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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

2020-10-09 10:34:14吳蘋
當代小說 2020年9期

吳蘋

大霧是夜里過來的,從熟睡的人們身后悄無聲息、不留痕跡地包抄。天亮的時候,大霧已經一統天下,朦朧、混沌,一整天,地面上的萬物全都陷在巨大的白色深淵里。才下午四點鐘,馬路上就亮起了燈。燈光透過濃霧,灑下一小片單薄的光影。樓群的下半截隱在霧中,只露出一個個歐式的尖頂。鐳射燈從半空中生出來,打出絢麗的光柱,瞬間又變了顏色。遠遠地聽見人語,卻是不見人影。

“奶奶的,真像在陰間里。”路生說。青翠笑說:“騰云駕霧一般,我怎么感覺像在仙境呢。”建筑工地上的塔吊停了,鋼筋、模板、水泥等物料上不去,連軸轉了大半年的工人們這才暫時卸下鞍韉。鋼筋工青翠和路生兩個去了服裝批發市場,在人群里擠了大半天,給家人買齊了過冬的衣服和鞋襪。夫妻倆下了公交車,大包小包、肩扛手提,正往建筑工地的方向走。“女人就是滿腦子稀奇古怪的想法。”路生看向青翠,青翠的頭發梢上沾著小水珠,臉龐濕潤潤的,倒比平日里多了幾分韻致。路生說:“你今天很像個女人呢。”“難道我以前是個男人嗎?”“差不多。”“唉,也是啊,干建筑的女人有幾個像女人的?”路生將右肩的包裹換到了左肩,攬住了青翠的腰,又將臉貼過來,濕濕的熱氣吹到青翠耳邊,說:“你剛才說起仙境,咱們有些日子沒當神仙了吧……”“一邊去。”青翠推了他一把。路生說:“九個月了。守著自己媳婦竟當了九個月的和尚,奶奶的,這話跟誰說誰信啊?”青翠笑說:“當和尚、尼姑修身養性,長壽。”路生又湊到青翠耳邊,笑說:“今天不要和尚,要神仙!皇帝也可以。”青翠說:“還神仙、皇帝,回那個宿舍做皇帝嗎?”路生停住腳步,一擺手說:“哪能回那兒?今天豁出去了,住賓館!”路生轉回身,拉著青翠往回走。青翠說:“好歹將包裹送回去啊。”路生說:“還送啥?直接去賓館,一刻也耽誤不得。”

從年后離開家到現在,真的九個多月了。九個月來,夫妻倆盡管住在一起,卻一次也沒有親近過。

那個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活動板房里,放了六張床,是上下鋪,住著六對夫妻。每張床無一例外都圍著一塊布,布內是一個二人世界,布外也是。通常的,男人睡上鋪女人睡下鋪,畢竟,有上鋪的床板擋著,下鋪更隱蔽一些。房內鐵絲縱橫交錯,襪子、內褲、毛巾捱捱擠擠地掛在一起,五顏六色、參差不齊。汗臭味兒、腳臭味兒霸道地占領了整個空間。那天,兩個男人穿著短褲光著膀子,將腳丫子擱在床頭護欄上,正天南海北地聊,聊得興起便忘記了旁邊有女人存在,索性講起了葷段子……一時間,仿佛打翻了調料攤子,諸多滋味一起在青翠的胸內翻滾,青翠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轉身跑出屋,蹲在一堆砂子旁“哇哇”地吐起來,早晨在火車站吃的幾個薺菜包子全變成了穢物。幾個男人走過來,站住,一起看著她。

那是青翠到建筑工地的第一天。

路生說不行咱們就租房子住吧。青翠問租房子一月多少錢,路生頓了一下,說在小區里合租三居室的房子,一個月一千六左右的租金,樓層不好的可能還要便宜些。三家平攤一家一月五百元多點,可他們都不愿意租,嫌貴,畢竟出大力的人,掙錢不容易……青翠說那租別的房子呢,路生說這個工地在高新區,周邊沒有那種便宜的平房,除了三居室,還有一種是公寓,公寓月租應該在……一千元左右。青翠沉默了。路生忙說貴就貴吧,掙錢不就是給你和孩子花的嘛。青翠喘了一口氣,說還是……算了吧,一千塊錢,夠大兒子一個月的生活費了。

