,而是概念與聲音形象。生活在“我”的敘述中成為聲音形象,妻子罵人的聲音、我失眠時聽到的種種不知名的聲音,這些瑣碎的聲音淹沒了“我”,卻讓我唯獨找不到自己的聲音。“我”無論面對工作還是家庭生活,總是死氣沉沉,使得“我”自己的聲音無力突圍日常鑄就的囚籠。小說中“我”內心的虛脫感與精神上的囚籠困境,又與病毒肆虐的疫情背景下,人將自己放置于隔離空間之內、口罩之中的社會大環境,形成內外觀照。而丟皮包事件就像打破灰暗、混沌日常的強大外力,在一記重擊之后,“我”對待生活的這層冷淡沉默的外殼反而脫落,那些曾經厭惡的日常中的雜亂聲音反而顯得另有一種溫度。第一人稱敘述使得小說敘述者“我”,以及透過“我”的視角旁觀故事的讀者,無法以“上帝視角”通曉錢包遺失的真相。然而小說的最后,“我”居然愿意為取走錢包的人杜撰一個合理的理由,因為“當妻子與雨停問我最有可能是什么人撿到我的錢包時,我希望是這樣。”我遺失了錢包,但找回了對生活抱有希望的態度,外部糾纏的聲音平靜了,“我”終于發現了自己的聲音。
馬可《摯愛》發表于《文學港》2020年第7期。小說敘述了“我”與朱麗的少女友情與“我”萌動的青春愛情,在一次三人的出游中發生了質變。作家的筆深入人物內心世界,通過插敘回憶,細膩鋪陳出“我”的成長世界——父母婚姻破碎,被雙方遺棄,跟隨衰老的奶奶生活。而“我”的朋友朱麗卻活潑漂亮,家境殷實,追求者眾多。兩個少女的形象本身形成的對照,也是幻想與現實之間的巨大落差。在這種落差中掙扎,并試圖找尋屬于自己的位置,是主人公“我”的心理動機。在“我”與朱麗,以及追求她的雷東田三人的一次短暫出游期間,“我”對雷東田的情感態度就從“不喜歡他”轉變為“暈乎乎的幸福”。由于雷東田陷入濕地需要救助的契機,“我”通過與他的身體接觸而感覺到陌生且奇異的情感。然而“我”所珍視的情感不僅未得到雷東田的回應,且被朱麗調侃,并以“雷東田的求婚”打碎我的幻想。“幻想”是凝結小說主人公“我”心理狀態的象征符號,對不如意現實的回避促使“我”享受陷入不同的幻想中去。“我”正是在幻想中愛上了雷東田,又是在幻想中失去了他。在小說結尾處,打通幻想與現實界限的是“我”奶奶的主治醫生,正是“我”幻想中男朋友的樣子。幻想與現實的打通可以看作小說人物的一次驚醒,驚醒之后,從現有的世界,成長到那個一切都還沒發生但注定會發生的世界。
張惠雯的《良夜》刊載于《湖南文學》2020年第7期。小說細致入微講述了關于“我”的兩個夜晚,一個在尖銳無畏的少女時代,一個在頹喪惶惑的中年。時空的閃回是小說推進的線索。兩個夜晚的時空重疊映照,在“我”細碎的回憶中完成對半生殘酷時光的跨越,完成中年的“我”在這個夜晚與少女時代的對接。在兩種定格的時空場景的遙遙相對中,完成了今昔對比。卻因為同一個人物小安跨越兩層時空的獨特溫柔,在這種殘忍的今昔對比之中,卻為“我”留下了珍貴回憶。作者精準地把握了兩個夜晚中不同時空中“我”的心理狀態,既將少女時代的“我”羞于暴露自己的心意,卻又情不自禁關注傾心之人的糾結情態細膩刻畫出來,又展現了中年時代的“我”歷經滄桑病痛,對生活失望疲倦的情緒。中年的“我”是小說真正的敘述者,在“我”回憶的過程中,少女時代的自己也是“我”的敘述對象。小說的敘述過程,也是現在的“我”對于自我的思索與重建。“時空”作為符號線索,在轉換之中賦予小說蒼涼美好之感,形成一種深沉的慰藉。
本欄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