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 毛首佳
“聽說可以花錢定制針對‘京醫通的搶號軟件,當時我就心動了。”回到河南周口老家的高曉飛,在嗅到這一“新商機”后,覺得可以憑借這款新軟件讓號販子生意死灰復燃
北京的醫院在全國范圍內是有名的,醫院門口的號販子也是全北京有名的。但不管線上線下,總是有真正的患者掛不上號。當老一代號販子還在起早貪黑排隊搶占專家號號源時,新一代號販子已經“運籌千里之外”,利用一臺電腦、一部手機,在新型計算機技術的幫助下實現“三秒一刷”高速搶號。
特別是2016年起,“京醫通”掛號平臺正式上線運行,可實現北京市醫院在線掛號,號販子只需蹲守在電腦手機前,安裝好一款專門搶號的軟件,等網上號源一放出來就用患者的相關信息進行搶號。與普通患者搶號不同,這款軟件可以自動刷新,如果約上號就顯示“預約成功”,沒有的話還可以一直約號,直到成功約上,以此牟利。
這類在醫療資源領域出現的新型網絡犯罪,也引起了公安機關的重視。2018年12月,有群眾報案,“京醫通”掛號平臺上,部分知名醫院號源一經放出即被“秒搶”,后臺訪問量激增,患者無法通過此渠道正常掛號。經過調查,一個利用惡意軟件繞過正常驗證機制非法搶占號源的犯罪團伙逐漸浮出水面。
家住北京市朝陽區的黃先生知道北京同仁醫院的專家號有多難掛。因為多年眼疾未愈,黃先生想通過看眼科最好的同仁醫院專家來徹底解決眼部問題。但是,無論是早起去醫院排隊,還是在“京醫通”上預約,每當專家號的號源剛放出來沒幾秒,總會有“已約滿”三個大字等著他。直到2018年8月,黃先生在同仁醫院掛普通號看病時遇到一個號販子,對方說能給掛上專家號,黃先生就將信將疑留了他的聯系方式,后來又加了微信。過了幾天,黃先生用微信聯系對方幫忙掛號,并把掛號需求、身份信息和“京醫通”就診卡號給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很快對方就幫他掛到了8月18日同仁醫院某知名專家號。看完病當天,黃先生就給對方微信轉賬300元,作為“黃牛號”的費用。再后來,每當需要去看專家門診,黃先生都通過號販子來掛號,并支付一定費用。
李女士也是如此,因為孩子有精神類疾病,作為母親的她前前后后跑了不知多少次醫院。為了找精神科有名的專家,李女士想了各種辦法,但總是難以掛到專家的號。有一次,她在互聯網上搜索“掛號黃牛”關鍵詞,在一個網站上看到可以掛號的聯系電話,然后便電話聯系加了對方微信,再把掛號需求、孩子的醫保卡信息發給他。等對方給掛到專家號后,再通過微信轉掛號費。與李女士、黃先生一樣,不少需要掛專家號的患者都知道有個能掛北京醫院專家號的號販子。雖然患者從未見過號販子本人,但從通話中知道對方是個操著外地口音的中年男子。
這名男子名叫高曉飛,河南人,出生于1987年。盡管年紀不大,卻已經是混跡北京各大醫院多年的號販子了。近年來,隨著公安、衛生等相關部門的嚴厲打擊及掛號方式的轉變,號販子的“生意”每況愈下。為了逃避警方打擊,許多線下號販子只能離開城市返回老家,但有的并不甘心,繼續從事非法營生。

“聽說可以花錢定制針對‘京醫通的搶號軟件,當時我就心動了。”回到河南周口老家的高曉飛,在嗅到這一“新商機”后,覺得可以憑借這款新軟件讓號販子生意死灰復燃。
在網絡上,高曉飛找到位于廣東的某軟件工作室,以6000元價格向工作室負責人李立山定制針對“京醫通”的搶號軟件。具體流程是通過軟件來網上預約搶號,先由需要掛號的人員來“京醫通”注冊,他們把密碼和驗證碼發過來,高曉飛通過筆記本電腦用文檔編輯好患者的信息,然后用購買的搶號軟件導入編輯好的患者信息,包括手機號、密碼、醫院名、科室。再導入微信數據,最后選擇日期、科室、大夫,點確定可以直接預約。
“軟件功能就是事先把需要掛號的患者信息輸入這個軟件,軟件可以自動幫我三秒一次刷新,如果約上號就顯示‘預約成功,沒有的話就是一直約號。”高曉飛說,這款軟件不需要老用手點擊約號,比手動稍快。盡管在高曉飛眼里只是“比手動稍快”,但也足以讓“客戶”們得償所愿了。不過,軟件裝好了,“客戶”從何而來呢?
