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卓然
摘要:《高興》與《局外人》兩部小說的“訴說者”都是作家精心塑造的“反英雄”形象,其間形象塑造之“異”主要取決于其創作背景和小說主題,之“同”則是受限于文學表現力和人類精神層面的共通性。而無論如何,兩種形象“反”的特色和“英雄”的光輝都已被兩位作者展現得淋漓盡致。
關鍵詞:默爾索;冷漠;荒誕;高興;城鄉;真善美;反英雄
“反英雄”與“英雄”概念相應而非相反,其形象塑造是文學創作者對傳統價值觀進行“偽證”的重要創作手法,也是作者對人與人甚至神與人之間沖突的消極回應,它的出現代表著人只要生存于社會中就總是得承受各種壓迫的無奈現實。
西方十九、二十世紀興起的現代主義文學,尤其是其后來發展至的存在主義文學,就常以“反英雄”人物的形象塑造傳達“揭露世界和人存在的荒誕性,表現人在荒誕、絕望的境況中的精神自由和自由選擇”的基本主題,其中代表形象之一便是法國加繆《局外人》中的“我”,默爾索。而另一邊,相隔一個大洋,半個世紀的中國作家賈平凹也是有意無意地于《高興》一書中塑造出以劉高興為代表地一眾典型的“反英雄”人物形象,從而表現了對中國當時城鄉問題,尤其是農工生存狀態的擔憂,實現了對人身置于荒誕社會現實中之無奈的詮釋。
這里要強調的是,兩者都是于中西方文學創作領域具有一定的地域代表性的作品,故本文選以此二者為例,通過創作背景和主題兩個角度對二者“反英雄”形象中“反”與“英雄,兩個方面的“異”作了較為詳細的比較分析,同時也對其“同“的表現及原因進行了簡單的探究與概述,旨在讓讀者感受中西方”反英雄”形象塑造的異同,并于其間獲得符合自己需求的啟示。
一、“反英雄”的登場——“被告”與“拾荒者“
《局外人》中,默爾索為母親的逝世不曾掉一滴眼淚,甚至在戴孝期間于所謂不應有的欲望毫無約束,這違背了世俗的人倫要求;對瑪麗的示愛和雷蒙的熱情都報以平淡的回應而無任何鄭重的答復,表現出其對婚姻和友誼無所謂的態度,這不合乎道德于責任及情義的要求;對待工作隨遇而安,缺乏激情與上進心,這有反職業操守對社會人的要求;在因出于適當防衛而開槍造成那個阿拉伯人的致命傷后,對其又連開四槍,這有悖于人性對人行為的基本要求;對預審法官和監獄牧師來自“上帝”的教導與安慰不屑一顧,沒有任何對信仰的尊重與堅守,這已經是對西方宗教的徹底反抗。作為法庭上案件中與生活中思想上的雙重“被告”,默爾索這樣一個充滿“反社會性”的“反面”形象最終以被判處死刑的“下場”作結。相較之下,我們再看另一邊《高興》中的劉高興等人——縱使有著對錢與性等膚淺欲望的本能追求,卻與默爾索完全相反。他們珍視友情,重視婚姻,是城市道德淪陷境況下自發的道義捍衛者,這些甚至已經近乎是他們“英雄”色彩的最重要體現了。可以說,我們給出以下結論亦不過分——默爾索的“反”之體現約等于劉高興他們的“英雄”之內涵。
同樣,當我們反轉一下視角,我們會發現——作為“拾破爛人”形象登場的劉高興等“剩樓”居住者,他們的“反”整體體現在社會地位的低下,以敏感、虛榮、抱怨等為特征的自卑心理,與城市文明程度的格格不人等方面。他們的這些與傳統英雄形象相反的人物特點又跟過著小資生活,且生來就用冷漠武裝自己,擁有較高文化水平的默爾索無絲毫相像之處。
于是,問題清晰地浮現在了我們眼前——為什么同為“反英雄”形象,其二者之“反”的表現會如此迥異呢?也許你會不假思索地說出答案的關鍵——創作背景與主題不同啊,錯是不錯,然而我們需要的不僅只是一個籠統的答案,基于這些籠統答案,進而結合了具體案例分析的延伸探究,才是文學比較研究意義的所在。
