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文 莫華杰
莫華杰:陳老師,您好!作為您的入室弟子,文學早已是我們之間的日常話題,但如此正式地談文學,并且是圍繞東莞這一獨特的地域文學展開,還是頭一次。我還真是有些誠惶誠恐,生怕一不小心談出什么偏見和謬論來。
陳啟文:文學就是自由談,文學創(chuàng)作就是從心所欲,一切從心靈出發(fā)又以生命為依歸。心靈世界往往比現實世界更豐富、更復雜,也有更多的可能性和不確定性,這正是文學的可為空間。我倒很想聽聽你的偏見或謬論,說不定能打破我的習慣思維,在碰撞中又發(fā)現什么新的可能性。
莫華杰:那我就大膽地談談個人對東莞文學的一些印象。我2004年來東莞打工,如今已有十六年了。東莞是“打工文學”的重鎮(zhèn),我讀得最多的就是“打工文學”作品,我們廠區(qū)門口就擺滿了《佛山文藝》《江門文藝》之類的打工文學雜志,還有東莞本土的《東莞文藝》和《南飛燕》,這就是離我最近的文學,寫的也是離我最近的生活。讀得多了,我也躍躍欲試,我也可以把自己的生活寫出來啊。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就這樣懵懵懂懂地起步了,但我覺得自己真正懂得什么是文學,已是2008年歲末。在東莞市的一次文學交流會上,東莞文學藝術院的曾明了老師把您的長篇小說《河床》極力推薦給我們在場的所有人。她是一位很有個性的優(yōu)秀小說家,在我的印象中她的眼界是很高的。我讀過她的中篇小說《黑嘎》,那匹“像一團燃燒著黑色火焰”的駿馬,帶著我在大漠戈壁上進行了一次精神上的游歷。而她竟如此推崇您的《河床》,說這是中國當代小說史上寫得最棒的小說之一。我立馬就買了一本,那還是我第一次拜讀您的作品,我震撼了。那是源自生命的震撼,那種力量源自屬于生命的最深刻的體驗。我理解了,賀紹俊先生為什么要把《河床》推為“中國第一部生命小說”,“從杰克·倫敦的《熱愛生命》,到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無不引導我們重視生命、思索生命,通過生命現象去追問永恒。其實,新時期文學以來在深化人性方面的重要表現之一便是生命意識的覺悟。如莫言在《紅高粱》中所表現的對生命的原始狀態(tài)的崇拜,余華在《活著》中對生命的生存方式的追問,史鐵生在《我與天壇》中對生命所做的哲理式的沉思,都給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盡管如此,這些作品更多的還是依重于社會人生的內容,惟有《河床》讓生命赤裸裸地呈現在我們的面前,讓我們最直接地感受到生命的氣息。”
陳啟文:曾明了老師不僅是東莞的一位優(yōu)秀小說家,也是東莞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位開拓者,《黑嘎》堪稱是她的代表作。她在新疆度過長達八年的“女知青”生活,這讓她在大漠孤煙中有了屬于自己的獨特而深刻的生命體驗。同樣,《河床》也源自我最深刻的一段生命體驗,在故鄉(xiāng)那片孕育了我的河床上,我體驗到了成長、死亡、屈辱、疼痛,還有那種人類在時空中的偶然、短暫、渺小和孤獨感。這也是我迄今仍無法超越自己的一部小說,一個寫作者要超越自己其實很難。