兩個兒子,大兒子讀高中,小兒子讀初中,想起他們時青翠清醒了許多。男人未必是她的天,可兒子卻是。為了兒子,青翠即便將自己身上的肉一塊塊割下來,也感覺不到疼的。好在同居一室的那幾對夫妻和路生是老工友了,應該是為了照顧青翠,晚上一回到宿舍他們就噤了聲,進進出出時也不再有人衣冠不整了。可是青翠仍然睡不著,心里總有一堆碎屑,在那里飄來蕩去,掃都掃不走的樣子。連續失眠了幾個晚上后,以致于某次在扛鋼筋時兩腿直打晃,差點從高空栽下來。這一嚇,嚇得青翠的思緒徹底剎了車。遮陽傘、連衣裙、玫瑰花、公主房……看看吧,建筑工地上的這些女人們,哪一個做姑娘時沒有過這些想法?這些多余的想法。通常的,這些多余的想法在嫁人那一天就終止了。即便誰腦子里還殘存著一些星星點點的根須,還不是被她們親手剜得一干二凈?!那些東西是纏繞在女人心頭上的菟絲子,留不得的,你不斬它早晚有一天它會吃掉你。

前臺的女孩子正低頭看著手機屏幕,青翠夫妻進了門她還沒有發覺,青翠向她打了聲招呼,女孩子才抬起頭來。青翠問:“住一晚多少錢?”女孩子說:“標準間和大床房都是兩百。”青翠“咝”地吸了一口冷氣,說:“太貴了。”女孩兒說:“都是這個價。”青翠看了路生一眼,轉身往外走,路生只得跟著往外走。青翠出了門就罵:“奶奶的,也太坑人了。”“在省城確實都是這個價。”路生停了一下,又說:“偏僻一些的、條件差些的,也許會便宜點。”“再差也比那個群……宿舍強吧。”“那是肯定的。”路生打開手機,開始搜索附近的賓館。

青翠記得前些年,農閑的時候她去工地上看路生,民工們在建好的房間里用木板釘上門窗當臨時宿舍用。半成品的房子,毛坯,木板門窗,簡陋是簡陋,私密性倒是不錯。只是這幾年那種臨時宿舍已被取消。還有更早的時候,那時青翠和路生剛結婚,兩人還在老家種西瓜,西瓜快成熟時路生在瓜地里搭了窩棚。窩棚用木棍搭起框架,棚頂蓋上稻草,再覆上塑料。四個面的瓜棚,兩面遮光,兩面透風。本來是男人看瓜女人守家的,可是路生偏不讓青翠回去。西瓜賣完了,瓜秧也拔了,路生還常常拉著青翠去瓜棚住。青翠想起她有一個叫蘇影的初中同學,蘇影大學畢業后留在了省城,在這里買了房安了家,不知道她現在在干什么。如果她知道自己大半夜為這事奔跑是不是會笑呢……不想這些了,每個人都有他的日子,別人的日子終歸不是自己的,安心過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理。

轉了五六個賓館,總算在某個角落里找到一家。那家賓館在一棟樓的第十四層,標準間一晚上一百四。登記時才發現兩人的身份證都沒有帶,青翠讓路生回活動板房去拿身份證,自己在這里等著。走廊里很暗,有股怪怪的氣味盤旋來盤旋去,像是霉味,又像是消毒液的氣味。負責登記的女人坐在一個房間的桌子后面,不時地瞟青翠一眼。青翠感覺有些胸悶,走到窗前,想透透氣,推了一下窗戶沒有推動,只得返回來。有腳步從通道的暗處慢慢走過來,走到離青翠不遠的地方,停住了。是個老男人。那人站在那里對青翠笑了一下,慢慢蹭過來。到了青翠近前,他又笑了一下,說:“妹子,一起坐會兒吧。”青翠沒理他,轉身想走,他跟了過來,說:“別走啊,說會兒話唄,其它的事好商量……”

