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湘


《打破它們:從大農業、大科技和大資本恢復我們的自由》
作者:[美]澤福·蒂僑特(Zephyr Teachout)
出版社:All Points Books
出版時間:2020年7月
定價:28.99美元
本書指出,美國的壟斷巨頭導致和加劇了美國社會的主要弊端,反壟斷的著眼點應當是公民權利,本質上是為民主而斗爭。
澤福·蒂僑特是美國福特漢姆大學法學院副教授
今年是美國的大選年,也是各種政治勢力和觀念的激烈交鋒之年。對于志在奪回白宮、結束特朗普4年亂政的民主黨來說,關鍵之舉在于贏得勞工階層的選票。“反壟斷”這個在美國社會長期邊緣化的議題,也因此成為民主黨在此次選戰中揮舞的一面耀眼的旗幟。
2017年7月,鑒于2016年大選失敗的慘痛教訓,民主黨領導層制定了號稱“Better Deal”的政治綱領,包括擴大基建項目創造就業、提升最低工資等,旨在宣示民主黨是站在勞工階層一邊的政黨。反壟斷也是這一綱領的重要內容。舒默在《紐約時報》撰文,承諾民主黨將會拆分那些傷害消費者的大公司,并阻止那些有礙競爭的公司合并項目。2017年明,民主黨參議員克洛布徹(Amy Klobuchar)提交了兩條法案,強化了反壟斷機構保衛消費者福利的能力。在此次總統大選的民主黨初選中,克洛布徹成為頗受矚目的政治新星。
舒默和克洛布徹屬于民主黨建制派,保衛消費者福利是他們反壟斷的出發點。而在左翼的民主黨進步派看來,這遠遠不夠。此次總統大選的進步派參選人沃倫(Elizabeth Warren)強調,經濟壟斷不只是經濟問題,更是結構性的政治問題。美國的壟斷巨頭掌握了巨大的權力,可以操縱政治體系,通過對自己有利的法律,犧牲其他所有人的利益。
法學家、政治活動家澤福·蒂僑特(Zephyr Teachout)提出了同樣的指控,她在《打破它們:從大農業、大科技和大資本恢復我們的自由》一書中指出,美國的壟斷巨頭導致和加劇了美國社會的主要弊端:收入不平等、限制工人自由、低工資、金錢政治、華爾街投機,乃至種族主義,必須通過反壟斷來改變它們,實現社會應有的道德經濟。
美國養雞業是蒂僑特詳細分析的一個案例。這是一個年產值900億美元的行業,但是70%的養雞戶的工資低于貧困水平;美國人吃的雞肉越來越多,但是養雞戶越來越窮。1985年,美國人在食物上每消費1美元,有40美分會分配到養雞戶手中,而在40多年的市場集中之后,今天的養雞戶只能分配到15美分,大部分利潤都被作為壟斷寡頭的食品加工商拿走了。
Tyson、Perdue和Koch三家大型食品加工商占有美國90%的肉雞市場。在養雞戶與加工商簽訂的合同中,養雞戶的養殖成本是固定的,加工商卻可以在收購的時候支付一個浮動的價格。養雞戶不僅不能保證價格,而且不能討價還價。加工商在合同里規定了一切,無論是購買何種飼料和雞苗、使用何種墊料、如何設計和搭建雞舍,還是在什么時間照明、喂養和飲水,是把窗簾拉上或拉下,養雞戶都必須嚴格遵守規定。合同禁止養雞戶與同行討論收購價格,進一步壓制了他們的議價能力,養雞戶也被禁止談論有關養雞的任何其他方面,而且被迫簽署仲裁協議,規定與加工商的任何糾紛都要交付仲裁機構處理,對外必須保密,而不是向法庭申訴。
合同意味著加工商可以在養雞戶身上做試驗。例如,加工商可以要求養雞戶使用一種新的飼料或新的雞苗,通過大量反饋數據來判斷飼料和雞苗的價值。加工商不會與養雞戶分享這些數據,養雞戶卻必須為失敗的試驗承擔成本。盡管生計窘迫,養雞戶的困境很難被外界感知到,因為仲裁協議確保了養雞戶與加工商之間的任何問題都能夠保密。
蒂僑特指出,養雞業是美國經濟壟斷的縮影,這套經濟模式已經被復制到整個商業世界。電商巨頭亞馬遜就相當于一家巨型雞肉加工商,所有的賣家都是養雞戶。亞馬遜不僅讓賣家簽署仲裁協議,還讓客戶也簽署仲裁協議,客戶被禁止提起集體訴訟。作為電商平臺,亞馬遜通過收集賣家與客戶交易的海量數據獲利。