阿貝爾,加繆,法國大學哲學系畢業,積極的反法西斯斗士。誕生于二十世紀40年代的默爾索形象理所當然地融合了當時正盛的德國叔本華悲觀主義,法國柏格森生命哲學以及奧地利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等哲學思想文化,并在二戰背景下表現出人性的異化,人類社會的荒誕,以及人與人甚至人與神的對立。加繆所想呈現的主題是:有意志的人生來即有無窮的欲望,這樣的欲望注定會帶來個人的苦痛與人類的災難,在別無他法的境況下,人們唯有像默爾索那樣用絕對的冷漠武裝自己,在永遠忠實于真實意志的前提下,學會將欲望撇開——這也是默爾索在獄中學會的,他后來甚至撇去了生的欲望,也因此有人稱默爾索在死前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禮”——才能擺脫痛苦的纏繞,避免災難的發生。不過很顯然,在當時的社會,默爾索只能孤軍奮戰,所以其結局注定是世俗意義上的悲劇。綜上,要想把這樣的哲學意境體現于小說人物中,默爾索在加繆筆下必定只能是一個純屬形而上層面的“反英雄”形象,與世俗的倫理道德,宗教信仰無關,甚至完全相悖。
反觀《高興》。賈平凹,陜西地道的農民出身,書著于中國改革開放轉型期,正值快速城鎮化所致的城鄉矛盾激化階段。由此誕生的劉高興等一眾農工形象理所當然地折射出了當時農民于城市討生活的艱辛,和極大貧富差距帶來的教育、生產資料、醫療等資源分配的不公;反襯出了城里人人性的異化和社會精神的畸形發展;正面體現出了最原始,最質樸的真、善、美和對精神自由的自發追求。小說想表現的主題正是這樣的一群社會“隱身人”盡管堅守道義,爭取自由,卻最終只能在社會龐大的“惡勢力”壓迫下無奈走向悲劇的消極社會觀。綜上,要想深刻批判社會現實,詮釋人最本真而具有“瑕疵”的道德觀,劉高興等人在賈平凹筆下必定只能是形而下層面占主導的接地氣的“反英雄”形象,與相較之下虛無縹緲,難以找到與現實貼合點的純理論哲學思考無關。
由此可見,中西方作者不同的創作背景和創作主題確實對“反英雄”形象“反”的不同詮釋有很大影響。
二、“英雄”的光輝——“忠實的反抗者”和“真善美的捍衛者”
基于上文對于兩部小說創作背景和主題的解讀,其實我們也就不難推究其兩種“反英雄”形象從正面分析時的差異所在了。
悲觀主義哲學色彩濃厚的默爾索在充分體會社會荒誕——一周五天每天都要流水賬似地著重復著同樣的工作模式,老薩拉諾瑪和他的狗之間與真情違背的糟糕相處模式,雷蒙與其情婦間的種種戲劇化的關系發展,預審法官對他神經質般的興趣與教導式“拯救”等等——的境況下選擇始終用冷漠保護自己,從而使自己完全忠誠于自己內心的意志,拒絕以一切形式的偽裝去迎合這個世界的荒誕,尤其是他在法庭上愈加深刻地意識到整個審判過程似乎與他的作案事實本身沒有直接關聯,意識到“他們將他排除在自己的案件之外,把他的存在感降為零,取代他的地位,(加繆107),意識到“受刑的人是百分之百死定了的,(加繆114)此種種現實之后,他愈加堅決地奮勇反抗,與證明自己、尋找活路、回到自己熱愛的生活中去的本能欲望不斷斗爭,用沉默這唯一途徑使自己遠離這個世界的荒誕,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局外人”。直到臨刑前面對牧師宗教荒誕的精神壓迫,他才任由自己的情感爆發,將他一直以來孤軍奮戰的反抗外化,以更直觀的方式把這種反抗呈現在荒誕面前,他對荒誕說‘‘我才是掌握真理的人,我對一切都是有把握的,包括自己的死亡”(加繆124)。
默爾索這一系列“忠誠的反抗者”的舉動無疑是作者冷峻哲學思考的折射,其“英雄”精神抽象、極端而難以落實于實踐,畢竟如馬克思所說,我們人類是有著與生俱來的社會性的。