青翠轉身向后跑去,跑了幾步才發現方向錯了,她等不及電梯了,直接從樓梯跑了下去。

清晨,青翠剛一打開房門,喘著白氣的濃霧猝不及防地撲了上來。青翠后退了一步,將門重新關上了。霧氣太重了,屋內的衣服和被子很容易泛潮。青翠正準備回轉身的時候,一個男人抱著小腹從里面躥出來,不小心撞到了她身上,連話都沒顧得說就跑了出去。從外面返回時,那男人對青翠笑說:“嫂子,不好意思啊,剛才急著上廁所。”青翠也笑說:“咋不尿褲子里。”那男人嘿嘿笑著,打量了一下青翠,說:“嫂子,這工地上的伙食也不咋地,我咋發現你的腰身反而粗了呢?不會是里面揣上了什么吧?”青翠說:“揣上你啦。”路生還在上鋪躺著,青翠推了推他,說:“起來啦。”“起來干什么,還是大霧,今天又干不成活了。”路生翻了個身,臉朝向里繼續睡。青翠知道他還在生氣。

半夜里,青翠醒來感覺有些口渴,開水壺在窗臺下面的木板上放著,她卻懶得下去倒水。過了一會兒,身體里似乎冒出一股小火苗,小火苗在她身體里到處亂竄,搞得她有些心煩意亂。之前每天晚上收工后,吃過飯洗漱完畢,她將自己往床上一撂,不到一刻鐘便睡死過去了。看來人是真不能閑下來。周圍的鼾聲此起彼伏,高一聲,低一聲,有的還拖著長長的哨音。就當是火車臥鋪吧,火車臥鋪不就是睡覺的嘛,只是睡覺。這么想的時候,那些小火苗漸漸熄滅了。她快要睡著的時候,聽見上鋪有了動靜,是路生爬了下來,路生掀開布簾就往她身邊擠。她沒有動彈,路生的手開始往她的上衣里鉆,她抓住了那只手。盡管平日里有布簾擋著,她一直也都是穿著衣服睡覺,不為別的,只為夜里上廁所方便一些。路生的另一只手又伸了過來,她在他胳膊上擰了一下。應該是擰疼了,她聽到路生 “咝咝”地吸了兩口冷氣。兩人僵持了片刻,路生爬回了上鋪。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將就的。她想。

青翠從床底下拖出自己的紙箱,紙箱里有她的乳液和BB霜,盒子上沾了一些灰塵。她用濕布將那些灰塵擦掉,拿著化妝品鉆進自己的床鋪內。小鏡子掛在床頭的墻壁上,許久沒照鏡子的緣故,鏡子里的那張臉讓她感到有些陌生,眼角有了魚尾紋,顴骨上出現了兩塊淡淡的色斑。她記得有幾年村里的年輕小伙子看見她就唱歌,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細細地涂了乳液,再拍上一層BB霜,顴骨上特地多拍了一些。她將頭發梳成一個馬尾,再扯下一綹劉海遮住鬢角的幾絲白發。

她下了床拍了拍上鋪路生的腿,笑說:“你在這里躺著吧,我出去逛逛,回來時給你捎一支糖葫蘆。”

大霧濃如乳汁,她在大霧中穿行。身前身后的汽車都亮著霧燈,慢吞吞地走著。房屋和樹木依舊懸在半空中,若隱若現。這讓她想到海市蜃樓。以前看過一個故事:一個人在沙漠中行走,走得饑渴難耐,后來他看到了海市蜃樓,有大海、帆船和島嶼等,看到這些后,那個人就死了……“呸!呸!大清早怎么想起了這個?”

走到一家電影院門口,電影正在散場,人聲喧嘩,倏忽之間又銷聲匿跡。要不要進去看一場?她在電影院門口徘徊了一會兒,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

她走進一座商廈,見到漂亮衣服便佯裝察看布料質地,每件都看上一陣子,從上到下地打量。營業員過來跟她打招呼時,她總是笑笑離開。在一個大鏡子前,她望著鏡中的女人:身上是咖啡色的舊大衣,大衣上有幾道折痕,一看就是從箱子里才拿出來的。盡管打了粉底,仍沒有遮住那黑紅的膚色。早晨那個小子說得沒錯,腰身果然粗壯了一些。別人下力都會瘦,自己反而壯了。在工地上干活多,飯量也增加,變壯也是情理之中的。要不要跟城里女人一樣減減肥?回家過年時別再壯成一頭牛。她思忖了片刻,覺得真不能減肥,減了肥怎么能扛得動鋼筋?減了肥每天怎么能堅持下來十三個小時?她轉了一陣子,感覺心里空空的,很想找個人說說話。在這個城市里除了那幫工友,就只有蘇影是她認識的。她記下蘇影的手機號有十多年了,那次在老家無意間邂逅了蘇影,蘇影當時剛在省城找了工作,給她留了手機號,說哪天去省城讓她去家里玩。當時她還沒有手機,出于禮貌將號碼記在了紙上,后來轉存到手機通訊錄里。十年來她一次也沒打過。她從手機里翻出蘇影的號碼,手指點在那個名字上,目光盯著綠色的撥出鍵,盯了一會兒,又把手機放進了衣袋里。