“找我掛號的主要來源是我以前的客戶,還有別人介紹的,他們通過微信或者打電話來找我。也有別的倒號的來找我,讓我幫忙約號。”高曉飛說。除了老客戶、老客戶帶新客戶,加上其他醫院的號販子,各類來源給高曉飛帶來了無窮商機,號販子的生意也越做越大。在此期間,高曉飛還與結識多年的“下線”臧旭達合伙,在交易完成后進行分成。
臧旭達早從2011年就開始倒賣專家號了,同年被公安機關查獲。2013年2月勞教釋放后,臧旭達先在北京一家臺球廳打工,2015年前往麗江打工。2018年8月開始,臧旭達陸續接到之前從他這里購買過專家號的病患消息:需要繼續看病,掛專家號。因為手中缺錢,臧旭達就重操舊業,利用之前的關系倒賣起了專家號。
在與高曉飛聯系后,臧旭達將病患的信息通過手機微信發送給他,高曉飛負責掛號的具體操作,掛號成功之后,熟悉的病患直接將掛號費轉給臧旭達,不熟悉的病患在掛號成功后,將掛號費轉給高曉飛,二人再平分賺的掛號費,每次100元至150元不等。
吉遠山也是高曉飛的“下線”。自從有了搶號軟件以后,吉遠山就利用以前的“客戶”信息為高曉飛提供資源。“誰要是需要掛號就給我打電話,說清楚什么時間、哪個醫院什么科室之后,提供給我患者信息,一般就是身份證信息,我再用掛號軟件給他們掛號,掛號后我就把掛號信息給對方發過去,加上掛號費收對方兩百到三百元不等的錢就行了。”吉遠山說。
據吉遠山交代,以前排隊一天也就掛兩個,現在用軟件一天能搶4個,最難掛的專家號能加價2000元,一般的號加價200元左右。
從北京同仁醫院、北京中醫醫院、北京腫瘤醫院到北京宣武醫院等,遠在老家的高曉飛、臧旭達和吉遠山線上掛號的“足跡”已遍布北京各大醫院。短短半年時間,高曉飛用非法搶號軟件從“京醫通”搶得三甲醫院專家和普通號源共計590余個,平均每月獲利約1萬元,一共獲利5萬元人民幣左右。
也就是說,僅靠一部電腦或一部手機,躲藏在偏遠角落里的號販子就能搶占大城市的優質醫療資源,讓普通患者掛專家號“難上加難”。
2018年12月,北京公安機關網安部門接到群眾報案,“京醫通”掛號平臺上,部分知名醫院號源一經放出即被“秒搶”,后臺訪問量激增,患者無法通過此渠道正常掛號。“京醫通”線上系統的開發公司負責人也表示,2018年7月至今,“京醫通”線上系統沒有發生過系統癱瘓的情況,目前沒有發現外部攻擊造成數據被非法獲取或轉載。但他們發現了非正常掛號行為,比如頻繁退號、非正常高頻訪問號院頁面,跳過很多前置頁面,直接訪問鎖號接口,還有很多搶號行為。
2018年8月7日,北京市東城分局派出所民警在同仁醫院周邊打擊號販子行動中抓獲一名倒賣號源的男子,其當場承認了倒賣就診號源的違法行為。據該人反映,有數名人員利用電腦軟件長期大量搶占同仁醫院掛號資源,后將搶占號源倒賣給號販子,再由號販子加價倒賣給患者。此行為嚴重擾亂了醫院正常就診秩序,造成患者經濟損失。
據此,東城分局刑偵支隊開展工作立案偵查。同時,北京公安機關網安部門立即對此情況開展調查,發現一個利用惡意軟件繞過正常驗證機制非法搶占號源的犯罪團伙。經縝密偵查,2019年1月10日,辦案民警在河南、山西、云南等地將高曉飛等主要犯罪嫌疑人抓獲。4月15日,辦案民警在廣東揭陽將非法制作、傳播該惡意軟件的某軟件公司負責人李立山等4名犯罪嫌疑人抓獲,并以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依法予以刑事拘留。
