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福柯的規(guī)訓理論解讀《一則新聞》

【摘要】 《一則新聞》是韋爾蒂的早期作品，講述了主婦魯比，因看到一則家暴新聞（新聞中被害者與魯比同名同姓）而幻想自己被丈夫殺害的故事。故事中丈夫對妻子的支配與控制方式正好契合了福柯的規(guī)訓理論。因此從福柯的權力與規(guī)訓理論出發(fā)，圍繞男性權力對女性身體和心靈的規(guī)訓方式以及女性在規(guī)訓下的絕望反抗，對故事中夫妻二人權力關系進行深入解讀，希望能為女性在父權制社會中找回自我認同與自我價值提供一定參考。

【關鍵詞】 《一則新聞》;規(guī)訓;福柯;女性

【中圖分類號】I712?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21-0025-03

一、引言

尤多拉·韋爾蒂（Eudora Welty）是美國20世紀“南方”女作家，同時也是享有聲譽的短篇小說大師。她的作品曾斬獲美國圖書評論家獎、美國圖書獎、歐·亨利獎以及普利策獎等美國文學界重要獎項。另外，她的部分作品還被收入美國文學最高成就的“美國文庫”系列，由此可見她在美國文學界的重要地位。《一則新聞》是韋爾蒂的早期作品，最早刊登于《南方評論》，后收錄于韋爾蒂短篇小說集《綠簾》。同大多數(shù)韋爾蒂的作品一樣，這篇小說描繪的也是南方社會的生活片段。

小說主要講述了主婦魯比，因看到一則家暴新聞而幻想自己被丈夫殺害的故事。雖然故事情節(jié)簡單，大部分筆墨都在刻畫環(huán)境以及主人翁的行為與心理變化，但是通過對細節(jié)的推敲與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淡化了的情節(jié)和危險的人物關系。

多年來，專家學者們對韋爾蒂作品的研究不斷。這些研究大多聯(lián)系其南方社會背景，對作品中小人物的生存困境和畸形心理進行解讀，偏向于心理分析、主題探討、南方情懷以及敘事技巧等方面的研究。然而，很少有人關注到小人物悲劇命運背后所受到的權力規(guī)訓。

因此，本文試圖用福柯的權力與規(guī)訓理論來分析故事中夫妻二人的權力關系，以此剖析魯比悲劇生活的深層緣由、揭露父權社會里女性被壓榨、被奴役的事實。

二、雙重規(guī)訓：父權制下的南方淑女文化

“規(guī)訓”（Discipline）是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在《規(guī)訓與懲罰》中提出的概念。他認為“這是一種把個人既視為操練對象又視為操練工具的權力的特殊技術，是一種精心計算的、持久的運作機制。”

其目的是要建立一種關系，要通過這種機制本身來使人體在變得更有用的同時也變得更順從，從而制造出馴服的、訓練有素的肉體。

首先，福柯指出，“監(jiān)視的技術能夠誘發(fā)出權力的效應。”因此在規(guī)訓過程中，只需要“一種監(jiān)禁的目光，每個人在這種目光的壓力之下，都會逐漸自覺地變成自己的監(jiān)視者，這樣就可以實現(xiàn)自我監(jiān)禁。”在故事發(fā)生的美國南方，父權制是社會的核心。

因此在這種男性話語主導的社會，女性的衣著服飾、言談舉止，甚至思想道德等方面都要受到男性甚至整個社會觀察和檢閱。此時的女性既作為男性權力的對象，也成為他們觀察和監(jiān)視的對象。

《一則新聞》里的魯比就處于這樣的監(jiān)視中：丈夫在家時，魯比受到丈夫的直接監(jiān)視。因此原本粗魯?shù)乃_始“輕柔地”準備晚餐，“微笑起來，溫柔地低下頭”來迎接丈夫望過來的目光。丈夫不在家時，整個社會都成為克萊德的眼睛，人們帶著對女性道德要求的目光來觀察魯比的言行舉止。而克萊德僅根據(jù)他們的“風言風語”就可以間接對魯比進行監(jiān)視。男性目光的長期監(jiān)視在規(guī)訓魯比身體的同時也奴役著她的心靈，以至于魯比內化了這種目光，形成一種“自我監(jiān)視”效應。她因新聞標題而揣測、幻想被丈夫殺害的場景正是她在丈夫“目光壓力”下“自我監(jiān)視”的有力證明。