商場里開著暖氣,加上夜里沒睡好覺,她覺得有些困倦。前面有條長椅,她坐了下來。似睡非睡的時候,她看到一個女人,很年輕很漂亮的一個女人,在春天的花叢中放風箏。是一只蝴蝶風箏,風箏明艷絢麗,翅膀上帶著紅色的圓點。女人脖子上系著一條絲巾,絲巾很長,杏花花瓣的顏色,那長長的絲巾在春天的風里飄啊,飄啊,像一朵云。她都看呆了。突然,起了一陣大風,風愈刮愈烈,那個系絲巾的女人被卷在風中,瞬間沒了蹤影……

青翠一下子醒了。長絲巾、杏花花瓣的顏色……

她站起來準備回去的時候,看到了一樣東西。一條杏花花瓣顏色的長絲巾,正系在塑料模特的脖子上。絲巾的兩端有鳳凰刺繡,飄逸又雅致。她問營業員:“多少錢?”營業員說:“吊牌上有價格。”“哦,兩百六。能便宜點嗎?”營業員說:“不還價的。”她說:“是貴了些。”“姐,這可是真絲的,上面還有刺繡。”好東西就是不一樣,托在手里又順又滑,仿佛一不小心就會從指縫里流走。她將絲巾捧在手里看了一陣子,才放回原處。她扭頭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它兩眼。

兩百六,夠給兒子買件棉襖了。

絲巾,杏花花瓣的顏色……她再次坐回到剛才的長椅上,屁股剛挨著椅子,手機就響了起來。

眼前的蘇影比以前高了、苗條了,臉也白了許多。如果不是蘇影叫她的名字,青翠實在不敢相信這個時尚的女人是昔日的同學。初中時,青翠和蘇影的課桌只隔著一條過道,兩人還住在同一間宿舍,關系不錯。蘇影比青翠的成績好,中考時蘇影考上了高中,青翠落榜后回家種田。兩人的距離拉開了,關系自然也疏遠了。轉眼十幾年過去了,蘇影更像蘇影,以前的青翠卻已不復存在。蘇影拉著青翠的手,嗔怪道:“你看,你來了這么長時間也不給我打電話,真是拿我當外人了。”青翠笑說:“你那么忙,我又沒什么事。剛才把手機放兜里時可能沒有鎖屏,無意中撥出了你的電話。”“你早該跟我聯系的。”蘇影說:“想想那時候可真好。那時你是班里的美人,記得那次班里有個混子給你寫了一封情書,把你都嚇哭了,晚上我們幾個還在宿舍里幫你出謀劃策呢。這時間過得可真快。”青翠笑說:“我現在都成半截老太太了,可不敢提當年的事啦。”青翠看了看兩人握在一起的手,涇渭分明的兩只手。蘇影的手修長、細膩、白嫩,泛著光澤,指甲修得像杏仁一樣。一不小心,人的生活就被自己的手泄了密。這讓青翠有些自慚形穢,她想把自己的手抽出來,無奈蘇影握得很緊。

蘇影拉著青翠走進一家餐廳,兩人要了一個雅座。蘇影讓青翠點菜,青翠點了兩個青菜,說:“夠了,可以了。”“兩個咋行?”蘇影不顧青翠阻攔,又點了幾個菜,要了一瓶紅酒。席間兩人說起各自的工作。蘇影就勸青翠換一個輕松的工作,青翠說:“你看,我這樣的哪敢想什么輕松的工作,能掙到錢就行。”蘇影笑:“你倒知足。”“也有不如意的地方,單單那個集體宿舍……”青翠說到這里住了口,后悔自己不該說漏嘴。她想把這個話題岔開,偏偏蘇影一直刨根問底,她只得接著說下去。

