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敏
摘 要:老舍小說以獨特的文化視角,深刻剖析了轉型期中國市民社會。本文以《四世同堂》為例,從日常生活價值挖掘、“私人利己主義”的審視和傳統市民文化現代轉型的探求三個方面分析,在呈現小說對市民文化現象揭示的同時,探討老舍的現代市民社會與市民文化建構思路。
關鍵詞:現代性;市民社會;市民文化
一、引言
現代市民社會的建立與完善是現代性追求的重要一翼,而作為中國現代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現代市民文化則一直以來都是學界探討的核心之一。在這一意義上,老舍小說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建構視角。從1925年《老張的哲學》到1961年《正紅旗下》,老舍對轉型期的中國市民文化做出了深刻的剖析與反思,并嘗試在重建社會與國家關系的基礎上構建現代市民社會與市民文化。
二、現代市民文化審視視角
從學術界普遍的認同來看,現代社會是一個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相互分離而又良性互動的結構體,在市民社會中,個人性得到充分表達。而市民文化則是一種高揚個人主體性和特殊性的文化[1]。然而,梁漱溟在《中國文化要義》中指出,中國社會與國家不像西方那樣分別對立,中國國家與社會界限不清,“國家消融在社會里面,社會與國家相混融”[2]。20世紀中國市民社會及文化在封建文化、西方文化與殖民文化的多重擠壓下并沒有達到西方的自主與自制。老舍站在文化的立場,對轉型期北京市民文化進行現代反思,用現代精神引導市民階層向現代化方向轉化,簡而言之,“現代”是他表現市民生態的一個基本的落腳點。
《四世同堂》是老舍表現北京市民生活的長篇巨制。作品選取西城小羊圈胡同作為城市的縮影,塑造了祁老太爺家、錢吟默家、冠曉荷家等周圍幾十戶家庭一系列性格鮮活的市民群像。不同于同時期其他表現戰爭的小說,作品并沒有將重點放在戰爭場面和侵略者的罪行的描寫上,而是著重挖掘老北京市民的內心,展現他們的日常生活狀態和人生體悟,并進而審視和反思北京市民文化,在揭示北京市民文化的同時,嘗試提出自己的現代市民社會建構設想。
三、《四世同堂》的市民文化審視
(一)日常生活價值的挖掘
在五四新文學中,日常生活由于其固有的瑣屑和平庸不符合精英話語對“理想”與“啟蒙”的追求和探尋,其價值和意義一直被遮蔽、刪減乃至于取消。而老舍從自己的切身體會出發,挖掘平民百姓日常生活,展現他們對苦難的承受和在主動對抗命運和消解苦難的過程中所爆發出來的不可摧折的生存精神。
《四世同堂》走進抗戰時期的北平市民空間,呈現出眾多人物的文化心態與生活形態。祁老太爺象征市民生活的厚度。面對戰爭,“他什么也不怕”,“他是“安分守己的公民,只求消消停停的過著不至于愁吃愁穿的日子。即使趕上兵荒馬亂,他也自有辦法:最值得說的是他的家老存著全家夠吃三個月的糧食與咸菜。這樣,即使炮彈在空中飛,兵在街上亂跑,他也會關上大門,再用裝滿石頭的破缸頂上,便足以消災避難”。在他心里,沒什么民族國家大義,更沒想過會家破人亡。除了祁老太爺,小羊圈胡同馬寡婦也這么想的:“咱們還是老老實實的過日子,別惹事!反正天下總會有太平了的時候!”[3]正是這種對日常生活堅守的生活意志,祁老太爺和小羊圈胡同平民們成了整個民族存在的“根”。
韻梅是一個“宜室宜家”的傳統女性。她掌管全家人的衣食住行,是整個家庭生活的實際維持者。她疼愛丈夫、養育兒女、侍奉公婆與祖父。在祁老太爺的囑托下,她儲備糧食、咸菜,想盡辦法讓全家人能在戰亂中生存下來;她體貼丈夫,自己承受著整個家庭的壓力;她保護小順兒,不讓他被別人欺負。韻梅的行為展現了中國傳統婦女以日常生活的維持為自身全部要義的生活哲學。
加謬說,在一個人對生命的依戀之中,有著比世界上任何苦難都更強大的東西?!端氖劳谩冯m然展現了抗日戰爭的整個過程,但著力表現的是老北京市民的世俗生活,在柴米油鹽、家長里短中展現他們的處世之方。這些普通的市民無法把握時代的更迭和命運的變幻,卻可以把握自己的日常生活。正是在日常生活中表現出來的富有韌性的堅持,使得他們克服了各種苦難頑強地生存了下來。在這里,普通市民的生存精神在作家人文情懷的觀照之下,噴發出質樸、強悍的生命氣性,超越了民間生存的粗鄙表象煥發出耀眼的光華。
(二)“私人利己主義”的審視
馬克思指出,市民社會是一個“個人的十足的屈從性和非人性”的領域,在這里,個人將自己的世俗化、對象化的存在物——財產、商品、利益等,當作自己的本質與自由,并在追逐利益的過程中收獲嗜血般的快感[4]。