另外，除了監(jiān)視手段，福柯還提到了規(guī)訓的另一有效手段-規(guī)范化裁決。他認為“在一切規(guī)訓系統(tǒng)的核心都有一個小型處罰機制。它享有某種司法特權，有自己的法律、自己規(guī)定的罪行、特殊的審判形式。”

在《一則新聞》中的南方父權制社會里，淑女文化就像南方女性的道德經(jīng)，為女性設立了一系列嚴苛的行為思想規(guī)范。它要求女性要恪守道德、嚴于律己，要像福克納筆下的艾米麗一樣深居簡出、恪守禮教。在這樣的規(guī)范下，魯比上街搭車的舉動自然就被視為一種輕浮、不端的行為。所以克萊德不僅十分排斥魯比外出，而且一聽到“風言風語”就會用肢體暴力來懲罰她。

作為一種懲罰手段，家庭暴力在這種文化里被合法化了，成為對女性規(guī)訓懲罰的最直接手段。此外，除了直接的暴力手段，克萊德對魯比的規(guī)訓懲罰還體現(xiàn)在言語態(tài)度層面：克萊德剛回到家便對魯比“大吼”著詢問晚飯，接著飯前的第一句便是質問魯比到底去了哪里。他對魯比的“大吼”和質問既是一種審判，也是對魯比心靈的微妙懲罰。其目的是重申規(guī)范，使魯比產(chǎn)生不安與罪惡感，以此來“矯正”她的行為。另外，當魯比給他看報紙時，他不僅粗魯?shù)亟舆^并質問報紙的來源，還輕蔑地稱呼魯比“騷娘們”。

福柯曾指出，懲罰不僅是體罰，而是一種能夠使人認識到過錯的、讓人“感到窘迫和羞愧的任何東西：嚴厲的態(tài)度、一種冷淡、一個質問、一個羞辱……”。因此，這種羞辱性的話語不僅是對魯比人格的侮辱、對其自我價值的否認，更是對其心靈的規(guī)訓和懲罰。

在層級監(jiān)視與規(guī)范化決裁的雙重規(guī)訓手段下，南方淑女行為規(guī)范被逐漸加強。被強化的觀念又不斷給魯比帶來精神上的壓力，使魯比喪失了自我意識，逐漸淪為被克萊德馴服的肉體。

三、隱藏的“全景敞視監(jiān)獄”機制

福柯指出邊沁（Bentham）的全景敞視監(jiān)獄（panopticon）是完美的規(guī)訓機制，“一種被還原到理想形態(tài)的權力機制的示意圖。”這種建筑的結構使得位于中心瞭望塔的權力施加者可以在任何時候看到所有囚犯，而囚犯則彼此無法交流，處于被隔絕和被觀察的孤獨狀態(tài)。這就產(chǎn)生了全景敞視建筑的主要后果：由于囚犯目睹瞭望塔的存在卻不知道自己是否正被監(jiān)視，因而產(chǎn)生一種“有意識的和持續(xù)的可見狀態(tài)”，即自我監(jiān)視，繼而使得來自瞭望塔的權力得以自動實施。因此，這種機制就造成了一種“精神對精神的權力”，而囚犯的“自我監(jiān)視”則意味著規(guī)訓的成功實施。

結合上文對規(guī)訓手段的分析，從權力空間的角度來看，克萊德與魯比的權力關系恰如“全景敞視監(jiān)獄”中的監(jiān)視者與囚犯的關系。這個監(jiān)獄以整個父權制社會為建筑模型：父權制社會賦予男性話語權，使這種男性權威成為整座監(jiān)獄的“中心瞭望塔”;擁有男性話語權力的克萊德則成為瞭望塔中的一員，對魯比享有監(jiān)視與懲罰的雙重權力;魯比作為被馴服的肉體，在這種權威的監(jiān)視下“內化”了男性的目光，使得規(guī)訓權力在這座監(jiān)獄里自動實施。