莫華杰:您和曾老師都是從外省引進的東莞作家,而在東莞本土成長起來的作家,大多是在東莞打工的外來工,有的甚至是流水線工人,如王十月、鄭小瓊,都是從東莞走出來的,貼上了“打工文學”或“打工作家”的標簽。那時《東莞文學》和《南飛燕》每年都會舉行“打工征文”或“打工文學擂臺大賽”,我還得過一等獎,高興了許久。現在回過頭來看,我都感到臉紅,實在太淺薄了,我都不好意思拿給您看。
陳啟文:對于“打工文學”我從來沒有看輕過,但最初的“打工文學”更多是從生活經驗出發(fā),甚至是在經驗的表面上滑行。有一個事實是必須正視的,打工作家最初都是一些低學歷的寫作者和流水線工人,普遍存在文化積累的單薄和閱讀經驗的缺乏的問題,他們首先要保障自己的基本生存,也難以集中精力閱讀和寫作。然而,隨著王十月、鄭小瓊、塞壬等“打工作家”的出現,從生活經驗逐漸轉向了生命體驗,他們都是從東莞走出來的。王十月的散文代表作之一的《總有微光照亮》,還是我在《文學界》當特約編輯時責編的,這也是我作為責編一直備感榮幸的。很多人都只關注他的小說,他的散文有可能被低估了又是絕對不可低估的,如《尋親記》《小民安家》《關卡》《聲音》等,既源于扎扎實實的生活經驗,又超越了生活經驗,我在一篇文章中把他稱之為中國的高爾基。他以打工的方式上完了“我的大學”,而他現在的閱讀遠遠超過了多少科班出身的作家。從生活經驗、生命體驗到轉化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精神資源,我一直覺得他有著超凡的靈性與悟性。
莫華杰:一個人一旦被貼上了“打工作家”標簽,仿佛就成了終身胎記,仿佛天生低人一等。如今評論界也越來越多不認同“打工文學”“打工作家”的叫法,覺得這帶有歧視意味,現在又發(fā)明了一個新名詞:“勞動者文學”。您覺得有必要嗎?
陳啟文:所謂文學標簽,都帶有時代烙印,如此前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尋根文學等等,其實都無法對文學進行準確定義,真正的文學是沒有邊界的,對那些外在的標簽沒有必要在乎。以鄭小瓊為例,她是中國最具代表性的“打工詩人”,有人稱她是一個對“時間”非常有感覺的詩人,但她的“時間”不是經驗上的時間,而是具有內在生命的。從《流水線》到《完整的黑暗》,這是她在不同時段抒寫的兩首代表作,也代表了她從生活、生命到精神的轉化過程。她在《流水線》呈現了一個世界工廠的現實世界:“在流動的人與流動的產品間穿行著/她們是魚,不分晝夜地拉動著/訂單,利潤,GDP,青春,眺望,美夢/拉動著工業(yè)時代的繁榮……”而在《完整的黑暗》中她已經超越了現實:“三條魚馱著黎明、詩歌、屈原奔跑/對稱的雪沿著長安的酒融進了李白的骨頭/列隊前進的唐三彩、飛天、兵馬俑/化著塵土的人手持紅色的經幡演講/達摩圓寂,天生四象,六合斷臂/死亡是另一種醒來/時間的鳥只抖落了皇帝的羽毛……”如果撕下鄭小瓊這個標簽,你感覺這還是一個打工詩人的手筆嗎?著名評論家張清華對此發(fā)出了震嘆:“這是何等境界和氣勢,整首詩一氣呵成,氣勢貫通,絕無疊加拼湊的痕跡。稱得上是對一個時代的整體俯瞰!”
莫華杰:除了王十月、鄭小瓊,在東莞還有一些頗有代表性的作家,譬如說塞壬,多年來一直在南方打工,其散文也大多取材于打工生活,這讓她也被貼上了“打工作家” 的標簽,但她對這一標簽是不認可的。還有丁燕,她的報告文學《工廠男孩》和《工廠女孩》也被視為“打工文學”,這是否意味著,只要是寫打工題材的文學作品,都可以納入“打工文學”的范疇?
