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奇古淡 縱逸天真

【關(guān)鍵詞】意趣；風格；筆墨；情感表達

【中圖分類號】J292.1【文獻標志碼】B【文章編號】1005-6009（2020）21-0019-04

【作者簡介】王延智，南京藝術(shù)學院美術(shù)學院（南京，210013）書法系教師，講師。

文化史上總有一些文人、藝術(shù)家是整個時代孤懸的明星，并在后世的文化語境中呈現(xiàn)出豐富的意義世界。楊凝式就是這樣的文人，在五代干戈之際屬于明星孤懸的書家，在北宋文人士大夫的文化記憶中，具有非同尋常的歷史意義。

楊凝式（公元873-954年），字景度，號虛白，陜西華陰人。唐末為秘書郎，歷梁、唐、晉、漢、周，官至太子太保，后漢曾任太子少師，人稱“楊少師”，又因佯狂全身，故得“楊瘋子”之號。楊凝式善書，取法王羲之、顏真卿等，筆力雄健，意趣橫生，尤其擅長題壁書法，文獻有載：“（楊凝式）在洛多游僧寺道觀，遇水石松竹清涼幽勝之地，必逍遙暢適，吟詠忘歸，故寺觀墻壁之上，筆跡多滿，僧道等護而寶之”。北宋文人士大夫還能夠看到楊凝式的這些題壁書法，諸如蘇軾、黃庭堅等名流常常流連其間，玩味其意趣。

楊凝式僅有《韭花帖》《神仙起居法》《夏熱帖》《盧鴻草堂十志圖跋》等屈指可數(shù)的幾件書帖傳世。面對楊凝式的這些傳世作品，筆者心中常常盤旋著一個疑問：“藝術(shù)風格真的如此重要嗎？”熟悉這些作品的人們都很清楚，這些作品風格各異，擺在一起，幾乎令人懷疑它們是否出自一人之手。然而，當每件作品分別擺在粗知書法史的讀者面前時，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會指出這是楊凝式的書法。有人說，這是因為楊凝式傳世作品少，容易記憶。然而，李建中、薛紹彭、王庭筠等書家的傳世作品同樣也不多，與楊凝式的傳世作品相比，甚至更具有統(tǒng)一調(diào)度藝術(shù)風格，卻沒有楊凝式這些作品的知音際遇。那么，究竟是楊凝式成就了這些作品，還是這些作品成就了楊凝式？抑或是經(jīng)過后世批評家們反復(fù)闡釋從而建立了楊凝式及其作品的經(jīng)典意義？筆者以為，這三方面的原因都有，正是這種合力共同塑造了書法史上的一個重要的藝術(shù)典范。

毋庸置疑，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取決于藝術(shù)家，而藝術(shù)家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又會受到種種條件的制約，時代、地域、工具材質(zhì)等屬于客體原因，天賦、才能、藝術(shù)涵養(yǎng)等屬于主體原因。在書法風格變遷史上，晚唐五代至宋初，似乎是一段星光黯淡的歷史時期。楊凝式就生長活動于“筆法衰絕”的晚唐五代時期，可以說處于時代的“審美困境”中。楊凝式的卓絕天才并沒有被時代所囿，而是能夠接續(xù)顏真卿、柳公權(quán)，不蹈襲前人皮相，不浸染時人風氣，直取古人精神意趣，成為書法史上筆法遞嬗中的重要人物。故北宋歐陽修、蘇軾以來，文人士大夫往往從文化藝術(shù)史發(fā)展意義的維度對楊凝式的卓絕天才與書法造詣贊譽有加。諸如明人董其昌云：“自顏柳氏沒，筆法衰絕，加以唐末喪亂，人物凋落，文采風流，掃地盡矣，獨楊公凝式筆勢雄杰，有二王顏柳之馀，可稱書之豪杰，不為時代所湮沒者。”董其昌認為楊凝式可謂王羲之、王獻之、顏真卿、柳公權(quán)之后的書學正脈，可謂書林豪杰。

黃庭堅有一首贊譽楊凝式的名篇，詩曰：

世人但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

誰知洛陽楊風子，下筆便到烏絲闌。

這首詩注意到，楊凝式學習古人不在于點畫皮相，而是遺貌取神。在楊凝式的幾件傳世作品中，世人一致認為《韭花帖》（見圖1，羅振玉舊藏真跡本）最得王羲之《蘭亭序》精髓，又獨具意趣，堪稱神品。這件作品記錄了楊凝式答謝友人饋贈韭花之事，行文清逸，從文學的角度來看，亦是一篇精短可愛的小品文，讀罷令人回味無窮。就書法而言，這件作品介乎行楷之間，古淡蕭散，韻致非常，既有晉、宋間書家瀟灑出塵的氣度，又有顏、柳遒健沉厚的筋骨。這件作品最為突出的藝術(shù)形象是其章法所傳達的空靈妙境，字字獨立，錯落自然，盡管留白很多，卻是劉熙載所謂“空白多而神密”的境界，氣韻流貫其間，平淡而絢爛多采，可以說是小品章法中的一種極品。該作用筆精妙入微，剛?cè)岵瑯O重意趣情態(tài)，點畫潔凈峻爽，不染纖塵，其厚重處，筋骨內(nèi)含，氣質(zhì)高古，其輕盈處，風神秀穎，玲瓏飛動，可謂鋒隨韻轉(zhuǎn)，心手忘乎工拙，有不期然而然之境。該作結(jié)字頗具匠心，往往中宮緊收，正而奇趣橫生，欹而穩(wěn)如磐石，疏密、開合、虛實、輕重，各得其所。尤其值得稱道的是，楊凝式在處理類似于“實”“察”等字的結(jié)構(gòu)時，可謂造險之極，超乎常人的想象空間，這或許也是黃庭堅所激賞的“下筆便到烏絲欄”的一種魄力吧。