另外，從魯比和克萊德的生存空間與生存狀態(tài)來看，也與這座監(jiān)獄的空間模型相契合。從魯比的生存狀態(tài)來看，魯比一直處于一種孤立無援的狀態(tài)。故事的開始，魯比不僅自言自語，說話反反復復，而且為各種小事驚訝萬分，就連作者都斷言：“她一定是孤獨慣了。”并且每次克萊德讓她傷了心，她所能做的就只有搭車到田納西，在“儲藏松子酒空瓶的窩棚里度過午后時光”

可以看出，魯比除了克萊德之外無依無靠、孤獨無助，所以家成為她唯一的生存空間。反觀克萊德，他可以自給自足，自由地在森林中、在社會里穿梭，而不受限于任何人。

為了自己的安全，他任性地用灌木給威士忌酒蒸餾屋搭上厚厚的屋頂，這樣雷雨天他就可以獨自在里面安逸享受。由此可見，克萊德相對于魯比是自由的，正如囚犯無法直視中心瞭望塔的監(jiān)視者，魯比也對克萊德的行蹤無法預見。家就像魯比無法掙脫的孤獨囚室，使她不得不順服于克萊德。

四、被馴服者的反抗

盡管“全景敞視監(jiān)獄”被認為是完美的規(guī)訓機制，但福柯在訪談中指出，“哪里存在著權力關系，哪里就會有反抗的可能性。”雖然男權社會的完美規(guī)訓使魯比喪失了自我存在的意識、使她完全淪為被奴役的囚徒，但新聞的出現(xiàn)卻模糊了現(xiàn)實與虛幻的界限，給魯比指出了反抗的可能。

一方面，如上文分析到的，它引發(fā)了魯比的恐慌與幻想，這是魯比在丈夫“目光壓力”下“自我監(jiān)視”的表現(xiàn)。

另一方面，“自我監(jiān)視”之后，魯比也在這種恐慌與絕望中找回了自我意識，開啟了反抗之路。

首先，新聞中的魯比不僅擁有與魯比同樣的姓名，而且和魯比一樣忍受丈夫的暴力。正如精神分析學家拉康的觀點，幼兒從鏡像中獲得對自己身體的總體感知才形成了自我意識，這則新聞就像一面鏡子，讓魯比從中看到了被自己視而不見的自我。因此她在幻想中給自己穿上“嶄新的睡袍”，即使倒在克萊德的槍下，也要擺出“美麗、動人、死亡的面相。”這種對身體的關注與暢想是魯比找回自我意識的有力證明。

其次，新聞的出現(xiàn)引發(fā)了魯比對死亡的暢想。福柯認為，“正是依靠生命，通過生命的展現(xiàn)，權力才確立了它的統(tǒng)治;死亡卻是權力的極限，是擺脫權力的時刻。”

魯比作為克萊德權力的對象，她的死亡則意味著權力客體的消失，所以死亡成為她沖出牢籠、擺脫規(guī)訓權力的一種方法。另外，在幻想中，她得到丈夫的好生安葬，看到丈夫為她“狂亂、呼號、精神渙散。”

可以看出在魯比的意識中，死亡不僅是種解脫更是對克萊德暴行的懲罰手段。因此，幻想死亡的魯比，感受到的不再是死亡的恐懼，而是死亡所帶來的“遺憾、美好，還有力量”。這種對死亡的美好暢想不僅暗示著她跳出規(guī)訓機制的束縛，也暗示著她反抗意識的覺醒。

最后，新聞象征著知識，而知識也是一種話語權力。因此魯比向克萊德指了指新聞中的名字，一方面是對克萊德暴行的痛斥，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強調自身的存在并從中獲得話語權。所以，把報紙拿給克萊德是魯比對克萊德話語權力的公然挑釁。當克萊德不僅不為所動甚至還大光其火時，魯比也毫不示弱，用眼神“狠狠地直盯著他”。