打車公司Uber是另一個類似于雞肉加工商的例子。它通過違反法律,提供正規出租車公司無法競爭的低價,并向司機支付巨額獎金來搶占市場。而在淘汰了競爭對手之后,Uber提高了價格,削減了司機的工資。蒂僑特指出,這是典型的壟斷行為,在1980年代之前的美國屬于違法。現在的Uber司機是在打零工,就像養雞戶一樣,需要自己承擔所有的風險,Uber沒有為其提供醫療保險,并且能以任何理由解雇他們。
為什么Uber以低價搶占市場的行為在1980年代以前屬于違法,現在卻能暢行無阻呢?原因在于美國反壟斷法律中的“保衛消費者福利”范式的興起。這個范式是法學家博克(Robert Bork)在1978年出版的著作《反壟斷悖論》中提出的。在此之前,美國法院在審理反壟斷案件時同時追求兩個目標,既要使得消費者免受高價格之害,又要使得小企業免受擠壓。博克認為這兩個目標相互矛盾,因為保護小企業免受壟斷者擠壓就等于允許它們提高價格。博克主張反壟斷法的唯一目標就是促進消費者福利,而這就意味著提高效率,讓商品和服務的價格下降,任何其他目標都會影響效率,因此必須被放棄。
博克的觀點是當時正在占據經濟學主流的芝加哥學派之“法與經濟學”思想的一部分。主張自由放任的芝加哥學派是新自由主義在思想領域的關鍵推手。《反壟斷悖論》一書出版的第二年,日趨保守的美國最高法院就接受了此書的立場,將美國反壟斷的法律基石《謝爾曼反托拉斯法》解釋為“消費者福利的處方”。到了1980年代里根執政以后,博克的觀點更是被司法機關和主流輿論全盤接受——只要不會導致消費者支付高價格,壟斷就不是問題。
在“保衛消費者福利”的反壟斷范式下,低價就是正當的。這意味著像沃爾瑪和亞馬遜這樣的巨無霸壟斷者完全被縱容,代價就是公平競爭的喪失。沃爾瑪運用龐大體量帶來的強大議價能力,保證其80%的商品能夠以比同行競爭者低15%的價格從上游供應商進貨,這種低價策略擊垮了很多中小型超市,也構成了對供應商的壓榨。而在電商興起之后,亞馬遜利用平臺地位,采用低價策略令大量實體商店紛紛倒閉,諸多電商平臺也被亞馬遜通過“以本傷人”的燒錢戰略逐一擊垮并收購。
蒂僑特指出,反壟斷的著眼點應當是公民權利,而不是消費者福利,壟斷本質上是一種暴政,反壟斷本質上是為民主而斗爭。這種觀念在美國其實源遠流長。1916年至1939年擔任最高法院大法官的布蘭代斯就將保衛民主視為反壟斷的核心,將財富集中在少數人手中視為民主的對立面。布蘭代斯宣稱,公民社會應當具有控制和檢查私有經濟權力集中的能力,否則少數壟斷者將會擁有超越法律的至高權力。那些巧取豪奪的工商業寡頭必須受到懲罰,這不僅僅因為他們的行為是不正當的,更是由于他們削奪了普通民眾的自由和繁榮,限制了普通人通過自己的一介之才工作、競爭和成功的能力。民主不僅關乎政治自由和宗教自由,還包括產業自由。遠比壓抑競爭更為嚴重的問題是壓抑產業自由,這等于壓抑人性本身。
布蘭代斯的思想曾經是20世紀上半葉美國構建反壟斷法律體系的指南,直到從1979年起被博克的“保衛消費者福利”范式所取代。而在蒂僑特看來,對美國反壟斷司法最大的沖擊來自強制仲裁的廣泛使用。
公開的法庭、公開的審判和獨立的法官是西方法治傳統的基礎。仲裁則恰恰相反,是一種私下的審判,其條款由私下協商的合同確定,結果是秘密的,仲裁員的報酬來自仲裁費用的抽成,而不是像法官那樣來自國家提供的薪水,如果再加上保密協議(通常都有),訴訟程序就會永久保密。這導致了很多問題。
在1980年代之前,美國除了執行工會合同,較少使用仲裁。1974年,最高法院在“亞歷山大訴加德納-丹佛公司”一案中裁定,在涉及民權的案件中,不能因為存在仲裁而禁止當事人向法院申訴。這一案件的緣起是黑人亞歷山大想要起訴前雇主加德納一丹佛公司,聲稱自己是因為遭到種族歧視而被解雇,問題是這次沖突已經經過工會仲裁,下級法院因此認為他不能在聯邦法院主張自己的公民權利受到了侵犯。但是最高法院認為,對于涉及民權的案件,不能由仲裁來決定。