據該案承辦人、北京市東城區檢察院檢察官張洪銘介紹,被告人李立山等四人于2018年在廣東省揭陽市某公司內制作針對“京醫通”掛號平臺的搶號軟件,后將軟件以6000元人民幣的價格出售給被告人高曉飛。隨后,被告人高曉飛于2018年非法使用在網上購買的搶號軟件,長期大量搶占同仁醫院等醫院的掛號資源并以此牟利,被告人吉遠山、臧旭達為高曉飛提供掛號需求并分享違法所得。
自2018年7月至2019年1月,高曉飛通過該軟件共計搶得同仁醫院等醫院號源至少592個,嚴重擾亂了醫院正常就診秩序。高曉飛與吉遠山共同獲利7720元,高曉飛與臧旭達共同獲利8190元。經鑒定,該搶號軟件有能在計算機信息系統中增加數據的功能。
另外,還有號販子郭某華于2019年4月向被告人翁某豐定制京醫通搶號軟件,并用于搶占同仁醫院等三甲醫院號源,并以人民幣1.2萬元的價格將軟件出售給被告人趙某龍。后趙某龍于2019年4月至5月間使用該搶號軟件非法搶占同仁醫院等三甲醫院號源,違法所得人民幣5000元以上。經鑒定,被告人郭某華向趙某龍出售的搶號軟件具有非法在計算機信息系統中增加相應數據的功能,從被告人趙某龍、翁某豐等人處起獲的搶號軟件和從郭某華處起獲的搶號軟件具有同一性。
2019年7月11日東城區檢察院以高曉飛、吉遠山、臧旭達東等人構成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向東城區法院提起公訴。2019年8月19日東城區法院判處三名被告人構成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判處被告人高曉飛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判處被告人臧旭達東有期徒刑十個月;判處被告人吉遠山有期徒刑九個月。其后,李某超等五名搶號軟件制作者以及號販子趙某龍、郭某華均被東城區法院以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定罪處罰。
張洪銘介紹,醫院號販子是長期困擾首都醫院診療秩序的一塊“牛皮癬”,屢打不盡、屢禁不絕,嚴重侵害了廣大就醫患者在優質醫院公平掛號、平等就醫的權利,一定程度上形成了不依靠號販子,患者就“一號難求”的社會亂象,長期以來給首都形象造成了嚴重損害。由于刑法對此類行為沒有明確規定為犯罪,因此難以動用刑事手段予以嚴厲打擊,號販子往往被行政處罰后很快便重操舊業,繼續為患。
“在偵查階段,公安機關提出了聚眾擾亂公共場所秩序罪、尋釁滋事罪等罪名的初步意見。經討論研究,根據已經掌握的證據線索,認為該案不符合聚眾擾亂公共場所秩序罪和尋釁滋事罪的犯罪構成,應考慮適用刑法第285條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數據罪或第286條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并據此為后續偵查指明了方向。”張洪銘進一步解釋。
在案件審查階段,通過對搶號軟件的專業鑒定以及對“京醫通”系統訪問數據的精確抓取和比對,承辦人最終認定該類新型行為在實質上屬于非法使用惡意軟件,繞過“京醫通”程序的正常訪問過程,通過高頻次刷新訪問的方式搶占號源,本質上是使用非法方法在“京醫通”的數據庫內非法增加相關患者數據,以謀求掛號成功的結果并以此牟利。因此,其行為屬于違反國家規定,對計算機信息系統中存儲、處理或者傳輸的數據和應用程序進行增加操作,應當認定為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