這一盯徹底顛覆了與克萊德之間的權力關系，魯比不再是克萊德觀看的對象、也不再是他權力的客體，而是反身成為權力的主體。接著，他們陷入了一種僵局，彼此對視著，“誰都無可奈何，誰都束手無策。慢慢地，兩人都紅了臉，仿佛一方面感到羞愧難當，另一方面覺得快樂無比。”

從他們對視背后權力抗衡的微妙描述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克萊德在魯比“目光”下的羞愧與窘迫，也可以感受到魯比對克萊德的無可奈何。雖然此時的魯比仍然無法顛覆與克萊德之間權力關系，但是她解構了克萊德作為權力主體的地位，突破了權力規(guī)訓的牢籠。

五、女性反抗意識的局限性

《一則新聞》中的魯比雖然在重壓之下絕望反抗，但是，她的反抗只停留在簡單的思想意識層面，只是對男性權威的簡單試探，并不徹底。

在故事的結尾，克萊德再次否認魯比與新聞的聯(lián)系，并且好脾氣地拍了拍她的背。他的這些行為一方面是對魯比個人身份與存在的否認，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掩飾內疚、對自身權威的維護。而魯比最終收回顫抖的雙手、屈身窗邊的動作也反映出她無法扭轉局面的無奈。就像最后被克萊德燒毀的新聞報紙一樣，她的微弱的女性自我意識也隨之熄滅了。

聯(lián)系故事的時代背景與社會條件，筆者認為，這種女性反抗意識的局限性與作者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創(chuàng)作意圖相關。

首先，這種女性意識的局限性是由作者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造成的。20世紀30年代的美國南方社會仍然是封閉的農(nóng)業(yè)社會，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塑造了南方人保守的性格。

所以，盡管飽受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的洗禮，南方社會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父權主義觀念仍然保留著。

另外，在當時奴隸制與種植園經(jīng)濟背景下，南方工業(yè)落后導致女性無法工作、更不能獨立于社會，因此她們只能依附男性生存。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即使女性意識到了被奴役的事實，也無法擺脫生存的困境。因此，她們的反抗只能停留在細微的思想層面，無法找到切實可行的可靠手段。

其次，雖然韋爾蒂的作品大多以女性角色為主，甚至連評論家喬納森·亞德里（ Jonathan Yardly）都認為韋爾蒂是“女人們的作家”。但韋爾蒂卻在南方訪談中聲明，她的創(chuàng)作“并不關心與女性主義相關的問題”。她認為，“寫小說就是照生活原樣描寫生活。”

作為一名作家和攝影師，她的作品扎根于南方，像那些影像作品般記錄著真實的南方生活。因此，韋爾蒂無意去刻畫一個爭奪女性權力的新女性，只是按照生活背景記錄當時真實的南方女性生活。所以，相比一些擁有較強女性主義創(chuàng)作理念的作家來說，韋爾蒂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反抗意識不夠強烈。

六、結語

通過對《一則新聞》中魯比與克萊德權力與規(guī)訓關系的分析，可以看出在南方淑女規(guī)范與暴力懲罰的雙重作用下，女性被規(guī)訓、被奴役的事實。故事中魯比與克萊德的關系就如“全景敞視監(jiān)獄”中的囚犯與監(jiān)視者的關系：克萊德作為監(jiān)視者，同時擁有監(jiān)視與懲罰的權力，這就給魯比造成了肉體與精神的雙重壓力。

在克萊德男性權威的審視下，魯比內化了他監(jiān)視的目光自覺形成一種“自我監(jiān)視”，使得規(guī)訓權力自動實施。然而，在這樣完美的規(guī)訓機制中，也依然存在著反抗的可能：魯比不僅從新聞標題中找回自我意識、突破“自我監(jiān)視”的牢籠，而且還試圖顛覆和解構克萊德作為權力主體的地位。她的反抗之舉雖具有局限性，但卻激勵著廣大女性，讓她們在父權社會的前進之路看到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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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曉亞，女，漢族，暨南大學2018級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英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