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珍珍 付天海
摘要:成書于戰國時期的《莊子》是一部凝練了道家代表人物莊子及其后學對天地、生死、人倫等方面看法的恢宏巨著,其中包含著莊子對“語言能否表達世界”這一語言學界基本問題的獨到觀點。作為德國漢學家長久以來的研究重要典籍之一,譯者在傳達《莊子》哲學性語言時采用何種翻譯方法對于此書的譯介效果有著極大的影響。基于此,選取著名德國漢學家衛禮賢的《莊子》德語譯本,在總結莊子語言觀的基礎上,分析其德語譯文是否正確傳遞了其內涵。
關鍵詞:《莊子》 語言觀 衛禮賢 德譯本
中圖分類號:I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20)16-0109-02
成書于戰國時期的《莊子》與《老子》《周易》合稱“三玄”,由莊子及其后學合著而成,是一部兼具文學性和哲學性的道家巨著。由于莊子文章構思巧妙,想象奇特,善用寓言隱晦表達思想;因此翻譯有哲學性的莊子語言觀時,需要進行文言文—半白話文—德語的多重語碼轉換,且需讀懂莊子話語的“言外之意”。譯者能否在正確理解莊子語言觀的基礎上翻譯,對莊子思想在德國的譯介效果有著決定性的作用。
一、衛禮賢與《莊子》——嘔心瀝血,終成譯文
衛禮賢版《莊子》于1912年由耶拿奧根·迪特里希出版社出版,全書300頁。該譯本是《莊子》一書首次由中文直接翻譯為德語。在該書前言中,衛禮賢說:儒家學說在各個方面均已有注解,道家思想卻是空白。評論家們只是為了紀念道家思想的誕生而不斷去重復創造,并沒有完成對應語法上或語文學上的注解材料。甚至有人說,不理解莊子一言半句的真正含義也無關緊要。對于母語并非漢語的衛禮賢而言,這種說法顯然不利于翻譯。他表示,處理棘手的文字時,他求助了當時對《莊子》研究頗深的中國學者,但對莊子思想的翻譯只能依照自己的理解。在翻譯過程中,衛禮賢受限于傳教士身份,譯本難免有較濃厚的宗教特色。他指出,在翻譯人名時,除去史書中有記載的名人之外,其他人名均轉化為德國讀者易懂的稱呼方式。在結構上,衛禮賢對《莊子》進行了大膽的切分和重編,因此譯文并非全譯本,而譯本在結構劃分上長久以來飽受后世的詬病。但從接受美學的視角看,衛禮賢的《莊子》譯本首次實現了中德直接翻譯,擁有廣大的受眾,后被出版社不斷再版,影響了布萊希特、黑塞等德國知名作家。因此,衛禮賢的《莊子》譯本無論從翻譯方法還是結構劃分上都具有較重要的研究價值。
二、莊子的語言觀及德譯文——言不盡意,得意忘言
1.“言”與“意”——言不盡意
在《齊物論》中,莊子點明了語言特征,即任意性和主觀性,但是無論是佛家注釋佛理,還是道家傳承思想,仍需借助語言。莊子并未徹底消極否定語言存在的必要性,而是進一步闡明語言表達的局限。在《莊子·外篇·秋水》中,莊子借北海之口說道:
(1)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1]410
與之對應的譯文為:
Worüber man daher reden kann,das ist das grobe Ding;worüber man sich besinnen kann,das ist das feine Ding.[2]127
首句“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譯為“可以用言語來談論的東西,是事物粗淺的外在表象”。其中“粗”意為“粗淺的外在”,對這個字的正確理解奠定了整句話的基調。接著第二句“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與上句形成對稱,意為“可以用心意來傳告的東西,則是事物精細的內在實質”,在此即體現了莊子語言觀的第二個觀點,即語言表達的局限性。莊子對于語言表達局限性的表述在藝術與生活中同樣能得到印證。杜甫千古流傳的詩句“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描述了詩人夢會亡妻,十年生死相隔卻無法用言語表達深情,兩兩對視只能用心去體會。
在分析這兩句的德語譯文時,需要注重三點。首先,譯者采用了兩個“worüber man...,das ist...”并列句式,與原文相對應且便于讀者理解。但是譯者在動詞選擇上還需進一步考量。“言論”“意致”在中文中分別代表“語言表達”和“內心感悟”,衛禮賢分別選用reden和besinnen兩個德語動詞。前者并無不妥,具體含義已于上文分析過。反之,“sich besinnen”在德語使用中偏向“思考、思索”,與“意致”含義相去甚遠,從意義對等角度出發不符合莊子意圖表達的語言觀。最后,在兩個后半句的德語表達上,譯者顯然并未完全參透原句的奧秘。原文中的“粗”“精”雖為二元對立概念,但并不是“粗糙”和“精細”的意思,而是指事物的表層和事物的內涵。譯者將其直接意為“grob(粗糙的)”和“fein(精細的)”顯然不恰當,屬于誤譯。讀者在閱讀此語段時,可能由于譯者的表述不當而錯誤理解莊子語言觀。
2.言、意與道——道不可言
在論述語言觀的基礎,即著名的“言意之辨”后,莊子將其語言思想提升到了更高的層次——道。既然語言有局限性和非天然性,那么“道”與語言表達之間有著何種聯系呢?