而另一邊的劉高興等人則恰恰是把這種人的社會性展現殆盡。在沒有人幫助被撞倒的小男孩時,高興以在外界看來不可思議甚至是滑稽的方式——扒在逃逸肇事者的車窗前——成功為小男孩討回公道,伸張了社會正義;在得知孟夷純的不幸遭遇后,杏胡兒等一眾“剩樓”住客自發地每人每日捐獻2塊錢;孟夷純人獄后,與她有關系的大戶們都對她的事視若罔聞,唯有高興為了讓她早日出來不惜拉著五富打重工,打黑工掙錢……他們在惡劣的生存條件下堅守著自己最樸實的合乎道義的行事原則,尤其是高興,他始終將自己視作西安城的一份子并履行著自己應盡的社會責任,盡管他自以為的身份現實是如此的令人心酸。
這些散發著傳統意義上“英雄”光輝的“反英雄”人物捍衛著社會正一點一點缺失的真善美,他們無疑是作者諷刺當時城鄉發展消極現狀的有力形象支撐。
由此可見,中西方作者不同的創作背景和創作主題對“反英雄”形象“英雄”的不同詮釋亦有很大影響。
三、那些相同點一一刊禺然中的必然
矛盾即對立統一,既然不同點總是存在,那么相同點自然也會于不經意間避無可避。
相同點一,“我”的第一人稱敘述方式。如果i兌英雄是偉岸高大,“氣場”外露的,那么“反英雄”則與之相反,其英雄表現是內斂而難以被理解的。故考慮到各種敘事手法文學表現力的限制,兩位作者都采用了第一人稱的敘事角度,以便于展現“反英雄”的內心世界,展露其英雄之處,而這同時也使“反英雄”人物與外界的沖突更加對峙鮮明,強化了諷刺意味。
相同點二,“悲劇性”的人物結尾。可以說,作者既欲用“反英雄”的形象對其認為正確的觀點進行“偽證”,那么也就注定了其塑造的形象會最終走向世俗的消極一面,否則其所想表達的理想與現實的對立就難以通過“反英雄”呈現了。
相同點三,與創作背景和主題無關,默爾索與劉高興都有兩點驚人的默契,一是關注或貼近大自然中——文中多次強調默爾索對太陽十分敏感,強烈的陽光甚至令其不堪承受以致心緒難抑;而高興就更加難得了,他時刻保持著對其他物種生命的平等關懷,路邊的紫花,鎖骨塔旁的老樹,樹上的小鳥,溜進屋里的貓兒,他賦予它們思想與詩意,與它們多有互動,同時憤怒大自然受到人類的威脅。二是對生活充滿熱愛——對荒誕冷漠的默爾索喜歡透過家里的窗戶靜靜看著街上發生的一切,并與路人友好地打招呼,家附近電車和人的喧囂聲是他在獄中最為想念的,即使最后臨近死亡,他依然在對生活美好細節的回憶中感受到自己是幸福的;而高興則更是在遭受為人賣血賣腎卻被拋棄,被迫接受卑劣生存狀態,無可救藥愛上一個妓女等種種無奈的壓迫下,依然反對嫉恨與抱怨,熱愛著生活帶給他的愜意,就如他會放棄多掙錢而去將時間花在周游整個西安城上,他熱愛這種自己營造的城市生活認同感。不過要真說來,這兩點默契其實并不難解,人類精神層面的共通性決定了這兩種中西方“反英雄”形象都擁有共同的簡單樸素的精神滿足與精神自由,這是一個英雄人物都該有的精神層次與境界。
由此可見,一貫的文學表現手法權衡和人類精神層面的共通性是這些相同點出現的主要原因,偶然中有其必然性。
四、總結
反映現實題材的小說《高興》是對當代農民城市生存狀態的直觀描寫,有著深刻的社會反思意義,而存在主義代表作《局外人》則是有著明顯的悲觀主義色彩和宗教、哲學思考價值,兩本小說塑造的“反英雄”形象也因此有著相對應的差異和人物創作中必然的相同點。讀者完全可以從此中西二者成功的“反英雄”形象塑造案例中感受中西方“反英雄”形象塑造的異同一二。
參考文獻
[1]加繆.張一喬譯.局外人[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2]賈平凹.高興[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