蘇影又拉住青翠放在桌面上的手,說:“真苦了你了。如果我早點碰到你,也不會讓你住在那種地方。我妹妹那里有一套閑置房子,原打算賣的,我媽不讓賣,你們先搬過去住著吧。”“那怎么可以?”“閑著也是閑著,就當幫我家看房子了。”“就算租吧,按月給錢。”“這話可就見外了。你們先住著,太長時間我不敢保證,半年之內應該不會賣的。”

那是一個叫玫瑰園的小區,蘇影刷了門禁卡帶著青翠走進去。在霧中隱約能看到小區里假山幢幢、流水淙淙。兩人進了單元門,乘電梯到了十五樓。走到門口時,蘇影說:“這房子有一陣子不住人了,里面有些亂,你在這里等著,我先進去收拾一下。”蘇影打開房門走進去,青翠站在樓道里,看著外面大霧彌漫,心里除了興奮、緊張、不安,還生出一絲想探究的欲望。三十六歲,單身,中學的生物老師,每到寒暑假就出去采集標本,有時候走一兩個月才回來。這個房子的主人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蘇影從里面走出來,示意青翠進去。青翠一只腳邁進去后再也不敢動了。這哪兒是客廳?簡直是花房。到處是綠植,暖白色的家具倒成了點綴。玄關處,白鶴芋伸著寬大的葉片在招手致意。綠蘿從間廳柜上瀑布般傾瀉而下,干枝梅在常春藤枝葉間探頭探腦,幾個鐵藝花架上更是葳蕤一片。深深淺淺的綠意俯拾皆是、恣意流淌。“她愛花如命,這束干枝梅還是她跑到內蒙古大草原采的,那次差點被狼叼走。”蘇影嘆了口氣,說:“后來,她又一個人跑到天山,爬到三千多米的雪線上,只為了看雪蓮花……”“唉,不說她了。”蘇影說:“她不在的時候,都是我過來幫她澆花,年前我工作比較忙,給花澆水的事就拜托你了。”青翠說:“沒說的。”蘇影打開客臥的門,說:“你在這個房間住吧。另外兩個房間放著她的東西,里面很亂。”蘇影從衣櫥里抱出被子,青翠忙說:“還是用我自己的吧,別給人家搞臟了。”“沒事,你用吧。”蘇影跟青翠說了打理花的各種注意事項,然后將房門鑰匙交給了青翠。走到門口,蘇影又回頭交代了一句:“青翠,別忘了,澆花一定要用曬過的水。”

蘇影走后,青翠在床邊坐了一陣子,確定了這件事是真的。看來,蘇影不只是在幫自己,同時也找了一個免費的花匠。好在那些花也不難打理,而且這么漂亮的房子人家又沒收自己一分錢,怎么說都得感謝人家。青翠想到此,開始抹桌子擦地,完畢后,又用干凈濕布將那些綠植的葉子擦了一遍。經過清潔后,房間里窗明幾凈,到處充盈著植物的清甜之氣。打掃完了客廳和客臥,輪到主臥和書房,青翠推了推門,門上了鎖。她只得回到客臥,坐在那里琢磨蘇影的妹妹,這個人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很想見見她的廬山真面目。但是青翠又不想她早日出現,不然自己又要回到工地宿舍了。

她結束了自己的胡思亂想,起身鎖上門往外走。得回去告訴路生一聲。

“我先把衣服和被褥帶一部分過去,順便打掃一下衛生。你也把你自己的東西收拾收拾,準備搬過去。”青翠跟路生說。路生和他們幾個正在打牌,看得出來,他在強忍著內心的激動,沒抬頭,只嗯了一聲。“嫂子,要去住大別墅了?”有人跟她開玩笑,青翠笑說:“哪有,就是幫人家看幾天房子。”

洗了個熱水澡,青翠擦著濕頭發時又想起了蘇影的妹妹。對面那兩個房間門緊閉著,窺探的欲望一直蠢蠢欲動,終于按捺不住。電視柜抽屜里放著剪刀、遙控器等雜物,茶幾抽屜里是玫瑰、菊花等幾樣花茶,間廳柜的抽屜里也找了,都沒有,鎖匙能放哪兒呢?莫非讓蘇影拿走了?青翠拉開沙發扶手的小抽屜,上面的抽屜里是幾樣常備藥品,下面那個抽屜躺著一串鑰匙。“我只是好奇,我真的沒有別的想法。”拿鑰匙試開房門時青翠一直在安慰自己。主臥的門鎖“咝咝”轉動著,“啪”一下開了。粉色的壁紙、暖白色的美式梳妝臺、暖白色的美式大床,臥室很雅致。梳妝臺的小抽屜里有一把木梳和一只蜻蜓飾品。青翠將綁好的頭發解開,對著鏡子用那把木梳重新梳了一遍。蜻蜓飾品的翅膀是綠色的,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晶瑩剔透,一摸似乎能融化的樣子。是枚胸針。青翠將蜻蜓放在頭發上欣賞了片刻,又將蜻蜓別在自己舊大衣的翻領上,再次攬鏡自照,真有點城里人的味道了。