同樣是介乎行楷之間的《盧鴻草堂十志圖跋》（見下頁圖2），筆墨意趣與《韭花帖》迥然有別，后者內(nèi)緊外松，筆法跌宕，前者則外緊內(nèi)松，行筆遲重。如果說《韭花帖》可傳《蘭亭序》之神韻的話，那么，《盧鴻草堂十志圖跋》則得顏真卿雄奇寬博的氣度。這件作品筆墨沉酣，渾厚華滋，用筆沉著，結(jié)字茂密，別有一番生秀之氣充盈其間。并且，值得一提的是，這件作品的墨法別具一格：水墨渾融，氣象氤氳，枯濕濃淡，一派天機，給人以郁郁蔥蔥的審美感受，蕭然有山林水澤的涳濛意境。董其昌云：“用墨須使有潤，不可使其枯燥。”觀摩此帖，應(yīng)當可以參悟行筆用墨之法。

楊凝式的草書老筆紛披，點畫狼藉，似乎更是其佯狂形象的藝術(shù)投射。

《神仙起居法》（見圖3）一卷，記錄了楊凝式關(guān)于養(yǎng)生法的一些見解，五言古風，也是楊凝式傳世不多的詩作之一。這件作品給人一種清虛縹緲的審美感受。其用筆筆調(diào)閑雅，輕盈跌宕，較少橫勢的大開大合，而是注重上下一貫的氣息流動，注重書寫節(jié)奏的優(yōu)游自若，蕭然而不枯寂，蒼茫而無傖氣，點點畫畫，意態(tài)自足。由于用筆上強調(diào)手指的調(diào)動，其結(jié)字也以縱勢為主，個別字形幾乎分為了上下兩字，如正文第一列及第三列的“摩”字，有時會給人識讀上造成一種錯覺。在章法方面，正文第四列“行”字和第五列“漸”字的兩個長筆殊為縱逸，頗具藝術(shù)感染力。

與《神仙起居法》的閑適不同，《夏熱帖》（見圖4）則雄肆渾樸，深得顏魯公筆法三昧。這件作品漫漶較多，文字內(nèi)容難以卒讀，然深得后世文人士大夫的推賞。宋人王欽若云：“（《夏熱帖》）字畫奇古，筆勢飛動，天地間尤物也。”元人趙孟頫跋曰：“楊景度書，出于人知見之表，自非深于書者，不能識也。此帖沉著而又蕭灑，真奇跡，可寶藏。”這件作品的藝術(shù)價值于此可見一斑。其用筆飛動雄奇，用墨古淡天然，章法縱橫捭闔，觀其神采，足以動人心魄，感蕩神思。想必當年楊凝式流連洛陽名剎古寺時，題壁所書，留給僧家的大體就是類似于此的滿壁龍蛇吧。也無怪乎老僧要粉壁以待“楊風子”濡毫揮灑。

當然，傳為楊凝式的書帖還有《汝帖》與《蘭亭續(xù)帖》中所刻的《云駛月暈帖》，雖不知所本，亦足以搖人之情。這件作品只有八個字——“云駛月暈，舟行岸移”，文辭優(yōu)美，筆調(diào)清新，給人一種乘舟夜游的閑適感。

當我們考察了這些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楊凝式具有極強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并且似乎他會根據(jù)所書的文本運用相應(yīng)的筆調(diào)，從而營造出文本與筆墨水乳交融的藝術(shù)效果。孫過庭在分析王羲之的書藝貢獻時發(fā)現(xiàn)王羲之之所以能夠被大家廣泛接受，“良可據(jù)為宗匠”，是因為其不僅在于他在筆墨語言上達到了“會古通今”的境界，更在于他的作品能夠與所書文本“情深調(diào)合”，情感隨筆墨而流注于作品之中。楊凝式的作品，從某種意義也是“會古通今”與“情深調(diào)合”兼而有之的作品。

現(xiàn)在我們回到剛開始提到的那個議題——風格真的如此重要嗎？所謂風格，意味著不同作品具有一種較為穩(wěn)定的風貌。楊凝式的這些作品似乎并非如此。事實上，我們今天在刻意強調(diào)個人風格的時候，看似強調(diào)的是風格背后的“人”，然而，書家的主體性則被“風格”對象化了，書家的精神世界從而在某種程度上就被一種穩(wěn)定的風貌所束縛與遮蔽了。楊凝式的這些作品無疑都是書史上的杰作，非但具有高超的筆墨技巧，書家的情感也得到恰如其分地表達，絲毫沒有受到其他因素的拘礙。后人往往認為楊凝式書法以“趣”勝，“趣”往往是靈臺波瀾的瞬間表達，是無法刻意制造與雕琢的。我們在楊凝式的作品中看到的是書家主體精神的自由表達，也是文人詩性情感在筆墨中的充分呈現(xiàn)。這正是傅山所謂的“不期于如此而能如此者”，是“神至而筆至”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