陳啟文:不能說是范疇,在嚴謹的分類學中,范疇指種類的本質,而所謂“打工文學”原本就不具備這種嚴謹的界定,只能說是個大概的范圍吧。塞壬是一位個性鮮明的散文家,如她的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匿名者》《奔跑者》等,其文學辨識度不在外在的標簽,而在于其獨特的精神姿態(tài)和有鋒芒甚或有些偏激的的文本,她也不只是寫打工題材。丁燕則是一位擅長各種文體的寫作者,詩歌、散文、報告文學、小說乃至評論無不涉獵,把她的《工廠男孩》和《工廠女孩》納入“打工文學”也未嘗不可,但把她定義為一位“打工作家”則過于狹隘了。
莫華杰:您到東莞來后也寫了不少打工題材的作品,如系列散文“誰正與你擦肩而過”,中短篇小說《虛掩的門》《南方經驗》《回南天》等,也被各種“打工文學”作品集納入其中,很多評論家也把它們作為“打工文學”作品予以評論,有評論家稱《南方經驗》是近年來最好的一部“打工文學”作品,但也有評論家對此不以為然。我還記得,在東莞的一次“打工文學”作品研討會上,郭小東先生直爽說:“若把陳啟文看成是一個打工作家,把他的作品看作打工文學,簡直是一個笑話!”
陳啟文:我對給我貼上“打工文學”或“打工作家”的標簽還真是挺高興的,從更寬廣的意義上講,我沒有在工廠打過工,但也在一些單位打過工,無論你在哪里工作,都是打工啊。而我來東莞十多年了,接觸了形形色色的打工者,自然也會涉及這一類的題材。至于別人怎么看怎么評論,都是他者的視角和言說,一個寫作者無論寫什么,一切都只能從自己的生活經驗出發(fā),從自己的生命體驗切入,這一切都必須轉化為自己的精神資源。其實,一個真正的作家從來都不會為什么標簽所綁架。
莫華杰:如此看來,將東莞視為一個“打工文學”重鎮(zhèn)也是狹隘的。那么,若把東莞作為一個“地域文學”的概念進行整體觀察,怎樣才能比較準確地把握呢?
陳啟文:首先我不否認,無論是從生活題材看,還是作者陣容看,東莞確實是一個“打工文學”重鎮(zhèn)。但若要對東莞文學進行整體觀察,我覺得按體裁分類則比按題材分類要較好把握。先梳理一下小說吧,東莞歷經多年來的蘊積,已逐漸形成了一個由50后、60后、70后、80后組成的創(chuàng)作梯隊。50后主要有曾明了、胡海洋、楊雙奇、李澤光等小說家,他們依然筆耕不輟,充滿了創(chuàng)作活力;60后主要有陳璽、汪晟、黃運生、黃應秋、鄒萍、詹文格、吳向東、嚴澤等。陳璽近年來創(chuàng)作了《暮陽解套》《一抹滄桑》《塬上童年》等多部長篇小說,還在《十月》《中國作家》《北京文學》《作家》等刊發(fā)表了多篇小說,而他生長的渭北塬上既是他的生命底色,也是他的文學底色。吳向東則是我發(fā)現的一匹“黑馬”,其文學創(chuàng)作起步較晚但起點很高,他的小說更多是從不確定性和可能性出發(fā),這種探索讓我充滿了期待;70后、80后小說家主要有陶青林、寒郁、穆肅、皮佳佳、謝松良、陳月秋、楊信蓮等,你也是80后小說家中的佼佼者。除此之外,還有陸續(xù)調離東莞的王十月、陳崇正、阿微木依蘿、吳純、陳柳金等,他們均為東莞小說創(chuàng)作做出了不能磨滅的貢獻,這是不能遺忘的。
莫華杰:東莞散文創(chuàng)作的隊伍也很整齊,如您,塞壬、丁燕,還有老一輩散文家詹谷豐老師,都是活躍在一線的散文家。尤其是詹谷豐老師,他原本是一位小說家,在天命之年他放棄了小說創(chuàng)作,專攻民國系列散文,這對于他是一次非常重要的轉型。近年來陸續(xù)推出了《義寧的源頭》《書生的骨頭》《骨頭的姿勢》等力作,有評論稱他的散文以歷史文化的雙重敘事重塑了知識分子的靈魂。此外,還有詹文格、洪湖浪、周齊林、鄺美艷、謝蓮秀、侯山河等中青年散文家,也在全國各大刊名刊發(fā)表了不少佳作。