祁家二孫媳婦“一天老長在北海、東安市場和——什么電影院”,得了個綽號“胖菊子”。上海淪陷,她第一反應是自己還沒逛過;丈夫被免職,她立馬投入另一個漢奸的懷抱;憑借著藍東陽,她當上妓女所長大肆撈取錢財;而當藍東陽下臺后,她又把他一腳踢掉。胖菊子人生的唯一追求就是物質享受。為此,她失去了任何廉恥與道德之心。
冠曉荷、大赤包之流是《四世同堂》“狐貍”“瘋狗”和“蒼蠅”一類人的代表。他們不僅有著對物質利益的絕對追求,更為突出的是不顧民族尊嚴,當日本侵略者的漢奸、走狗。大赤包為了謀求物質生活的富足與享受,把握日軍入城的契機,不惜與日寇同流合污;為了利用藍東陽,她不惜用自己的女兒招弟去勾引;為了討好日本人,冠曉荷告發錢先生,致其入獄,并遭受嚴刑毒打;為了讓大赤包當上妓女檢查所的所長,他邀請警察局特高科科長李空山吃飯,并將自己的女兒高弟許給他。這些人在對物質享樂的追求過程中已喪失最基本的人格,是個人享受生活哲學的極端演繹。
對物質享樂和個人利益的追求本是市民文化的一部分,它的存在見出其生活的純正味。然而,這種“私人利己主義”一旦和民族尊嚴聯系到一起就失去了生活哲學的欲望氣息。對于這類人,老舍在并沒有正面去寫他們對民族的危害,而是集中展現他們極端追求物質利益和個人享樂的日常生活形態。老舍沒有為傳達思想、意念而將“生活”扭曲化,而是透過戰爭語境,呈現轉型期中國市民社會復雜多元的生活形態。
(三)傳統市民文化現代轉型的探求
作為一個深諳北京傳統文化,又有國外經歷的作家,老舍對傳統市民文化現代化進程的復雜性有著清醒的認識。嚴格意義上講,中國傳統都市文化基本上還是傳統鄉村文化的延伸。鴉片戰爭以來,閉關鎖國的狀態被打破,外國經濟和文化蜂擁而至,現代工業文明得到發展;在“民主”和“科學”兩面大旗的張揚下,新文化運動促進了國人思想觀念的轉變。20世紀30、40年代的老北京已有了現代資本主義都市的元素,新的生活方式應時應勢而生。這種轉變對于世代生活在這里,并保持了幾千年傳統生活狀態的市民們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挑戰,并使他們感到迷惘。如何應對這場社會轉型,老舍記錄下了這一時期的市民文化心態,并傳達出自己對市民文化現代轉型的探索。
錢默吟是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塑造的現代理想市民的典型,他的轉變代表了老舍在現代市民文化建構中的思想與路徑——在自身的文化體系中尋求新生。
戰爭爆發前,和傳統老派市民一樣,錢默吟關心古詩、菊花和自己泡的茵陳酒,對國事與民族前途漠不關心。他少與鄰居往來,與世無爭、淡然寡言,是胡同中特殊的存在。然而,當戰爭襲來,面對著國破家亡的慘烈,錢默吟展現了激進式的轉變。他否認讀書的價值,宣揚武力。他說:“在這年月,有金三爺的身體比有咱這一肚子書強得太多了,三個讀書的也比不上一個能打仗的!”“和日本人講理,等于對一條狗講唐詩;只有把刀子刺進他們的心窩,他們或者才明白別人并不都是狗與奴才。”他甚至敢于與日本侵略者正面對抗,用手榴彈炸死日本軍人,為死去的兒子和妻子報仇。他認為:“詩人與獵戶合并在一起,我們才會產生一種新的文化。”[3]既愛好和平,在必要的時候又會英勇剛毅,這就是老舍理想下的現代市民,區別于西方現代市民文化中的個體形象。
任何一個民族的現代化,有其獨特的社會歷史特征。20世紀中國的變化始終伴隨著強烈的民族主義色彩,這就決定中國不可能建構起西方意義上的嚴格的現代市民社會。中國市民文化是具有中國特色的文化形式,它區別于中國傳統市井文化,也不全具備西方市民文化的特征。目前,西方發達國家表示了對現代文明與東方古代文明結合的關注,而我們也在努力尋求現代與傳統的結合。老舍在80多年前,就以其小說對此作出了可貴的探索,在這個意義上無疑突顯了其獨特的文化視角和社會價值。
參考文獻:
[1]王曉文.二十世紀中國市民小說論綱[D].濟南:山東大學,2006.
[2]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2018.
[3]老舍.四世同堂[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
[4]吳建永,劉琪.“私人的利己主義”與“經濟的社會形態”——對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的重新闡釋[J].理論月刊,2018(8):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