青翠在鏡子前看了一陣子,才將木梳和胸針放回原處,然后從主臥退出來,用手里的那串鑰匙依次去開書房的門。門開了:

——蝴蝶。

一屋子的蝴蝶。或靜立枝頭,或起舞于花叢,或展翅欲飛,五彩斑瓓,栩栩如生。蝴蝶照片在玻璃鏡框內,掛滿了三面墻。鳳蝶、粉蝶、斑蝶、絹蝶……每個鏡框的右下角都標著蝴蝶的品種及拍攝時間。另一面墻是一個大書櫥。書櫥的上半部拉著天藍色的金絲絨帷幔,青翠緩緩拉開帷幔,吸了一口氣:書櫥最頂端的一格,立著一個相框,黑色邊框,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女人,長發,容貌清麗,眼神干凈,微抿著的嘴唇露出一絲倔強。相框上方用黑紗打了一個結,仿佛落在女人頭發上的黑蝴蝶。

過了這樣一個特別的晚上后,霧終于全散了。外面的馬路上,高樓大廈,行人車輛,一切又清晰如初。昨天去的那個商廈此時卷簾門緊閉,他們應該還沒有上班。青翠想起那條長絲巾,昨晚又夢到了那個女人,還有蝴蝶,真正的蝴蝶。如果那條絲巾沒有被人買走,晚上下了班,還是去買下它吧。

經過一個十字路口,青翠看到有人在燒紙錢,紙錢中夾著一些棉絮。哦,原來今天是寒衣節。唉,城里人也是可憐,連故鄉都回不去,他們的故鄉只有寒衣節時的十字路口了。自己寄居在這個城市里現在看來也沒有什么不好,至少有家可以回的。

“嫂子,昨晚住大別墅有沒有做個好夢?”到達工地時,大家伙已經吃完飯,準備去刷碗筷了,那個叫大剛的小子湊了過來,跟她調侃道。“做了,夢見你媳婦又給你生了個大胖兒子,你請我們大家喝喜酒呢。”

匆匆吃了飯,換上工作服,戴好安全帽,將挎包里的鉛絲鉤、小扳手等工具再檢查一遍,這是每天開工前必須要做的工作。今天有些風,坐在升降機上感覺搖搖晃晃的。升降機停在十八樓,站在未竣工的新樓上能看到昨晚住的玫瑰園。干枝梅、蝴蝶、長絲巾、杏花花瓣的顏色……晚上下班后一定把那條長絲巾買下來。“哎喲——”一不小心鐵絲扎到了手指上,她摘下手套,看到手指上冒出了血珠,她吹了吹傷處,用牙齒咬了一下,不再滲血了。她盯著自己那雙手發起了呆。“你在干什么呢?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路生在那邊喊她。她猛地醒過神來,加快了手里的動作。

蝴蝶……花兒……總有一天,會有一個女子,長了一雙白嫩的手,在春天的花園里放風箏。那個人也許是她的兒媳……總有那么一天……不想了,多余的想法是菟絲子,不敢留,得清除……

一只蝴蝶,彩色的蝴蝶,在腳手架邊翩翩地飛。這都十月天了,怎么還有蝴蝶?那只蝴蝶從腳手架邊飛了過來,在她頭頂上盤旋著。藍色的翅膀、黑色的花紋、黃色的斑點,主翅上連著小巧的綴翅,是一只鳳尾蝶。鳳尾蝶繞著她飛了一圈后,又回到了腳手架邊。她站起來,走到腳手架邊,慢慢向那只鳳尾蝶靠近,到了跟前,她伸出雙手。

蝴蝶在她掌心起舞時,她聽到了路生悲慟的呼喊……

責任編輯:王玉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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