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玉華

老人每到傍晚都會在門前站些時候。
老人喜歡這個依山傍水的小鎮,特別是小鎮的夏日夕陽。他完全可以不用手搭涼棚把視線放長再放長。那光,不傷眼睛,很像伸向他的手,或纖細,或輕柔,或粉嫩。那一刻,他眼角和額頭上的皺褶也被撫平了。而光帶來的那抹紅變幻著不同姿勢,像腰肢上掛了紅色肚兜的女人,扭來扭去。
老人覺得這看起來很像他年輕時的女人。
老人還經常在夕陽里,看見他的女兒向他奔跑而來。
夕陽把老人的影子團成一個球,悄悄地放在老人的腳后跟兒,再把它抻直,貼在大門的匾額上,一會兒又把它推到門里的過道上。當把它舉到房頂的煙囪旁時,眨眼工夫就揉碎了,一把撒在場院里亂七八糟的雜品堆上。
老人并不回頭去看,任影子去折騰,怎么做,他都喜歡,他不想阻擋,也阻擋不了。
夕陽沒有留下一點蛛絲和馬跡,似乎是瞬間便隱匿在西山梁更西的地方了。
老人的目光直直地盯著西方,從閃亮到昏暗。他抬起右手時感覺胳膊有點酸脹。于是他把食指和拇指尖兒一上一下按在已經下垂的眼瞼上。他認為是眼皮遮擋了他的視線,他想捻開它,用他指尖上的粗糙,更借助眼皮上的褶皺。當他完成他的努力,再次送出的目光更加渾濁,他順勢用拇指背將溢出的濕潤抹去,緩緩地接過左手遞向右手的拐棍:回吧,難不成讓腳底板長出須根來。
老人回轉身子,抬起下頜,嘴巴張咧開來,喉結在脖子上游動,嗓子里發出了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得到的響聲。他的目光定格在了大門上方藍灰色的門匾上,那綠色的大字陡然讓他眼前一亮。
老人腦海里浮現出他七歲時,娘在老家餓死時的情形,浮現出生產隊長帶人在井沿邊打撈爹的尸首時的情形,浮現出他白天翻垃圾吃,夜晚蜷縮在垃圾場時的情形。
不知過了多久,口水從老人的呆滯里流出,弄癢了他的嘴角。他伸出舌頭打了個彎,用舌尖在嘴角上下磨擦,那干裂的嘴唇變得濕潤了,開始一張一合,使勁兒地咂巴起來。只見喉結滾動,咕嚕一聲過后,老人才滿意地收回下巴,收回目光。
多年來,老人喜歡聽自己吞咽的聲音,他享受自己口腔運動帶來的快慰,他也以這種方式停止自己痛苦的回憶。
老人趿拉著一雙不合腳的鞋回到院子里。他左手邊是一垛垛的玻璃啤酒瓶,還有壓縮成型的易拉罐和打成捆的廢紙板,都碼放得像墻一樣四四方方的。他拍一拍這垛,推了推那垛。右手邊是一堆堆的白色泡沫箱,還有各種顏色的塑料水果筐,橫倒豎臥著。老人往前挪一步就用拐棍挑起一只筐子向里邊撇一撇。
放對地方都是寶啊!老人終于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一只黃毛老狗聽見老人的聲音,抖擻著毛,從前方生了銹的廢銅爛鐵和破舊電器后面不聲不響地迎了出來。它盡力地搖著尾巴,舔著老人的腳脖和鞋子,老人并未理會老狗的殷勤。
闊寶烏——老人卻大聲地喊著一個人的名字。他是老人十二歲那年,在這大山里認識的鄂倫春老獵人。他當時跟著老獵人在獵民點學會了開槍,學會了打獵,更學會了喝酒,從此他便擺脫了餓的糾纏。
他還跟其他獵民一樣收到了一個叫“獵民證”的小本本。他們說,有了這個小本本,想打什么就打什么,想打多少就打多少。
后來,讓他不明白的是,那小本本咋說收就收了呢?有人告訴他,這是政府的政策,禁止打獵了。
因為槍法準,他才娶上了媳婦,有了女兒。
不打獵,拿什么養活她們呢?她作他、鬧他、嫌他不識字。最后,女人離開他,還偷偷帶走了他們唯一的女兒,這讓他怎能想得通呢!從此他喝更多的酒,喝醉了開始打人。在他眼里,打那些混小子比打獵容易多了。
一次酒醒后,他發現,被他打殘的人竟是闊寶烏。他被判刑,進了一個四面墻接著電網的地方。
那年他42歲。他知道自己完了,無論如何完了。
很多年之后,他重回小鎮。
墻里面穿制服的人對老人很好。他們在小鎮的東山腳下幫他選了一塊地方,鼓勵他做個自食其力的人。他們送給老人一塊牌匾掛在大門上,上面寫著“再回首廢品回收”。
現如今,老人什么事也沒有,他每天完全沉浸在往事中,他蹣跚著想,我這輩子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快要走到盡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