陳啟文:東莞各文學門類的作者陣容都比較整齊,尤其是詩歌方陣可謂是眾星朗朗。早在上世紀80年代,東莞籍詩人筱敏就已在全國詩壇嶄露頭角,她也是我十分尊重的一位有良知而不同流俗的散文家。而后,東莞又涌現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優(yōu)秀詩人,除了已調離東莞的鄭小瓊,目前活躍在東莞詩壇乃至全國詩壇的還有方舟、丁燕、柳冬嫵、百定安、黎啟天、林漢筠、藍紫、池沐樹、易翔、老兵(孫海濤)、彭爭武、侯平章、莫寒等,其中有好幾位東莞詩人參加了《詩刊》“青春詩會”。
莫華杰:是啊,東莞在報告文學、兒童文學、文學評論、網絡文學等各方面都有代表性作家,如以您和丁燕為代表的報告文學作家,以曾小春為代表的兒童文學作家,以柳冬嫵、胡磊為代表的文學評論家,還有以穆肅、王虹虹為代表的影視作家,都產生了全國性的影響。
陳啟文:無論是對一個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進行評價,還是對一個地域的文學進行評價,從來沒有絕對標準,但也有相對標準。從獲獎看,王十月的中篇小說《國家訂單》為東莞摘得了首個全國魯迅文學獎,曾小春為東莞摘得了首個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楊雙奇為東莞摘得了首個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我的長篇報告文學《共和國糧食報告》獲國家圖書獎,柳冬嫵獲中國文聯文藝評論獎等。另外,東莞還有三位作家入選全國魯迅文學獎提名,先后有十多部作品獲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獎(文學類),二十多部作品獲廣東省有為文學獎(其中三部作品獲得金獎)。東莞作家及作品還獲得不少在全國有影響的文學獎和圖書獎,這里就不一一列舉了。從創(chuàng)作隊伍看,目前東莞有中國作協(xié)會員51名((未包括樟木頭作家村的外地作家)、廣東省作協(xié)會員有188人,市作協(xié)及各鎮(zhèn)街分會會員近千名。
莫華杰:我聽詹谷豐老師說,東莞作協(xié)成立之初,沒有一名中國作協(xié)會員,那時在省級文學期刊發(fā)表一篇作品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如今東莞作家每年都要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十月》《花城》《北京文學》等全國核心期刊發(fā)表數以百計的作品,并在《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廣為選載,還頻頻摘得《人民文學》年度獎、《小說選刊》雙年獎、《北京文學》雙年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這在三十年前簡直是做夢啊。
陳啟文:說到底,發(fā)表、出版、入會、獲獎、評職稱,都只是文學評價的相對標準。從相對標準看,東莞在文學上確實實現了自身的超越,甚至有一些廣州和深圳的作家對東莞文學也不乏真誠的禮贊。但我們必須正視自己的局限,在粵港澳大灣區(qū)的一次文學論壇上,我就直言過,東莞正好處于廣州和深圳的夾縫之中,我們永遠也不可能超越這兩座大都市,在兩強之間,東莞是一片文學洼地,這是我們必須正視的宿命。但我們可以不斷超越自己,這種超越注定只是內在的超越。而文學創(chuàng)作就是一個出乎其外而入乎其內的過程,如果時空中真的存在永恒的生命意義,那么,永恒的文學抑或經典意義的文學必然是沿著對個體生命的體貼、沿著自我靈魂圖騰的敘寫。對于文學本身,一切的外在標簽或標準都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