然而,在1991年的“吉爾默訴州際法院/約翰遜公司”一案中,最高法院推翻了亞歷山大一案的判例,裁定涉及年齡歧視的案件可以由仲裁決定。這起案件的當事人吉爾默在為一家投資公司工作時簽署了一份仲裁協議,在被公司解雇之后,他聲稱解雇構成了年齡歧視,作為民權案件應該在法院解決。但是立場轉向保守的最高法院認為,作為非工會雇員的吉爾默是在知情的情況下與公司簽署了私人合同,是一種自由選擇的行為,因此適用仲裁協議。
在這起案件判決之時,美國只有2%的雇傭合同有強制仲裁條款,而今天超過一半的私營部門的非工會雇傭合同都有此類條款,在大公司中的比例更是高達2/3。公司律師可以隨意編寫嚴厲的條款內容,比如“敗者自付”,即使案件涉及嚴重侵犯公民權利,敗訴者是窮人,敗訴的一方也要被迫為勝訴者支付仲裁費用和律師費,這會迫使員工和消費者打消投訴的念頭。仲裁協議的另一個特點是包含禁止集體仲裁的條款,這相當于給公司提供了一張“免費出獄卡”,因為單個的員工個人沒有可能對抗擁有強大資源的公司。
仲裁的結果幾乎沒有上訴,即使嚴重不公平也無法推翻;與法院不同,仲裁員不受與利益沖突有關的司法規則的約束,公司可以安排把案件交給有關系的仲裁員去處理,仲裁員也可以通過與公司拉關系來獲取業務。在不存在公開審理、獨立法官和陪審團的情況下,強制仲裁導致了司法體系的全方位私有化,壟斷巨頭成為私有化司法體系的控制者。

《歌利亞:壟斷權力與民主的百年戰爭》
作者:[美]馬特·斯托勒(Matt Stoller)
出版社:Simon & Schuster
本書講述了近百年來美國反壟斷的觀念、制度和實踐的曲折歷史。

《體系:誰操縱它,我們如何修復它》
作者:[美]羅伯特·賴克(Robert B. Reich)
出版社:Knopf
本書講述了美國的法律和政治體系如何在過去40年從民主制轉變成為事實上的寡頭制。
蒂僑特強調,仲裁的不透明性使得壟斷企業的受害者難以在公共空間發出自己的聲音,難以通過集體行動形成社會力量和政治話語權。這使得反壟斷議題長期邊緣化,無法成為總統大選的辯論焦點。即便是左傾的進步派人士也是過于關注“事后的財富再分配”,諸如提高最低工資和累進稅等政策,而對“事前的權力再分配”,諸如拆分大企業和阻止企業并購不夠重視。
情況在今年有所改變。7月29日,蘋果、亞馬遜、Facebook和Google的首席執行官在美國眾議院的反壟斷聽證會上面對議員的質詢,這是美國在技術領域奠定反壟斷法規的第一步。眾議院反壟斷小組委員會主席、民主黨眾議員西西里尼在開場白中說:“美國的開國元勛們不愿在國王面前低頭,我們也不應該向技術帝國的帝王們低頭。”
有一種觀點認為,技術巨頭做大做強有利于推出更好的創新產品。蒂僑特指出,和自上而下的系統相比,去中心化的系統更具有創新性。亞馬遜、Facebook這類技術巨頭會確保扼殺任何挑戰其壟斷權力的創新者,拆分這些巨頭將會促進而不是扼殺創新。
反壟斷的方式可以是多樣化的。以美國的醫療系統為例,醫療保險可以國有化,將所有美國人都納入政府提供的醫保系統中,政府作為“單一付款人”取代私營保險公司,支付大部分醫療費用,這樣就不必由少數幾家大型醫保公司來決定醫保覆蓋面;大型制藥公司則應當拆分,讓多家小公司展開競爭,以此避免制藥巨頭恣意抬高藥價。
蒂僑特宣稱:“我們需要一個‘滾蛋的經濟,在這個經濟中,每個人總是知道他們可以對老板說‘滾蛋,而且還能生存下去。”這意味著養雞戶和小商家不必在沉重的債務和破產之間做出選擇;企業雇員可以告訴他們的老板,合同中的強制仲裁條款是荒謬的權力;消費者能夠對那些想要挖掘他們每一條隱私數據的技術公司說不。一個合理的經濟體系的最終目標不是利潤最大化,而是人的尊嚴和自由最大化。實現這一目標的首要條件是以公民權利反壟斷。
01夜景(由Bernard Khoury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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