(2)視之無形,聽之無聲,于人論者,謂之冥冥,因此論道而非道也。[1]557
與之對應譯文為:
Man schaut nach ihm,und er hat keine Form; man horcht auf ihn,und er gibt keinen Laut.Wenn man mit den Menschen von ihm redet,nennt man ihn geheimnisvoll und dunkel.Der SINN,von dem man reden kann,ist nicht der SINN.[2]104
在這句話中,“道”的特性被一一闡明。“視之無形,聽之無聲”即是真正的道具有的特征。人的肉眼分辨不出來真正的道,因為它沒有形體。人的耳朵也聽不出來真正的道,因為它沒有聲音。承接下句“于人論者,謂之冥冥”,對于人們平常談論的道,可以說是昏昧而又晦暗。在莊子看來,“道”只能被感悟,而不能被表達。道家另外一位泰斗——老子的名言“道可道,非常道”,便可視作莊子對道體悟的濫觴[3];因此,最后一句“因此論道而非道也”不妨視作這一個語段的結語。正是因為道無形無聲,因此人們加以談論的所謂“道”,都不是真正的“道”。
在譯文中值得注意的是,與其他多個譯本直接將“道”表述為漢語拼音“Dao”以保留其異質性不同,衛禮賢在此處將“道”譯為“SINN(意義,內涵)”。雖然在現代語文中,“道”和“意”看似相差甚遠,但縱觀《莊子》一書,不難發現在多處莊子都將所謂的“意”幾乎等同于“道”。另有觀點認為,兩者之間有區分,“意”可指人對道的終極追問和體驗[4]。總之,“意”與“道”之分學界尚有爭議,在這里不妨根據上下語境體會所指,用“SINN”來翻譯“道”也未嘗不可。前兩句與最后一句譯文均與原文對仗工整,遵從原文意義。在“為人論者,謂之冥冥”中,“冥冥”在此意為“愚昧無知,昏昧”,譯文中,作者仿佛禁錮于表面含義逐詞翻譯,動詞“謂”理解為命名而選擇nennen一詞,形容詞geheimnisvoll和dunkel運用并不妥帖,只表示出神秘和昏暗,并未傳遞出作者否定以言得道的意味。
3.走出語言困境——得意忘言
在通讀《莊子》全篇后,不難總結出莊子語言觀的大體思想,即語言具有局限性,不能表達出“意”和“道”,且有主觀隨意性。其實將莊子的這種語言觀擴展到翻譯研究時,依然會發現譯者面臨的千古難題。不管是認為翻譯是對原作的再創造還是認為翻譯只是無止境地闡釋循環,譯者同樣都面臨著采用何種翻譯方法的語言困境。在《莊子·外物》中,莊子借喻他物,對如何走出語言困境這一問題提出了獨到的見解。
(3)荃者因此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因此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因此在意,得意而忘言。[1]701
與之對應的譯文為:
Fischreusen sind da um der Fische willen; hat man die Fische,so vergisst man die Reusen.Hasennetze sind da um der Hasen willen; hat man die Hasen,so vergisst man die Netze.Worte sind da um der Gedanken willen; hat man den Gedanken,so vergisst man die Worte.[2]189
在這段話中,莊子首先舉出捕魚和捉兔兩個常見的例子。雖然在現代漢語中“得魚忘筌”多被理解為成功之后就忘記了原來依靠的東西;但是追根溯源,莊子的原意則是強調達到既定目標,選擇什么樣的手段并不重要[5]。從翻譯學角度來理解,就可清晰明了地理解莊子的語言觀。譯者在翻譯時最重要的是盡力傳遞原文內涵、表達作者思想,但是往往會陷入選擇何種翻譯策略的兩難境地。學界關于例如“歸化”“異化”何種策略較優的觀點爭論不休。但在莊子看來,二者都只不過是為了“得意”運用的工具,結合實景情況選擇適當方法即可,并沒有優劣可分,因為所有策略方法只是通往“道”和“意”的路。路的盡頭是什么遠比選擇哪條道路要重要。
原文中三段并列的句式由表及里、依次遞進地表達了莊子“得意忘言”的中心思想,這種對稱性也被衛禮賢的譯文繼承,在句式上都統一采用“etw.sind da um etws willen; hat man etw,so vergisst man etw”,簡潔明了地闡明了原文含義。上文分析了譯者用“SINN”翻譯“道”的原因,那么在需要引起注意的是當原文中出現“意”時,譯者卻選用“Gedanken(思想)”來表達。由此可見,衛禮賢理解的“意”仍然是停留在人腦層面的,是每個人的主體思想,而不是代表事物普遍的特征和變化的規律。
三、結語
縱觀衛禮賢的譯文可知,其用詞、編纂等方面處處感受到宗教的影響,這與他傳教士的身份有極大的關聯。因此在面對極具中國傳統文化特色的事物或比喻時,衛禮賢傾向于在本國文化或是基督教中尋找相似意象替代,這樣的取舍更有利于德語區讀者的理解接受。在關于莊子語言觀的翻譯上,衛禮賢在詞語和句式的選擇上字斟句酌,能夠較好地將原文內涵傳遞到德語中。但是在一些中國學界尚有爭議的字詞翻譯,例如“意”“道”等,還值得推敲,且在對某些文言文的理解上拘泥于字面含義,造成了原意的缺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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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魏禮賢.莊子南華真經[M].DIEDERICHS,1912.
[3]潘世東.語言哲學視野下的莊子和德里達之比較[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12(1):87-90.
[4]趙奎英.“道不可言”與“境生象外”:莊子語言哲學及其對意境論的影響[J].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43(3):15-21.
[5]刁生虎.語言:困境與解脫:莊子的語言哲學[J].中州學刊,2002,14(1):150-153.
責任編輯:趙世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