具體而言,首先,關于違反國家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第27條明確規定:“任何個人和組織不得從事非法侵入他人網絡、干擾他人網絡正常功能、竊取網絡數據等危害網絡安全的活動。”本案中犯罪嫌疑人高曉飛的行為屬于使用惡意軟件搶占醫院號源,一方面干擾他人正常使用“京醫通”程序;另一方面也影響到“京醫通”程序以及相關公司對相關程序軟件正常功能的維護,故屬于干擾他人網絡正常功能的行為,違反了《網絡安全法》的明確規定。
其次,關于犯罪行為和軟件功能的特征分析。犯罪嫌疑人高曉飛的行為實際上屬于非法使用惡意軟件,繞過“京醫通”程序的正常訪問過程,通過高頻次刷新訪問的方式搶占號源,本質上是使用非法方法在“京醫通”的數據庫內非法增加相關患者數據,以謀求掛號成功的結果并以此牟利。據此,其行為屬于違反國家規定,對計算機信息系統中存儲、處理或者傳輸的數據和應用程序進行增加操作。
最后,關于“后果嚴重”。根據2011年8月11日兩高《關于辦理危害計算機信息系統安全刑事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四條,犯罪嫌疑人高曉飛等人非法使用搶號軟件進行掛號的非法所得均超過5000元以上,因此屬于相關司法解釋規定的“后果嚴重”情形。
“作為北京首例利用刷號軟件搶占專家號對外出售牟利的案件,本案具有一系列新型網絡犯罪行為的特點。”據張洪銘介紹,與傳統的號販子不同,該案的犯罪行為人用一部電腦、手機就能遠程操控、線上交易,并成立了微信群等犯罪信息共享渠道,使該類犯罪的危害性和偵破難度比傳統搶號行為更大。
“在案件辦理過程中,我們發現號販子團伙具有團伙性、上下游犯罪聯絡緊密、不法利益巨大等特點。”張洪銘說,因此,應當根據現有證據擴大戰果,嚴懲上下游犯罪,達到“除惡務盡”的效果。號販子高曉飛等人涉嫌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案進入審查起訴環節后,分管檢察長指示繼續沿用專案組專人辦理此案的辦案模式,繼續引導公安機關補充取證,同時追查上游犯罪——為號販子制作搶號軟件的犯罪嫌疑人,繼續深挖犯罪線索,查找有無其他號販子使用同類軟件進行搶號。
據此,專案組沒有止步于辦好一起案件,而是在案件辦理過程中嚴查事實,擴大戰果,通過要求公安機關補充偵查、自行補充偵查等方式,以1件3人的號販子搶號案為出發點,后續追捕、追訴軟件制作商2案5人、其他號販子2案2人,斬斷了一條“定制軟件——銷售軟件——搶號倒號——傳播軟件——搶號倒號”的產業鏈。
“近年來網絡犯罪案件的上升趨勢日漸顯著,新類型案件層出不窮。司法實踐中,將網絡作為犯罪對象加以侵害的新型網絡犯罪日漸增多,如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數據罪、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等。”張洪銘說,網絡犯罪案件涉及技術性問題較多,存在取證難、涉及罪名復雜等問題。因此,一方面,對重大、疑難、復雜的網絡攻擊類犯罪案件,檢察機關可以適時介入偵查引導取證,會同公安機關研究偵查方向,在搜集、固定證據等方面提出法律意見;另一方面,辦案檢察官也需要進一步提高自身水平、豐富相關知識。(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